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金牙的咧着嘴,穿皮鞋的高抬腿,戴手表的捋胳膊”, 是早年乡间的几句顺口溜。在物资贫乏的年代,皮鞋手表首先不 是做为生活用品进入人们的视野, 而是当成向人炫耀的时髦摆设, 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与宣示,甚至连闪着金属光泽的假牙也成 为炫弄的资本。
粗食布衣的庄稼人对“咧嘴”、“抬腿”之类的张扬与炫耀, 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轻蔑, 常常斥之为“臭美”。何况皮鞋没有无妨, 千层底的布鞋一样走来走去;金牙不镶也无妨,缺牙漏齿该吃啥 还吃啥;没有钟表也不打紧,乡间许多事情在约摸估略中去做也 就够了,多少年多少代不就是没有钟表的日子吗?
乡间没有皮鞋和金牙确无妨碍,而钟表则不尽然。
在没有钟表的日子,人们对时间的概念宽泛而模糊。在漫长 的岁月中,乡间最重要的时间标准是“农业时间”,即农时,春 种秋收都在周而复始的固定节气中进行。比如“谷雨前后,种瓜 点豆”。就是说, 种瓜点豆的时间大体在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左右, 早几日晚几日关系不大。这里对时间把握的尺度是数天、十数天 这样的数量级,对时间的这种把握又往往受制于天气变化。久旱 不雨,春播时间就要推迟几日十几日甚至更长,直到“芒种不可 强种”,才算罢了。在这里,时间已被挤到角落里无奈地喘息, 老天爷才是大千世界的主宰。
比“节气”精确的下一个时间单位是“天”。逢年过节,赶 集上店,生日满月,婚丧嫁娶……前番日子固定,自古不变,后 者自然天成或人为约定,但都以“天”论事。具体到一天中的什么时候,少有严密的界定。比如娶亲这人生大礼,男女双方只商 定在某一天(俗你“好生”)举行,但各项仪式过程依循旧例, 只粗略定下大体时间。如去接新媳妇,只说是“起早”,可以起 五更半夜,也可日出之前。若村里还有娶亲的,就要更早,俗以 为谁家先接来新媳妇就诸事顺利。
至于一天之内,人们对时间的拿摸也是框量颇大。如头晌, 下午、晚上等。孩子出门玩耍,大人嘱道: “过一会儿就家来, 莫疯跑”!这“一会儿”,胶皮糖一样可伸可缩。与人有约下午 相见,捱至傍晚也不算失约,因为未吃晚饭,此前皆为下午。
没有钟表的年代,人们自有计时的办法。生产队上班,队长 敲钟, 钟声是集合的口令, 出工则以钟声为准。一帮人耪到地头, 队长抬头瞧了瞧日头, 招呼一声: “歇烟咧”!社员便撂下锄头, 席地而坐, 卷上一支烟。又耪了一阵子, 队长直起腰来, 量了量身影, 若一大步能踩到头顶,就喊道: “走咧,喂脑袋去咧”。这里, 太阳就是钟表。学生上学或是下南泊铲垫脚,母亲或媳妇常常是 鸡叫头遍就睡不着了,瞅着窗纸有点发白就匆匆起来生火做饭。 有时到当院里一看原来是月亮照的。
阴天时候,日月无光,星辰隐没,工厂的汽笛就成了乡间的 钟表。乡亲们在地里干活时,听到附近黄各庄轧花厂的汽笛声, 即可知道大致钟点;那汽笛大概是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五点钟各响 一次,村里人叫“响气”。一“响气”,在地里忙活的人就准备 回家了。如果顺风,还可隐约听到唐山南厂的“响气”,若离得 远或风大不顺,连黄各庄轧花厂的汽笛声也听不到。
没有钟表,人们付出了代价,也留下了尴尬。有一回,家乡 小村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到地里耪高粱,那块地离村已经很远, 又是个阴天,刮着风,只听到周围高粱叶子哗哗响。人们耪了几 条垅, 也没有听到“响气”的声音, 天阴着,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社员们只觉肚子乱叫唤, 就跟队长说: “老肠家和老肚家打架咧, 该收工咧! ”经验老到的队长也蒙了头,摸不准是啥时候了,就 派一个社员到附近一个村子的木匠铺去看看,那里有块马蹄表。 往日到这里耪地时也派人看过的。工夫不大,那社员气喘嘘嘘地跑回来说: “十二点咧”,队长赶忙宣布收工。这帮人回到家里 一看,家家都等急了。家里有表的社员说,都下午三点多钟了。
后来才知道,木匠铺的两个木匠那天下庄干活去了,那块马 蹄表也老早就坏在十二点上。
“穿皮鞋要跳,包金牙要笑,戴手表要绕”,顺口溜也有这 样说的。这“绕”乃是卷起袖子在人前绕来绕去,比那个“捋” 字更有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