许多地方, 去一次就足够了。只有一个地方, 让我去了还想去, 它就是家乡大平原尽头的那片古寂的芦苇荡。这些年来,不论我 走到哪里,只要看到一片婆娑的芦苇,几穗温柔的芦花,我的心 里便有一种乡愁在涌动。可是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才第 一次走进那片地老天荒的地方。
那是一个初秋,我从一所乡村中学抽调到县城,协助筹备一 次讲用会,到沿海一个村庄采写一个人的事迹材料。那时乡村交 通状况很差,公共汽车离那个村子尚有十几里就不走了。我只得 下车,问了问村子的大体方位,便顺着一条车辙深陷的土道向前 走去。越往前走,道路越荒凉。起初,路两边坨地上的高粱、棉 花与一沟一沟的芦苇尚交错相间,走着走着,就只见芦苇不见庄 稼了,脚下的路径也渐渐被半人多高的芦苇夹持成窄窄的长廊。 我茫然四顾,眼前草海无边,远近不见村庄,心里有点犹豫。忽 然意识到,这不就是我心仪许久的草泊吗!于是,一种兴奋激越 就从心底传导到双脚,尽扫踯躅徬徨,抖擞精神, “踏踏”地向 前走去。
我在村庄稠密的平原上长大,第一次置身这样空旷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这么辽阔的苇田,我才知道了什么叫一望无际,什么 叫荒凉。前面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渐行渐远,慢慢融化在海潮 般的绿色之中。在广大而高远的天穹下,有一只蒼鹰在盘旋。忽 而收敛起翅膀, 飞也似的俯冲而下, 一瞬间, 大地好像在微微颤抖。
此时此地,在漫漫草海与茫茫天宇之间,只剩下渺小的我,一种 原始的野性与荒莽的神秘就从草丛间悄然围拢过来。我恍若从远 古走来,走向童年的梦幻。
我就这样走着,远远望见几个看泊小屋,大海孤岛一样在草 海中飘浮。这些木架支撑苇草苫顶的小屋多是空荡荡的,只在一 间小屋旁,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荒凉孤寂中见到人迹总是 让人高兴。我忙上前打招呼。老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明来意 后连声说: “走瞎了,你肯定走瞎路了。从这个泊铺到你要去的 村子, 还有十五六里”。哈!在草泊里走了半晌, 竟自瞎转圈子, 几乎原地踏步。但我并不沮丧,一切疲劳乃至隐隐的怨艾与无名 的惆怅,都被那无边的空旷和荒凉蒸腾了。
在歇脚的当儿, 我和老人攀谈起来。我问了许多关于草泊的事, 从传说到历史,老人侃侃而谈,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末了,我问 起他的身世。听他缓缓道来,就象眼前这条荒凉的小径,把我带 进一片人生的蒼凉之中。他说,他父亲在抗日战争跑敌情时,在 草泊里坚持了一个多月, 鹅毛大雪, 北风呼啸, 冻掉了三个脚趾头。 他从小就在草泊里捞鱼虾、套鸭雁、捉螃蟹,后来到县水利部门 上班。文化大革命中,单位的人先是走光了,后来又纠缠一起, 喋喋不休,干戈迭起。为躲避无端的风浪,他自愿到草泊里看守 养水站,在荒草芊绵的草泊一住就是八九年。退休那年,老伴突 然去世,把他孤零零地扔下了。他掉了几滴眼泪,又自愿当了村 里的看泊人。他无儿无女,把草泊当成了家,常常一个人在荒草 间走来走去,自己仿佛就和那些并排的芦苇肩挨肩、手牵手。
眼前这位孤单的老人,让我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这 位看泊老人面对的不也是一种海吗!那是苇的海洋。白天,无边 的芦苇荡起一轮一轮的绿波, 黑夜, 旷野的风吹得苇叶哗哗作响, 宛如大海波涛隐隐约约。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这期间,我曾几次行经草泊,虽不 免留连顾盼,但都行色匆匆,一掠而过,只在心中溅起几朵绿色 的浪花,勾起对看泊老人隐隐的怀想。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当我 再次走进草泊, 已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 一个芦花似雪的季节了。
那天,我和县电视台的记者驱车草泊,去拍一部修筑沿海公 路的电视专题片。离泊区尚有数里,就见空中飞舞的芦花万颗奔 星般扑面而来,车进芦苇荡,就象钻进大森林。时值晚秋,那漫 漫绿色仍不见萎顿,从车窗望去,银白色的苇穗密密匝匝,荡来 荡去。风起处,飞起一团团雪白的花絮,风紧时,急雪般飞扬。
同行的记者告诉我,这两年人们在草泊里开发了不少稻田, 再过两年,恐怕就看不到这连片的森林般的芦苇荡了。汽车驶过 一座小桥,果见远近苇塘间夹杂着一块块稻田,割下来的稻子一 片片散落着。前面不远处有一台挖掘机正在苇丛中掘土开沟。车 到近前,看到大铲起落,一丈多高的芦苇被连根掘起,散乱倾倒 在刚翻上来的黑湿的泥土上。这里,明年又是一片稻田了。
我忽然想起那位看泊老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还守在他 的小屋里吗?采访结束后, 我把看泊老人的往事讲给记者, 他说, 我们一路找去, 也许还能见到。于是,我们又跑了许多路, 几经打听, 方知那老人直到一个多月前,还住在他的窝铺里。
原来老人这么些年一直守望着草泊。那年秋起,挖掘机隆隆 地开进来了,将缀满芦花的苇子一片又一片地掘起,开出沟来, 围成一方一方的稻田。老人茫然地望着那个庞然大物的铁爪上下 起落,望着眼前的苇芦无声地倒下。他知道,这片草泊将永远消 失了。那些日子,他心绪不宁,夜里常常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一天夜里,他喝罢酒,就见门帘一动,一只狐狸悄无声息地 钻进小屋,蹲在门口。草泊时有野狐出没,老人不以为怪。他瞥 过一眼, 见那只狐狸红黄色的脊背, 白茸茸的肚子, 耳朵尖尖的, 蓬松着大尾巴,蹲在那里,直愣愣望着他,眼里似有一种无助的 哀愁。老人以为这是一只觅食的狐狸, 便随手指了指身旁的小桌说: “你是饿了, 还是渴了?饿了有鱼, 渴了有酒”。狐狸一动不动, 还是那样定定地望着他,好久才离去。此后一连三天,这只狐狸 都在夜间来到小屋,望着老人,许久离开。也许是过量的酒精麻 痹了神经,事后他狠敲自己的脑壳,但已于事无补了。
那是第四天上午(老人永远记住了这个血腥的日子) ,附近 作业的挖掘机一铲下去,掘出一窝狐狸。一只红黄脊背的大狐仰脸盯着头顶的大抓(大铲) ,身旁几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缩成一团 惊恐地叫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 大叫一声: “抓出来一窝狐狸”!闻听喊声,机手将正欲下落的大抓停在了 空中,从高高的驾驶室里伸出脑袋往下看。那只大狐狸仍然一动 未动,看着高悬头顶的大抓,并不时警惕地环视围过来的人们。 在人与兽的对峙中,有谁喊了一声“开机,整死它们! ”机器就 轰鸣起来, 大抓猛然落下。当无情的铁铲即将砸向头顶的一瞬间, 那只大狐狸才一跃而起, 大抓只擦着它的尾巴, 鲜血还是流了下来。 它坚持到最后一刻, 但已救不了它的孩子们了。大狐狸带伤逃掉了, 人们没有追赶, 把几只小狐狸一个个拎出来, 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这天夜里, 那只蓬松着大尾巴的狐狸没有到老人的小屋里来, 但老人什么都明白了。那个夜晚,在死一样寂静的看泊小屋里, 老人又喝得酩酊大醉。翌日清晨,卷起铺盖就走了。
这个忧伤的故事,我曾讲给许多人听。
“蒹葭蒼蒼,白露为霜”,又到芦花似雪的时候了,草泊里 的芦花还那样万颗奔星般地飞舞吗?自那次采访之后,我再没有 去过草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