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马声中
裴文中
一
“今天火车还通不通?”我与K兄到L兄家中时,L夫人抱着她三岁的小姑娘,倚在门旁,开口就这样问我俩。K兄没等她说完,立刻答道:“火车不通了!”说时紧蹙了蹙眉,连摇了摇头,表示十分决定的样子。我在一旁,怕L夫人听了这个消息,触伤了她底心,赶快向K兄丢了个眼色,又假作镇定,慢慢地向L夫人说:“火车通是可以通的,不过不一定天天有就是了。”L夫人听了这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K兄,然后着急地向我们俩说:“你看,你们俩说话就不一样了,怎的他说车不通,你说车还通,究竟通不通呢?”我急忙弥缝着说:“昨天从山海关来的车没有到,K兄就说车不通了,说不定今天明天也许可以来到,哪里会不通车1”K兄也附和着说:“昨天车没有到,以后还是照常通车。”L夫人听罢,微微一笑,似乎还不能确信我俩能说的话似地。L夫人低头不语,全屋中暂归静寂,只闻得壁上的时钟不断地滴答滴答地响,不久,L夫人的面上忽然出现很忧戚的精神,抬起头来,摇了指怀中的小站娘,又向我们说:“既然今天可以通年,那么你L大哥该来了罢!”说话的声音渗修而微颤,同时眼圈也红了;说完就抱着她底小姑娘,揭开门帘,一步踱出屋外。K兄悄悄地向我说:“L嫂心里又难过了!”我愤恨地答道:“你还说呢,不是全怪你告诉她火车不通么?”K兄脸儿一红,也没有回答,屋中又暂归静寂。除了时钟滴答的响声外,还可以听见L夫人在屋外踱来踱去的足音。
此时我心底中也十分惊疑莫定,不知L兄还是在家中,还是在途中,更不知遇到了什么危险没有,只恨L兄不早早回京。致此我们如此的悬念。
沉思了会儿,我这才向屋外的L夫人安慰着说道:“L嫂,我看我们L大哥今天未必就可以来,一则从山海关来的火车未必能到,即使到了他也不一定准乘这越车来。其实家里与这里全是一样,我们不必担心。”L夫人好象没有听见我说的是什么似的,从外边走进屋中,向我与K兄说:“我就恨你L大哥,早不回家,晚不回家,偏偏这个时候回去,回去做什么?好,回去就回去,也要早早回来,必得等到现在想回来,也不能回来了!”她怀中的小姑娘,只两眼望着她掀动的唇,目不转睛,小手举起而动,露出惊异惧怕的样子。我等她说完,又安慰着说:“L嫂您不必着急,我想我们L大哥没有来,一定家里还有未了的事,完了事必来,不必听外人风言风雨,什么这儿那儿打仗咧,全靠不住!”
“其实我并不着什么急,只是老太太时时刻刻念道,孩子们也常常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把我闹得也没主意了。”L夫人用左手握住她底小站如底手,在唇边向吻了吻,然后一臂拍着小姑娘的背,一臂这样地同答。
“着急也是无用!”K兄在一旁插口地说。
“外边风声很紧急,”我又继续K兄说,“他们战是一定要战,不过我看直军好几十万兵一定把奉军赶到沈阳,我们那里一点遭害也受不着,L大 哥在家里与在北京还不是一样么?何况现在还没有打起,我们何必放心不下?”
“打仗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上次他们直奉打战,那时我们在家中,不过在山里躲一躲就是了!我所怕的……我就怕你们L大哥被大兵抓了去,到前线抬子弹去。”
我没等L夫人说完,抢着说:“那个是绝对没有的,我们大哥身子那样弱,大兵见了他,看他也不能抬子弹,抓他干什么?”L夫人接着很悲愤地说:“正因他身子那样弱,受不了苦,若是被大兵抓去了,那可真经不起他们打骂和驱使!”K兄在一旁急了,立起身子,高声地向L夫人说:“那个事万不能有!他们在北京左近拉夫,已经拉得够用了,到咱们那里还拉他作什么?”我等K兄说完,又把这话郑重重复了一遍,为的是她信服,末后又说了些不须担心的话。L夫人不加可否,沉吟了许久,然后向我们说:“你们专会说使人宽心的话,要真抓了去,那可……”未曾说完,又抱着小姑娘走了出去,恍惚之间,看她底眼圈又象红了一红。我底心中也不觉一阵辛酸,几乎掉下眼泪。
在屋中我与K兄也是相对无语,各自愁思。也没有好的方法,使我们放下这个惊疑的心。后来K兄想起火车站上去看看,或许L兄也就可以到来。我也赞成,以为我们能力也止为此了。又与L夫人商量妥协后,就禀知L老太太。
见了L老太太,她与我和K兄絮叨叨地谈个不住,无非是叹息祝告罢了。赶到我们说出想到车站上去接L兄的话,L老太太面上立刻现出笑容,向我们说:“那敢则好!我总想到车站接你L大哥去,你L嫂说我老了,不中用,不肯让我去。你们去可真好了,比我去还放心,你L大哥今天准来。”
我与K兄还未及回答,L夫人在一旁插口向我们俩道:“你们是不知道:老太太无时无刻不想到车站上去接他,还想坐火车从那里把他找来,老太太这样年纪哪里去得了。”L夫人说到这里,忽又沉吟了一会几,又用手拍着她怀中的小姑娘,眼望着L老太太说:“要不是有这个孩子累着,我不知到火车站上跑了多少趟,说不定这时候早已坐着火车找他去!”
我觉得到火车站上去接L兄,本是一个无可如何,极蠢笨的方法,L兄能够由家到北京车站,自然能够由车站来到他底寓所,接与不接有什么关系?至于乘车回家去找L兄,更加一层蠢笨了!L兄所以不能来,全在火车不能通过来的缘故,他心中的记挂家里的老幼也是如此,恐怕比我们还要急躁!他来不得,我们如何能够去得了?又如何我们去了他就能与我们一同来的了?我心中不住地辗转筹思,总觉他们这样的急躁很可笑,但又不好与他们理论,只好答道:“老太太与L大嫂不必发急,L大哥一定一两日内可以到,你们把家里事情料理好了,外边的事情有我与K兄完全可以承当!”
K兄在旁边笑着向L老太太说:“您到车上,到家里全去不了,今天我们到车站去一去,若L大哥在不来,我们到家里去找他,还用老太太操心么?”
“我们底家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也该到家里去看看,等L大哥一两天不来,我们一定回去,先到家中看看怎样,再去找他,我们就一齐回来,岂不好么,何必老太太亲身去?”我又这样地说。
L老太太忧愁的面上露出点笑容,千恩万谢的将这事嘱咐我们,L夫人也向我们说:“亏得二位叔叔替我们这样张罗,等他回来,请你们在我们这里吃饭。”
我与K兄都笑了,齐齐答应了一声:“好!”L夫人也笑了,L老太太也望着我们老眼迷迷地笑,她们的小姑娘也莫明其妙,见我们笑而笑了。
我俩就由此地由L兄家中辞出。
火车快要到了。车站上等待客人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向东张西望着,也都热烈地希望着这一列火车中载来他们心中想见到的人——能够给他们无穷的安慰。
火车停了。一阵纷嚣拢杂的声音顿时高起,几乎震破耳鼓。
车上满载着客人——门外也一个一个地排满。万头拥簇,各各挤在一起的立着、微动着。有的客人提着行囊,有的拖箱箧,或从门口或从窗户争抢着下,但是他们愈争越不得下,愈不得下他们愈争,致使他们挤在门旁,堆在窗畔,不下不上,也不能动载。也有的客人立在车内,一边用眼照顾自己的东西,一边提高喉咙不住的喊叫脚行。一般接客的人们和脚行也忙着为客人搬运东西,手脚片刻不停的工作。一种匆追忙碌的气象充满了车站上。
我与K兄从西边到东边,从东边又返到西边,如此地来往走了几趟,一直到得车站上的人渐渐散去的时节,L兄的形影也未映到我们的眼膜。心中异常失望,比在车站上侯了两三点钟而火车仍不到之时还要失望!更觉没有法子回复L老太太与L夫人!
从客人谈话之中,我们得知这列火车从山海关开来已经走了四天,也知道这时的山海关已经无时无刻地听不见轰轰的炮响,无时无刻地看不见高翔云际的飞机和炸弹下落隆然爆烈的声音。K兄与我四只眼睛相对的呆望,先默无一言,前来又猜想了许多不幸运的事情必是L兄遇到了一件,心中更觉悚然战栗。我们都觉着L兄决不会不想来的,不但已经过了他预定回京的日子将近五六天了,并且我与K兄T兄暗中背着他的夫人也去好几封信催他回来?既使家里有事,也该来封信,怎的信也不来况且也应当知道他们那里不久就做战场——或者已经作了战场——什么事比逃命还要紧而等待此时作呢?心中愈想愈怕,好似不幸的事真的就临到L身上,实在没法回复L老太太与L夫人,至于L夫人所说,等L兄回来请我俩吃饭的话更绝望了。但又仔细一想,也许不会这样碰巧,,L兄就遇见不幸的事情,心中又宽了些。在车站踌躇了半天,我俩才无精打彩地回来。
不到L兄家中不成的,去,又觉报告他们L兄未来的消息,使她们懊丧和担忧,我与K兄计议了好,终久也是去了。见了L夫人,谈不上几句话,她眼角已经看出含有未落而将落的泪珠了。我俩仍旧安慰了一番,不多的时候我们就辞了出来。她虽然留我们吃晚饭,也推作有事,急急地跑回。
外边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报纸上也都登山海关正式开火的新闻,而我与K兄或T兄每次车站上去接L兄去,都是失望的回来,这颗脆弱的心完全浸在恐怖和忧惧中了!
“L兄回来了”,有一天的早晨,我到K兄的房中去,K兄向我这样地很高兴地说。
“真回来了?不要骗我。”我很惊讶而很自然地又问。
“谁来骗你,方才他们舅父W君到这里来说的。”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十二点?”
“好,我们可以放下心了!”我不觉拍了一下掌,又欢欣的喊了一句。霎时间的思潮,又想到从前许多的推测都是太过虑了——太“庸人自扰”了!静默了一会儿,我又想起L夫人的话,不觉对K兄说:
“这回L夫人得请我们吃饭了吧。”
“那个自然”!K兄冲我笑着地回答,但忽而又收敛了笑容,半吞半吐地继续说:“可不知道,我……我们家里——”
“可不知道我们家里现在怎么样了!”K兄说到这里,声音已经颤栗而微弱了,面上也带了十分忧戚的神情。同时我也感触了自己家里不知怎样,险下坠入泪来。强自挣扎半天,然后摇了摇头,向K兄说:
“你们那里不要紧——走,我们到L兄家中看看他去罢。”隔了一会也把他的话又岔开继续的说。
“不必去,L兄一会儿就来。他因为坐了几天车太累了,现在还睡觉。他的舅爷W君说他睡醒就来。”
我与K兄又闲谈了几句话,T兄也回来了,我们报告他L兄回京的消息,他也拍手笑了。我们谈不多时,L兄果真到了!
L兄推门进来,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道:
“你可回来了!可把我们……”以后K兄只是斟茶让水,T兄只是搬椅让座,我也只是笑着望着L兄。L兄没有回答什么,我们也没有再说什么,屋中反倒寂静了,我心中有许多许多的话,在未见面之时,想着责备他,想着质问他,仓卒见了面,又觉无从说起。
隔了一会儿,我们全坐定,L兄喝了两口茶,我们才问起他路上的情形,他说:
“我们在路上真苦极了!火车到一站,就停一站,一站就是八点钟九点钟,还有停一天的时候。车上没水喝,站上也没卖东西吃的,又渴又饿,直直走了五天多,这回可到了北京了……咳!世上真没公理,他们争地盘打战,反令我们去吃苦!”
K兄从坐上跃起,厉声地说:“这群军阀们真万恶滔天!可杀不可留!”
T兄一旁冷笑地说:“我们徙手空拳的小民有什么法子!”
我也觉着在我国现实军阀专横,民众尚未完全觉悟的期中,我们受这样摧残,乃是意中的事;不过经了这样的一次大摧残,或许民众有一点觉悟;但谁又敢一定如此的盼望呢?我不觉在旁也叹息了几声。L兄又继续着报告山海关左近的情形,和奉军抛掷炸弹的可怕。我们听了,心中还有些战抖,所幸K兄的家中所在的山海关城内尚且安静,K兄心中也安慰了些,我们也替他宽放了心。谈了好久,我们怕L兄太累,催他回家休息。他临走嘱咐我们次日到他家吃午饭,我们也没有推辞就答应了。
次日午时,我与KT二兄家中去,他家中的人们——L老太太、L夫人,他的大姑娘小姑娘,和他的舅爷W君,都笑嘻嘻地聚在一屋中与我们谈话。三四日前愁云笼罩的L寓,今日忽然充满了笑声。K兄向L夫人说:
“我说你们不必着急,偏偏揩眼抹泪的念道,你看怎样?”
L夫人很快的答道:
“这个时候跑来说现成的话,为什么那几天也愁眉不展的无主意?”
说得全屋中都笑了。他们的大姑娘和他们的舅爷W君更拍着手跳跃着地笑了。不久他们把菜弄好,我们就大吃起来,不多时刻我们四个人就把几样菜风卷残云似地吃了个干干净净。L老太太见我们吃完,还怪我们吃的太少,其实吃的肚皮内已经无地再客他物了。当我们漱口的时候,她还颤巍巍的说:
“你们L大哥总不回来,我心里什么事都推测了,想不到你们还能够这样在一块聚会!”说罢,不觉眼中落下了两滴老泪。
二
近来几位朋友见了我,总要问我一句话“他们打战,你们家中怎样?”我听了他们的问,很想把家乡中和家中的真情,一一告诉他们,可是许多时未曾接到家中来信报告,那里能够知道呢?在这闷葫芦似的北京城圈中,我们从报纸上得来的消息,本来是多半是新闻记者用来骗人的,我实在不愿意从我口中吐出,又来欺骗朋友。何况朋友也已多半受了他们新闻记者——的骗,我何忍一——又何必再来骗朋友们一次呢?因为我心中常是这样的想,对于朋友们的答复,我自己觉着就不能满意,但我又不能避免这个不满意,真能了解我和真的关心我的朋友们也必能充分的原凉我。我回答朋友们,差不多总是说:“他们打他的,与我没有关系,”有时词句间也稍微有点更变,我却相信大意总不出如此的。
日间功课的迫我,从讲室到实验室,从实验室再回到讲室,一刻的暇时也没有。他们在我们那里怎样用无情的枪和炮互相残杀,我脑中也实在没有功夫去想,有时闪电般的思潮也可想起,但我不久就驱逐他们出境,不使留在我脑中打搅。晚上课毕归寓,必要看看日间的报纸,报上无日不载使我惊心动魄的消息,我看之后,常常觉着:积尸遍野与流血成河的凶惨战地就如在眼前;也常常觉着:我们乡中的父兄们扶老携幼的为避炮火而流离转徙的哭号声,就如震动耳鼓。其实我何曾经过这样事呢?不过脑海中虚构的幻想罢了!但我这样稚弱的人,常因此自知为幻想的幻想而忧惧而惊疑,致使我坐卧不安,茶饭懒餐,日间的功课也整理不完而放下。
有一天晚上,窗外的狂风怒吼,经霜后的残叶片片下落,我独坐屋中,随手翻阅日间的报纸。满幅上载的是东北战事的新闻,我底心房不觉怦怦地跳动,积满案上当应读的书和应当整理的笔记都无心去作,只是在灯影憧憧中围绕室内的火炉来往盘旋。平素我恨新闻记者在报纸上不能报告我们确实的新闻,但现在我却暗中希望那许多新闻实是不确实的,如此才刚保住我们乡中安然无事,可是事实那里会如人的希望!我正这样惊疑无定地胡乱想家乡的近况,忽然看电话的窗外喊到:“裴先生电话。”经他在密外这样一叫,立刻打断我脑海中的冥想,沧卒之间,只答应了声:“啊”赶到我开门走到外间时,把我方才想的事情早已忘掉了,可思了几次也未想起。
我无精打彩地先到电话室,拿起耳机,问道:
“喂,你是谁呀?”
“我是连祜。您是三叔么?”
我听了耳机传到这两句简单的答词,我知道这人是我族中一个侄子,在京学生意的连祜,霎时的思潮又想到他父亲——M大哥。M大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面上有许多皱纹,头鬓已经苍白,身躯很矮,脸儿团园,在家中一刻也不背偷闲,起早睡晚,一天一天地忙个不了,他有一个特别标帜——没有鼻子——围我们村子左近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当我小的时候,我记得最怕见了,看他鼻子那里只有两个孔洞,而且很平的肉上都呈现紫红的颜色,因为希奇而不觉惧怕。每次见着他,我必要躲避,其实他的确是一个和蔼可亲,勤恳朴素的乡老。现在想起儿时的惧怕,实在太不应应该了太可笑了!
我一壁想,一壁同他讲话,他起初讲的几句话,我也没有听得清楚,后来听他说道:
“三叔!您知道近来打仗的消息么?”
他这句话忽然把我提醒,想起方才来接电话之前,我是正在愁思这个事情!我顺口应道:
“喂!喂!看报上说,他们一定要打的,但是——喂!但是我想我们那里不要紧罢。”
“不要紧吗?我听说咱们那里了不得了!”
“怎么?怎么了不得?你听了什么消息?”
“我听了一个新从家里来的乡亲说:咱们那里可不得了,上边要车,要人,要粮,要草还要地亩摊战费,总共算起来,每亩地已经摊了一块半钱了。三叔!您说,这还了得么?……那里就算完了,现时他们还未打起战来,打起战来,他们要得不要更多么?岂只块半钱?倘若直军打败了,咱们那里恐怕要一扫而光了!……”
我听连祜在电话中断续的说,差不多已象失去了知觉,好如木偶似的呆听,也好如留声机似的“是!是!”地答应,赶到他说出了“败”字,蓦地使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这样军情紧急的时候,警厅的密探希满了各地,我们焉能大胆的说这样,恐怕被他们听见,把我们提了去,用什么“治安警察法”,说我们造谣生事,虽不一定枪毙,至少也要饱偿那铁窗风味。我这样一想,身不由主的战栗起来,急忙向连祜说:
“不要瞎说,那可真了不得!”
我们再说了几句闲话,彼次也就把电话机挂上,我又回到自己的屋中。
“每亩地已经摊了一块半钱了,”连祜方才说的这句话,老是在我脑中盘旋,围着炉火不知绕了多少圆圈,总想把它逐出而不能成功,我觉着若真如此,我们那里可“真了不得”!我们那里每亩地得佃户的租金最多也不过三块钱,先去了一半;以后打起战来,难道他们就不再要了么?不用说直军打败了,从山海关退下在我们那里作战和抢。就此计算,我们乡中的人们就可以不必生活了!何况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我们又怎能够知道直军一定不败呢?何况……
我左思右想,觉得非常可怕,欲待写一封信给父亲和母亲,请他们从我们那危险的地方逃出,但又觉得此时火车已不通,去信然他们术必能够接到,也未必能够逃出,若见信面不逃出,岂不更令他们惊慌急燥么?——继而又想,姨家同外祖家得高海滨很近,距铁路很远,到了紧急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法把母亲接去躲避。至于父亲所往的
S镇则已离海滨很近,也不至有危险,我又何必去信呢?乡中除了父亲和母亲以外,还有使我什么担心?父亲苦心经营数载,在L城开办的工厂,上次民国十一年直奉打战的时候,先住奉军,后又住直军,工厂中堆积如山材料,和T九爷研究十几年所造成的机械,都被他们弄了去,作了煮饭吃的施柴,除了厂址十数间破房子外什么都没有了!P镇的小铺子,更不消提起了!上次十一年直奉打战后,H掌柜以为前后供给直奉两军实在无力应付了,想立刻关闭,谁想驻扎P演的团长向他说:“敝军驻扎在这里,全仗着几家铺户供给我们。你要先关闭了,各铺户难免不学你也—一如此,敝军怎么办?政府不发饷,我们实在没法子想,还望你勉强推持下去!”H掌柜经他这样一说,关闭的话再也不敢提起。到去年年底结帐,实在不能维持了,这个小铺子不得不关闭。此外,我们家中还有三间破乱草房,和几十亩薄园,在这祥兵戈扰攮的时代,我早已不示认我的主权了。
——乡中实在没自使我担心的了,随他们去罢!!我想到这里,心中反不觉他们打战可怕了。自从此次思想变换后,朋友们问我战中我的家中情形时,我必要回答:
“他们打他们的战,与我汉有关系,”
有一天,上午接连上的四小时的功课,累得十分头痛,赶紧吃了午饭,回到寓所,才要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忽然K兄从外边跑来,面目惊惶,形容懊丧,到了屋中还未立稳,就喘吁吁地向我说:
“怎么好!”
我见了他的神情,听了他的话,不觉吓了一跳,不知K兄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使他如此惊扰。我赶紧问道:
“什么事?使您这样着急?”
“你还作梦呢!昨天山海关正式开火了!”
“报上说么?他们开火就开火罢!我们有什么法子?好在我们在北京住着,他们打他们的战,与我们没有关系!”
“这是你说的话么?打战与我们怎样没有关系?大军全住在你们城里,奉军时时抛炸弹,知道炸死那一个?我们山海关更不得了,炸弹不用说,开火了,大炮弹也免不了下落,我们家中老小全未逃出,知道怎么样呵!你还说与我们无有关系?”K兄好似非常不满意所说的话似地,带着讥讽的口吻,用眼睛斜瞟着我,这样的说。我知道他是错怪了我,其实我心中并不是以为打战与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悲愤已极而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如此自解罢了。我遂向K兄说:
“K兄!我不是说与我们没有关系,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家里,与我们家里都没有逃出,这事还有什么可说?”
K兄听了我这话,打了一个咳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只是在一旁默而不语。我此时心中,已然想到父亲和母亲,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强自挣扎了半天,才未坠下眼泪,我们沉默了,后来K兄抬起头来,先叹了一口气的向我说:
“唉!你们家里离战场还远,不要紧的。我们家里可真不得了!离战场不过七八里地的光景,那里敢说不落上炮弹呢?”
“最好你我家里的人该早就逃出……”
“谁说不是逃出来的好!L兄家里来,他自己一个人还多少日子没得逃出,我们家里那么多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那里容易?况且——”
K兄说到“况且——”声音已经颤微了,立刻眼圈发红,也就不继续再说了。我知道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委曲,万分的难过,遂安慰他道:
“我看他们打不长远,十几天总不结束,家里还许受不了多大苦,况且你们家里还都住在山海关城内,一定没有什么危险。”
“那谁敢说定啊!”K兄凄然地说,忽而又停了一刻地说:
“此时我只盼望他们早早打完,打完了家里不要来一封素皮的信,仍然如平常一样来封带红格的信皮的平安信就得了!”
K兄说罢,从眼角上坠下两滴眼泪,急忙掏出手帕蒙在眼下,又用手揉了一揉。片刻的感触,忽然也使我一阵心酸,方才未落而将落,含在眼角的泪珠,已然不知不觉地落下,心中觉着伤感万分!
过了有十几分钟的工夫,我俩都拭去眼泪,抬起头来,四目相射的时候,见他眼圈已经很红了,我想我自己的眼也必与他一样,不觉又转恨起我们的无用,只会相对而泣。面下强作了无笑而强笑的笑容,对着K兄说:
“我们这是何苦?!”
K兄还未回答,T兄又来到,也不过来谈这打战之消息罢了。对于他们打战的胜败,妄自加了许多不识时务的推断,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好笑得很!
从报纸下记载战地新闻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细心体会出来,直军对于战事是未十分胜利。我与K兄、T兄、L兄诸人成日相对谈论这战争的事情,各心中都有说不出的苦楚,常常相视无语,惟有长呼短叹。
“十儿天的工夫,好如被禁在暗室中,不见日光,不通空气,迷迷胡胡地总算过去了——课不高兴上,事不高兴作,茶饭也不高兴吃。
“九门口失守了”,奉军已经近逼秦皇岛了”。.……这样不利于直军的消息,在直军势力支配下的北京报纸上全载了,我们知道直军后退了,我们那里要作战场了,正是连祜所说的,“要一扫而光了”!心中更加不安!
狂风阵阵地怒吼,窗前几株残柳也呜呜地哀鸣,我这颗不安静的心,为日间报纸上的新闻引诱的更不安静了!悲愁怒惧占据了心头,恨不能背插两翅,飞到家乡,看看父亲和母亲;恨不能从天国引来和平之神,令那可恶凶残的虫子——兵士——们都俯着听他的命令。晚间两三点钟的功夫,差不多全如此乱想地消磨过去,看看桌上堆积日间的功课,又觉不想去干,只在屋中围绕火炉转了无数的园圈。时钟已敲了十下,我就脱去大衣,躺在床上想睡,以为可以借着睡乡排去这许多的愁思,但是躺在床上以后,辗转反侧,睡神怠不驾临,弗能成寐,心中恨的不得了!
后来忽然觉着胡胡悠悠的走进我们家中那个三间的破乱草房。进了屋子,只见母亲仓仓皇皇地正在裹一个小的包袱,见我进来,向我说:“儿啦!大兵要到了,我们向你外祖家跑吧!”我听了母亲的吩咐,不知回答什么,立刻从手中接过刚才裹好的小包,又扶着母亲向屋外就走。走出了大门,只见路上已经黑呀呀布满了逃难的人们
——有的背包袱,有的挑担,妇孺哭喊的声音几乎要震破了耳鼓,隐隐约约还可听见隆隆的包声和拍拍的枪声,心中不住的怦怦狂跳。
我扶着母亲走了一里多路,母亲走不了了,坐在路旁。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一辆破车,和一匹小马,怎的不把它套来,母亲坐着?我想罢,遂向母亲说:“几乎把我吓忘了,家中还有车,我们何不套来,坐着走呢?”
“车和马早被大兵抓了去了,我休息了一会儿,我们还是慢慢地走罢!”母亲这样惨然的说完,又立起来,令我仍是扶着向前走。此时的枪声越听越近,愈加紧急。母亲走了不远,又坐在路旁,向我说
“儿啦!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这样的老命死已不足惜了,好孩儿,你快逃命去罢!省了大兵来了,……”
母亲未曾说完,拉着我的手已经鸣咽起来了。我立刻也泪如雨下,抽抽搭搭向母亲说:
“妈妈!我不愿意离开您,……”
我抱住母亲的头,两腿不知不觉地跪在她的面前。我大声哭起,母亲也大声哭起!
——啊!原来是一个噩梦啊!我从梦中哭醒,泪水漫湿了耳枕,冷冰地触着腮颊,又使我骇然一惊!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
说明:
1914年秋天,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战事在山海关一带发生,滦县陷入火线。裴文中和家乡的几个同学得不到家乡的消息,奔走问讯,焦急万状,他将这种心情写入小说,以《茸马声中》为题,登载在《晨报副刊》上。这篇作品朴实无华,感情真挚强烈,鲁迅对它十分重视,亲自将它编入《中国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并在该书序言中指出,这篇作品“记下了游学青年,为了炮火下的故乡和父母而惊魂不定的时感。”
明天回答你
刘宝池
意外!意外。
高考分数线下来了,瑞妹子的分离分数数线差了十一分!
瑞妹子哭了,假如她再多用一点劲,再细心一点,也许………
咳!完了,祖传的这顶庄稼帽子算是摘不下去了!怪谁?怪自己。环境对瑞妹子太有利了,假如她考上了大学,家里供养她是不成问题的。
地包到了户里,家里很忙,瑞妹子却不愿帮手,整天无聊地翻弄那些书本。
就在这时候,瑞妹子在城里的一个姨忽然来家里歇假,她见瑞妹子整天没事干,就跟瑞妹子的父亲说,想把瑞妹子带进城里去给
一位老师当保姆。父亲当然愿意,只是怕瑞妹子不愿去。没想到,瑞妹子竟爽快地答应了。瑞妹子有自己的打算,给老师看孩子,在学习上说不定还会有人照看呢。
这家是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北大数学系毕业,女的河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同在城里的一所中学里任教,他们住的是居民楼,三层楼上有一个单元,就让瑞妹子住在北面的那间卧室里。他们和瑞妹子讲定了,吃住在这里,每月再给她八元钱的零用。孩子刚五个半月,白天要照料一天,晚上就没有什么事情了。瑞妹子对钱多少并不感兴趣,她最满意的是自己能占有一个房间,有白花花的电灯不用说,还有一个吃饭用的圆桌可以当做写字台。这在乡下是不能比拟的,她和两个姐姐住在一间房子里,晚上她和两个姐姐经常吵架。她要看书,两个姐姐却打一会毛线活就要关灯睡觉。在这里无论如何是没人跟她争吵了,她至少是晚上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了。
完全陌生的生活掀开了它的一页,整整一天,瑞妹子都是在欢乐的忙乱中渡过的。她在家是最小的,没有弟妹,也就没有体会过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生活。孩子的啼哭曾使她感到不安和新奇,房子里的摆设使她惊讶不已,手脚不停的忙乱更使她体会出生活的艰辛。只有到了晚上,才是她最为愉快的时分。那时候,屋里亮着的那只白花花的管儿灯放射出来的光茫,在一切物件上反射出柔和的色彩和奇妙的射线,使她陷入一种朦朦胧胧的梦幻里。这时她便可以拿出带来的课本,坐下心安理得看上几页。书里那些式题常常使她如醉如痴,那些奇幻的公式早已把她带入了数学的宫殿。没有在这种诗意的梦幻里沉思冥想过的人,是不会领受到这种无法形容的心理的。瑞妹子忘记了现实,忘记了命运和自己开过的小小玩笑,也忘记了明天还要和那哇哇哭闹的孩子坐上十几个小时。她只是贪婪地盯在那些公式和符号上,把数字化成缕缕记忆,全都储存到大脑皮层下,化成一个一个信息。她沉思着,深深地陷入那种使心灵得到慰藉爱抚的境界里。直到房门“吱吜”一声轻微地响动,才把她从思维和逻辑的天地里拽回来。
“韩老师……”瑞妹子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女主人走进来,脸上没有笑意。她本来长得很好看,纤细而娇柔的身材,配着一张细腻的脸庞。可就因为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快的光线,而使瑞妹子感到她并不怎么亲切和慈祥,反而使瑞妹子有些望而生畏。
“你爱看书?”女主人露出吃惊的神色。
瑞妹子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她不知道女主人说这句话是惊喜还是疑虑,只好不安地望着女主人,想从她那漂亮的脸蛋上搜寻出一点证据。
女主人换了口气说:“哦,我还以为你亮着灯睡着了呢。瑞妹子,记着睡觉前关上灯,要不然这一夜多费不少电呢。”
瑞妹子被这后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这句话使瑞妹子一下子陷在尴尬之中,她只好有些歉意又带有些领敏的神态点点头。
高女主人满意地环视了一眼房间,便返身带上门出去了。
城里的夜和乡下就是不同,这里听不到秋夜里的蛙鸣,也听不到萧萧秋风拂动玉米叶子的沙沙声。充满耳鼓的,除了死一般的寂就是偶尔从街上急驶而过的卡车隆隆声。
瑞妹子躺在单人床上,竟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耳朵却无法塞住,压住左边的耳朵,右边的照样竖起来。
“喂,那姑娘爱看书。”
“瑞妹子?”
“哼!”
“为什么‘哼’?”
“看书会误事的。”“就为这?”
“再说,咱找的是个保姆,又不想办复课班。……”
“你……,别这么说,人家爱学习应该支持。”
“支持有什么用?考大学?”
“对。
“哼!我看考十回也白搭,不是那块料儿,就……”
“你小声点儿!”
“怕什么。”
灯灭了。
对面走进了夜的世界,把漆黑带进了瑞妹子的房间。
瑞妹子的心发抖了。
第二天晚上,瑞妹子早早就熄了灯。她不想再听到女主人那刺耳的话语,也不想见到那冰凉麻木的目光,瑞妹子想好了,而且也在这么做。白天把孩子稳睡之后,她就坐在旁边看书。更使她兴奋的是,写字台上有许多本她没有见到过的数学参考书。有这些书本辅助学习,使瑞妹大大开了眼界。那些书本常常象磁铁一样强烈地吸引着她这块小小的碎屑。有时候直到孩子大声地啼哭起来,才能把她从梦一般的境界里惊醒。不过,这种局面没能维持多久,便被女主人给打破了。
女主人课间操的时间是要回来给孩子喂奶的,瑞妹子是掌握好了这段时间,每逢到了那个钟点,她便收拾好东西,坐在床铺上守着主人的小宝贝。可有一次,瑞妹子被书里的一道繁式代数题牢牢地吸引住了,竟然忘记了那段时间,而偏偏这个时候孩子醒了,胡乱地蹬踹,随着哇哇地哭叫声,女主人步入了房间里。瑞妹子慌忙把书本一合,奔到床前,这些动作晚了,女主人那目光只朝写字台上一扫,瑞妹子的心里就志忑不安了。还好,女主人并没有当面表示什么。
晚上,瑞妹子的姨来了。她坐在瑞妹子的单人床上,先是用眼光环绕了一下房间,然后才背靠着圆桌对瑞妹子说:
“习惯吗?”
瑞妹子没有表示。说习惯吗?女主人那话语的刻薄和眼光的蔑视足以令人发恼的;说不习惯吗?光凭那点又不是理由,再说,姨大概说的“习惯”是指吃喝住行吧?
姨说话了:“不习惯慢慢会好的,到了一个生疏的地方,总要有一个适应的阶段,何况你还是第一次离家呢。在这总比呆在乡下强,乡下有什么出路,象你爹,都干了一辈子了,只落了个驼背。”
女主人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手里打着毛线活儿,也附合着姨的话口说:“就是的,乡下累得让人睁不开眼,要是我一天也呆不下去。”
要在往常,瑞妹子会赞同她俩的看法的,农村有什么出路。竟然如此,瑞妹子还是和说这话的人据理力争,她说这话是不全面的,农民的儿子若是考上大学,就不再是农民了。是的,考上大学的就都是怀着为祖国建设而读书的抱负吗?未必,瑞妹子深深地体会到,凡是从农村里考上大学的,多数人都是为了变个户口本,弄个粮食本。他们的思想并不那么高尚,心灵也并不那么美好。奇怪吗?并不奇怪,假如让你到一个偏辟的村子里去住,你也会皱眉头。人就是如此,谁都愿意生活得舒适、欢乐。既使有些人愿意到艰苦的环境中去,他也是为了改造坏的环境,而最终得到幸福。瑞妹子的这种理论支配着她的行动,而今天当她的这种思想有了知音的时候,她不但没有丝毫的同感,反而却感到这种思想是那么令她厌恶!她觉得父亲受到了侮辱,自己受到了侮辱,乡下的祖祖辈辈庄稼人也受到了侮辱!
瑞妹子倔强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姨叹了口气,深切地说:“唉,我也知道你的心事,想从乡下跳出来,可考大学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百个高中毕业生里才录取五六个,那水平真得高才行!”
女主人换了个姿势,也说:“就是,听你姨说你今年的分数离高考分数线差十多分,就是差一分,说不定就差下去几十万个人哪!
瑞妹子忽然开口了,她的语气是那么出乎意料地平静:“你们要是嫌我复习功课,我可以回乡下去。”
姨先急了:“看你说的啥话,谁也没撵你走!
女主人也连忙说:“就是,来了怎么能走呢,你一走,你爸妈该埋怨你姨了,你别让你姨从中为难呀!”
瑞妹子只好又留了下来。不知是她的话语吓住了女主人(找保姆是十分不容易的),还是女主人自知对瑞妹子过于刻薄,反正她对瑞妹子的态度开始有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虽然十分微妙,但对瑞妹子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生活似乎是平静了许多,瑞妹子已经不必那么谨小慎微,她可以在晚上自由自在地复习功课,象鸟儿一样任意在天空中翱翔。有时候,当她遇到了难解的式题时,还走过去请教男主人夏老师。夏老师有时干脆就到瑞妹子的房间里,主动帮她温习功课。
不过,这种局面并没有能维持多久,女主人常常吩附丈夫干这干那,嘴里还唠叨着她又看孩子又料理家务简直要累死了。每逢这个时候,瑞妹子总是跑过去,从女主人怀里接过孩子,连哄带逗地抱到阳合上去看夜景。女主人也就总是附带着嘱附要小心,别让风吹着孩子,着了凉,好象只有孩子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了,而瑞妹子看书学习纯粹是额外的。而夏老师也就只好洗盆洗碗洗衣服,忙得常常汗流满面、气喘呼吁。女主人则心安理得地坐在双人床上打毛线活,嘴里还数明着白天上课时遇到的一些不顺心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瑞妹子晚上的时间就这样常常被消磨掉。等到主人入睡后,她也就累得精疲力尽了。尽管她强打着精神翻开书本,也是片刻工夫就头晕脑胀,上下眼皮开始关门,也就不得不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瑞妹子又陷入苦恼中。这种苦恼犹如夏老师坐在写字台前所抽过的烟雾,久久地在屋子里萦绕着一样。它使瑞妹子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忧愁。白天看书显然是没有多大功效的,而晚上也象白天一样被占据了,只有孩子睡着以后她方能喘一口气。而女主人在晚上是轻易不让孩子睡觉的,她有她的理由,孩子早睡了,夜间就会醒了捣乱。夏老师常替瑞妹子不满,说晚上孩子不该由瑞妹子照看了。女主人则板着脸说:“跟看就进秋了,毛衣打不上怎么能行?!”夏老师只好嘬嘬牙花子,从瑞妹子怀里把孩子接过来。孩子却偏偏不愿他抱,乱蹬乱踹,乱哭乱闹,瑞妹子只好再接过来。
这样大约过了有十多天,瑞妹子终于见主人的毛衣打完了,她的心里才象卸下了一块石头,身上似乎轻松了许多。
然而,瑞妹子又失望了。
女主人跟她说:“瑞妹子,往后你还得受儿天的累,各单位都在查一下前几年初高中毕业的青年工人的文化水平,我们在晚上还得去给他们补课。”
瑞妹子不安地问:“得补多少天啊?”
女主人说:“得一个多月吧。”
“天天去吗?”
“天天去。”
瑞妹子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再过一个多月,半年就快过去了,而自己又复习了多少功课呢?
吃晚饭的时候,她才想起夏老师也许不会去吧。可她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夏老师是学校里的尖子手,他能不去吗?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夏老师说他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去。
于是,瑞妹子晚上的时间,就理所当然地象白天一样消磨掉了。
这天,女主人和夏老师回来的比较晚,在进家的时候,两个人的气色都不大好看,象是跟谁吵了架。两个人进家后谁也不理谁,夏老师朝椅子上一坐,便狠劲地喷云吐雾起来,女主人也不理他,只是做饭时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似乎这样才能减少胸中的闷气一样。
“瑞妹子。”女主人边做饭边叫她,我们今天晚上要去上课,你吃完饭把宝宝抱出去转一转,别让他睡了。”
瑞妹子答应一声。
夏老师轻轻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一边。
这顿晚饭是在沉默的气氛中进行的。尽管女主人做了两样丈夫最爱吃的炒菜,并且一个劲地朝丈夫那边推让,夏老师的脸上也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喜悦。相反的是,夏老师人却总是一个劲儿朝瑞妹子这边都让。消化一额美好的晚餐,却使一屋子人都感到愁闷,在这种场景下多么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能打破它的尴尬,哪怕是说出一句话来,也许会带来一点脸上的笑意。然而,女主人是不会的,而瑞妹子处在这个地位,又不知其原委,也只好象个哑巴一样坐在那里低头吃饭。尽管女主人炒菜的手艺比较高,菜的味道也很鲜美,瑞妹子却一点没吃出来,还不如在乡下吃玉米渣渣粥就成菜那样香甜可口。她草草吃毕,就从女主人怀里接过孩子,朝自己住的屋子走过去。
孩子在杯里并不老实,他那胖胖的小手舞弄着,常常摸得瑞妹子脸上痒痒的。
夏老师走过来,脸上依旧是阴沉得很。瑞妹子转过身来,不安地望着他。
“瑞妹子,乡下该收秋了吧?”夏老师轻声地说。
瑞妹子点点头,说:“家里用不着我,我在家里倒显得碍手碍脚。”
夏老师沉思了一阵,“你在家里也是复习功课吗?”
“嗯。”
“还想考大学?”
“嗯。”
“为什么呢?”
“嗯……”瑞妹子语塞了,是的,为什么呢?是因为条件好了,还是为的要从自己头上摘掉“农民”的帽子,不被人小看呢?
夏老师似乎摸透了瑞妹子的心事,他中肯地说:“要想改变农民的地位,光想说出来是愚蠢的,聪明的不是想到自己如何,而是想到自己应该怎样去用行动,用成果去改造、去教育那些至今还存有偏见的人,要想做到这点,关键是先端正自己的态度。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故乡故土,还怎能去埋怨别人呢?”
女主人从对面屋子里叫开了:
“喂,到点啦!”
夏老师用充满希望的眼光望了一眼瑞妹子,关切地说:“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瑞妹子忽地冒出一句;“你原先也是乡下人?”
夏老师点点头。
“喂,聋啦?”女主人又喊了一句。
夏老师慢慢地说:“我不想去。”
“什公?”
“........”
“你……”
“你自己去吧。”
“好哇……”紧接着是那门“砰”地一响,一串急碎的脚步声冲了出去。
孩子被这意外一声巨响惊得一颤,小手也停止了舞动。
瑞妹子喃喃地说:“夏老师,你快走吧。”
夏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大步地追了出去。瑞妹子抱着孩子连忙奔到对面的阳台上,朝下边紧张地望去。
一条小路就在楼下,站在阳台上,能把路上的行人看得清清楚楚。瑞妹子张望了一阵,才看见女主人在前边匆匆行走,夏老师连跑带奔地追在后边。
瑞妹子疑惑了,夏老师每次都是兴高愁烈地去学校给工人补习功课,今天晚上为什么有情绪而不愿意去呢?
街道上那排排路灯还没有露出已往明亮的脸庞,象是心事重重地立在那里。
孩子也许被她搂抱得太紧了,两条小腿使劲地蹬踹着,嘴里还不时地哇哇直叫。
瑞妹子惊醒过来,忙松了松手臂。她这才想起女主人说过的话语,把孩子抱出去转一转,别让她睡着了。于是,她转身锁上了门,抱着孩子下了楼。
当瑞妹子抱着孩子转到了附近一个电影院的门前时,正碰上夏老师从电影院走出来。瑞妹子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站在原地,吃惊地望着夏老师。夏老师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难堪神色,好象自己办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一样。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于说:
“你……出来这么远。”
瑞妹低下头,用一只手摸着孩子的小袄说:“不远,我常常来这儿。”
夏老师愣了一下,竟一时没有再找到话口。
瑞妹子不安地说:“夏老师,你今天没去上课?”
“啊……..没……不,……”.
正在瑞妹子和夏老师都处在尴尬的气氛里的时候,女主人从电影院里也一步迈了出来。就在她一脚落地的一刹那间,她意外地看见了瑞妹子站在台阶下,竟一时愣住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两条腿不由地疆在那里。然而这种状态只存在了几秒钟便马上消失了,女主人又很快恢复了她的常态。蹭蹭几步迈下了台阶,照直走到瑞妹子身旁,一把抱过孩子,瞪了夏老师一眼,便匆匆朝自家的方向走去。
夏老师对瑞妹子说了一句“回家吧。”他便扭头尾随在女主人的身后。
瑞妹子两眼发直了,怪不得吃饭时,她和他都那么闷闷不乐,原来就是为了瞒着自己去看一场电影!
电影院门前的五彩灯泡泛着各式各样的光芒,照亮了两排贴满电影剧照的橱窗,也照亮了那块醒目的电影广告牌子。牌子上清楚地写着几个大字:“明天回答你。”瑞妹子望着它,呆呆地愣住了。
经过这件事后,瑞妹子决定告辞了!怎么启口呢?这正是难以出唇的。虽说她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但毕竟是姨的同事。也有夏老师这么一个好人掺在中间,直接了当说”地宣布辞退保姆,肯定会招来一番风浪,她不愿意因为自己再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不幸,特别是为自己而主人再吵架生气。
这天,瑞妹子早早起了床,她把屋子里收拾了一遍,把自己的东西打点好,等女主人和夏老师起床以后,她走过去,丝毫不露声色地向他们说,她要回家去几天。女主人没有言声,夏老师说了两句给老人带好和早去早回之类的话后,也就不再做声。
瑞妹子连早饭也没有吃,就带上东西走了。
她这一走就根本没想再回来。
进家后,他对父母说孩子的姥姥退休了,不用再找保姆。
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往后你要咋办?”
瑞妹子伸出两只手,说:“我要下地干活!“”
原载《无名文学》1985年第4期
谁敲月下门
王正宇
周杰和他的自嘲
周杰毕竟是周杰,当大学生时喜欢安为静,荣任粮食局长还是喜欢安静,早知道当局长难得安静,说什么也不会走马上任的。
“文凭局长而已”——周杰在就职演说中这样说。
上任三个多月了,他还是这样自嘲,并且增加一种危机感——懂得国际贸易、工商法律、信息反……对粮油的产、购、销及其仓储也甚了了,能当粮食局长吗?
非也!
周杰上任以后,感到文凭的份量越来越轻,有些微妙的东西,似乎比文凭的份量重得多。前些日子退居二线的老局长领他去火车站、石油公司、装卸站等单位登门拜访,在握手、哈哈一笑和“多多照顾”、“好说好说”的寒喧中,达成某种默契。他木然地跟着转来转去,心里很别扭。老局长察觉他的情绪不正常,苦笑了一声,说:
“小周,要学会耐着性子做不情愿的事。我咬过牙,不理他们那一套,办不到哇!比如你惹了石油公司,调拨粮食,汽车就寸步难行,没等你去纪检会告状,县里的头头脑脑先跟你发火了‘某粮食站脱销了,出了问题撤你的职!’瞧,原告成了被告。我气昏了,堵气了——不就是因为二百斤大米吗?批给他!然后,我举着检查去县委大院……‘这是不正之风’,你这么说。我这么说,他也这么说。可是,你一头撞过去,千头万绪的工作怎么办?”
周杰有些惶惑了。这个粮食学院的高材生,从来没有想过毕业后当什么局长。分配工作以后,和仓房里的几千万斤粮食结下了不解之缘,潜心研究淀粉水解、脂肪不氧化、蛋白不变性,已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小有名气的论文。可是,历史的潮流却把他推上了领导的岗位。现在,他需要考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关系,否则,稍不谨慎,。功”就变成“过”。这种情况,他虽然还没有经历过,耳朵里却塞满了。他希望自己成为电影上的乔光朴,生活中的步鑫生,但难以捉摸的现实使他感觉到,就象做粮食毒检,化验员只能报告含毒量,却无力清除毒素。
“自己还是个化验员。”这是周杰的自我估价。自我估价代替不了局长的公务,十有八九,他是披星戴月去家属大院的。
喜欢安静的人却喜欢月光。月光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思乡之情,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男女之爱;还有嫦娥起舞、吴刚献酒的翩翩联想……过去,周杰也喜欢月光,不过,他没有那些闲情逸致,他是在月光里整理关于购销环节、仓储技术、财务分析、加工工艺之类的思绪。
随着职务的升迁,周杰对月光疏远了,厌恶了,最近,竟然害怕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了“恐月症”。这并非海外奇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往往不是在办公室、会议室里决定的,而是在领导者的家里拍板。过去,周杰对此略知一、二,未料到上任伊始,来访者如此之众多、小条子如此之多,难办的事情如此多。而且,大部分集中在晚上,鸣呼!纵有三头六情,也仅有招架之功。于是,周杰迁怒于月光。
周杰不仅对月光耿秋于怀,对房子也是有敌意的。此时此刻,他还是个单身汉。单贵汉住进家属大院,未免有特殊化之嫌。难得办公室主任老孟解释得滴水不漏:“这不是我给新局长拍马屁,跟分房中的不正之风也挂不上钧。就是周杰不当局长,该不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该不该关心大青年的婚姻间题?中央领导同志都关心这些事儿,不跟中央保持一致象话吗?”
两间石头到顶的满玻璃的房子,三十平方米的小院,不算特殊,周杰却觉得特殊,因而每当诸葛丹风喜形于色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负疚感。
有人说,男女之间的不协调情绪恰似仓温上升,是粮食发霉的先兆。如果周杰老于世故,巧妙地掩饰这种负次感,也许经过通风处理,仓温会降下来。偏偏他不会掩饰,惹得诸葛丹风惆怅、烦恼,线条优美的嘴角险些滚起一丝轻蔑的笑。然而,诸葛丹风是会掩饰的。她认为,现在的家庭百分之八十是维持会,她和他的维持会还处于筹备阶段,小不忍则乱大谋,谁叫大学生是热门货呢!
其实,诸葛丹风的掩饰是多余的,既使她冷笑三声,周杰也是不会介意的。并非周杰的反映迟钝,他也不象康德那样感情淡渡得难以理解。说起来甚荒唐,他是把和诸葛丹风的结合做为甩包袱的一种形式。
当化验员的时候,可能是中心化验室同事的缘故,也许是书生气影响异性的视力,人们几乎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年过三十尚未娶妻的人。忽然有一天,“红娘”蜂涌而至,求爱信接二连三。面对众多追求者,周杰采取了果断措施——不果断行吗?自己不是贾宝玉,也不是唐伯虎,是受于改革之际的粮食局长,哪有精力跟异性周旋?
他选择了诸葛丹风,不,准确的说是诸葛丹风选择了他。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志同道合,是因为多渠道、多层次。这里借用流通领域的术语并非牵强附会——皇陵路粮站主任、诸葛丹风的姑母诸葛兰亲自为媒;粮食局副局长、诸葛兰的表兄郑浩,对诸葛丹风赞不绝口:“人如其名啊,象诸葛亮那么聪明,象王丹凤那么漂亮。”皇陵路饭店经理、郑浩的大舅子黄仪之当然也推波助澜。话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诸葛丹风的姑父丁宏没有抛头露面,但诸葛兰一口一个“我们”,这“我们”表示着什么?是不是主管财贸工作的副县长.……
周杰顾不得想那么多,他希望一了百了了。如果这一了,也了却对肖湘的思恋,也算一种解脱吧?
肖湘极爱撒嘴,她那有棱有角的嘴巴,隐隐透出一股凛凛的英气。在那张嘴巴面前,周杰慌乱过,后来……
丢失的,就让它丢去吧。此刻,利润指标已经把新局长压得喘不过气。特别是皇陵路粮站那个亏损大户……局务会为此进行了专题研究,发言者寥寥无几,而 且不关疼痒。
周杰心情沉重,已经明显消瘦的脸上,黑黓黓的眼窝里显得越发深邃的。他开始意识到皇陵路粮站是个禁区,这个禁区,原来
激没有儿道的,首己和诸成丹风的结合,无疑是又一道防线的设置。自己是“防线”,却主持局务会研究用禁区。好一个地道的“文凭局长”!
“周杰前直要咒骂自己了。他想起老局长第说过:“不要以为一嚷嚷改革,什么都解决了.由于干部的终身制,又老在一个地方当采官,使机关乡村化了——也是亲连亲,扯着骨头连着筋。别说改革,说句碍耳的话也要琢磨琢磨身旁都是谁……”老局长体验的改革之难,粮食学院的高材生也体验到了。不过,难归难,解决皇陵路粮站的问题。第一把手不表态是不行的。
周杰的表态是:“限期扭亏,否则扣发奖金,主任就地免职。”对于这个时髦的表态,赞赏者居多,尽管表态和施实还有一段距离,也算打开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窗户,人们透了一口气——多少闻到改革的气息了。
但是,郑浩的脸上却掠过怨烈的神色。这,周杰在表态前就考虑到了。使他感到意外的,倒是老局长轻轻摇了摇头。散会以后,他恳切地问道:“老局长,您……”老局长呵呵一笑:“你不明自我为什么摇头,对吧?我认为,你的表态仅仅是表态。如果你真想一头撞过去,晚上咱们掰开对上地聊聊,就在你未来的新房怎么样?今晚诸葛丹凤不来吧?哈哈..….
肖湘和景盆
今晚有舞会,诸葛丹凤不会来的,既来,周杰也下决心请她回避。他觉得当务之急,是同老局长推心置腹地谈谈。有人说老局长是从油罐里爬出来的,从头到脚油透了。周杰对这种评价有不同看法——在不正之风猖獗的环境里,为了国库的粮食,为了群众的一日三餐,和形形色色的措油者周旋,应当受到受到责备吗?自己是从粮仓里上钻出来的,不油,却至今没有打开局面。看来,需要沾点儿油……’
“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幕见,那人却灯火阑珊处。”周杰如释负重地默诵着,来到家属大院。这时候,白生生的新月当经挂到老孟家的电视天线上了。他家的电如天线最高。有人说电视天线的高低,可以显示出主人在社会上的活动力量,周杰颇有而感。今天的局务会散了以后,老孟便陪郑浩走了,说是去火车站看看进口小麦的转运情况。对这一废寝忘食之举,周杰很感动,再三关照他们注意身体。
路过孟家,又走过几个小院,便是新局长的新居了。咖啡色的弹子锁,纹丝不动地挂在院门上,周杰心里一亮——诸葛丹凤没有来。
订婚那天,周杰给了诸葛丹凤一把些。诸葛丹凤伸出白哲而细嫩的手,接过钥些,在满足之余,长长地嘘了口气,象长跑运动员到达终点时那样,疲惫极了,身子软绵缩的。但这只是瞬间,没等周杰察觉这种失态,就再现了那雍容华贵的仪态和既雅又俗的笑。她扬扬了扬画过的嘴唇,用嘴吻吻钥匙,狡黠的火星,从相当妩媚的眸子里飞#来,随之而来的是甜腻的、撩拨人的话:“喏,让我开门等你度良宵?嘻——不装正经啦?”周杰候地涨红了脸。他知道诸葛丹凤反误会了,把自己对她的信任当作了想入非非。他有些烦恼,又怪自己没有说清楚,有些语无论次地放释道:“你…….你……唉,想到哪去了?这是……”诸葛丹凤“噗嗤”一笑,揶输起来:“不用注解啦,谁不知道你是出士文物?!不过,明天的舞会你得..…又皱眉头!好吧,不耽误局长大人的公事,邀我跳舞的人多得要用电脑计算,你别炉忌。拜拜!”说完,飘然而去。
炉忌是一种奇特的爱,如果没有爱,大概就不会妒忌了。周杰对诸葛丹凤的行径很少过问,有时到愿意跟她“拜拜”。
房间布置得俗雅相同。所谓俗,指老孟根据诸葛丹凤旨意经办的几条腿,所谓雅,指迎门城上的字面和沙发桌上的盆景。
字画是丁宏书赠,录蒲松龄自勉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斧沉舟,百二秦奖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年越甲可香吴”。这位副县长的书法虽然谈不上流畅宏伟、古拙静雅、凝重遭劲,周杰却爱不释手。爱不释手的原因,并非字画出自预大上司之手,而是学面的内容使能要到启迪,再就是书官志,看来这位副显长可能是有胆有识的改革者。诸葛丹凤对这幅字画更是五体投地,她曾得意地暗示这幅字面是周杰的“护身符”——有姑丈人在此,给局长拆台者退避三舍!
沙发桌上的山水盆景,有群山,有小派,有古松……基本形式都是S形运动线,很有动感、力感和美感。遗憾的是赠送者恶作剧地用英文刻上了盆景自述:
I have to be in such
I have to in such a deforned
slate in order to be
well—liked
order to be Well—liked
(为了讨人喜欢,我才成了盆形。——盆景)送盆景的是肖湘,周杰大学时代的同学,原来在粮食部门工作,现在是皇陵旅游员。了解到周杰喜欢盆景,是在一个秋风送爽的季节是在粮食学院附近的万菊公园。也许,裂痕也就是那次关于菊花与盆景的争论。
啊……,那白的、雪青的、淡绿的、粉红的、紫红的、棕黄的菊花,使肖湘陶醉了!周杰却不以为然。肖湘责怪:“杰,难道你不喜欢花?”
周杰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花开总有花落时,花的价值是短暂的。我喜欢夺天工的巧盆景,那是人体的画、无声的诗、悦耳的音乐、抒心的朋友,它的价值是永恒的。”,
肖湘蹬了蹙眉,充满青春活力的嘴唇向一侧倾斜:“大概这是周氏价值论吧?”
“那么,肖氏的价值论呢?”周杰反唇相讥。
肖湘没有立刻迎接周杰的挑战,而是认真地思索起来。和往常一样,她在思索的时候,弯弯的、细细的眉毛微微颤动,时而左眉毛动一下,时而右眉毛动一下。许久,她她才说:
“我觉价值是创造而不是适应。‘耐寒唯有东篱菊’,菊花在霜雪的逆境中为人类创造了美,盆景呢?是以自己的畸形取悦于人……”
“太遗憾了!”周杰觉得肖湘的侃侃而谈不合适宜,抢过话头,打趣道,“如果当初你报考哲学系,肯定会成为中国的黑格尔。可是,咱们是研究粮食的.……”
肖湘的眉毛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激动了:“研究粮食的更要研究人。我觉得,粮食部门缺少的不是化验员,也不是开票的、付粮的,而是企业家!”
几年后,赞赏菊花和推崇盆景的,都没有成为企业家。建国以来,粮食部门一直是政策性亏损单位,入它分配征购任务,出则定量供应,靠的是行政手段,要企业家何用?结果,推崇盆景的成了化验员,赞货菊花的成了开票的。
肖湘被分配到皇陵路粮站以后,大吃一惊。她发现这个报纸扬名、电台留声的先进单位,人浮于事,管理混乱,政策性亏损掩盖着经营性亏损。越念越新奇的生活教科书,使女大学生的眉毛跳得更频繁了。她茫然,她痛苦,她烦恼,她沉思……如果说皇陵路粮站主任是个窝囊废,为什么百货商场送来紧俏商品?为什么水产公司送来应季鱼虾?为什么《少林寺》场场满员,最好的座位却给皇陵路粮站的人留着?
肖湘开始做有心人了。肖湘写调查报告了。肖湘拿着调查报告满怀希望地去找周杰,“帮我整理一下。”
一针见血!”这是周杰心底里的声音,脸上也露出钦佩的神色,但钦佩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了,继而摇了摇头,为难地把调查报告还给了肖湘:“我该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熏蒸一千立方米的实仓,用一克磷化铝,能起什么作用呢?”
“加上你,不就是两克磷化铝吗?如果再有几百个你,再有几百个我……杰,你不能老是埋在离心机、粘度机、温湿度控制器里!”
肖湘的话,触动了周杰的痛处。他何曾愿意老是埋在离心机、粘度计、温湿度控制器里。我们国家的铁饭碗已经泛滥成灾了,岂不知还有一种金饭硫更可怕。周杰限睁睁地看着以万元为单位、数目惊人的资金,被一些心安理得地浪费了,他痛心、焦虑,也曾象肖湘似地跃跃欲试,但是,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因袭多年的旧体制、比米象可怕的陈腐观念,使他冷静下来。埋在离心机、粘度计、温湿度控制器里,搞几个科研项目,也算报答了人民的养育之恩,何必招惹别人说三道四?对肖湘,也不能任她撞得头破血流。他爱她。万菊公园里的菊花与盆景之争,使他隐隐产生了一种惶愧心理。这种心理搜住了他,使他拜倒于肖湘的独到的见地。肖湘思路清晰的头脑使他着迷,甚至肖湘撇嘴他也喜欢,认为是含意深远的曲线美。参加工作以后,这种惶愧逐渐淡化,随之而来的是为肖湘担心。所以,他不得不泼冷水:“湘,你要考虑到皇陵路粮站是老典型,诸葛兰出席过...…”
关键的时刻,没有得到心上人的支持,对的湘无疑是举足轻重的的打击,他狠动地期了周杰一限,攥紧调查报告,在电动震荡器前踱步。一想到熟悉的人刹那间变得如此陌生,吃惊的感受刺痛了她,自尊的怒火冲上喉咙。泪花,在跳动的眉毛下闪了闪,迅速逝去,嘴唇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也许,这是菊花与盆景之争的继续吧?”
“不知为什么,肖湘闪过这个念头,并且山“继续”想到“终结”。然后,果断地把经情收缴到心灵的璧垒里,淡淡一笑,彻底故叹了口长气:“我不连累你。”说完,头机不回地走了。
这一走,竟然“走”出了粮食部门。原来,肖湘离开中心化验室以后,偷偷地哭了一场,哭罢,洗掉脸上的泪痕,就把调查报告寄出去了。她当然不知道,没过多久,按照惯例,那份调检报告从省转到行署,从行署转到县,最后落在当时主持工作的郑浩手里。郑浩耸耸鼻子,在调查报告上批示:请孟主任酌情处理。孟主任对“酌情”二字心额神会,随手把它扔进卷橱里。
肖湘没有等到调查报告的回音,却等来了一纸调令。欢送会上,老孟振振有词:“.…肖湘同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的调出是我们粮食部门的一大损失。可是,搞四个现代化就要以大局为重嘛,皇陵路旅游区急等精通英语的导游员,我们只得忍痛割爱了……”
周杰没有出席欢送会,一连几天很少走出中心化验室。刀割一样瘦下去的脸上,眼离又大又深,被血丝缠住的眸子一动也不动,任往事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并重新加以审视。
一年过去了,他入了党;又一年过去了,他当局长了。时间的推移,地位的升迁,都没有使他从心底里抹掉肖湘的影子,跟诸葛丹凤订婚以后,他觉得这下子应该彻底忘掉肖湘了,肖湘却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那是星期四的晚上,肖湘突然登门拜访。
还是那谈雅的装束,还是那深沉而秀丽的眼睛。头发还是那么浓密,那么黑,那么随便地披散着,只是发梢烫了卷儿。进门以后,她首先瞟一眼迎门墙上的字画,撤撤嘴,把带来的盆景放在沙发桌上,斜睨院着愣住了的周杰,不无嘲讽地说:“我不应该来,是吗?我不应该送礼,是吗?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来,就是因为你当了局长。不过,请你放心,我不是来当第三者的,是来要求落实政策。我怎么走的,你最清楚;学非所用是什么滋味儿,你最清楚;粮食部门缺少了专门人才,你最清楚……我不希望你当场拍板,你们还要研究研究,那是拖、靠、扯皮的最佳方案嘛!”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一会儿,歉然一笑;“你看,我成了晁错‘昧死上狂言’了,不知你是不是汉文帝。狂就狂吧,说心里话,我不仅要求调回皇陵路粮站,还要承包皇陵路粮站。怎么样?我立军令状——一年扭亏,两年增盈。”
肖湘从天而降,又凛然陈词,周杰蹒踟;无所适从。为了掩饰窘态,他沏了一杯茶,递给肖湘。肖湘接过保温杯,有些伤感,猝然转过身,欣赏起字画来。
沉默。难堪的沉默。
临别时,肖湘很得体地握握周杰的手,真诚地说:“心里憋了个大疙瘩,又急得冒火,没有讲究语言美,好在是老同学,多谅解吧……今天是星期四,明天是星期五,后天晚上我来听回话,怎么样?两天,不算苛刻吧?”
按蛇口的时间观念,两天不仅不算苛刻,而是太宽容了。但内地与特区毕竟有别,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二能做些什么呢?这两天,周杰的主要精力照例是应付文山会海,挤时间跟郑浩谈了谈肖湘的问题,郑浩不冷不热地回答:“不管从工作角度,还是从私人关系的角度,你都应该三思而后行啊!”
副职吐着烟圈,眯缝着眼,审视着正职。周杰一时无言以对。
郑浩觉得对周杰这样不谙官场须知的书呆子,旁敲侧古效果不大,还得把话说得露骨些:“从工作角度讲嘛,这是影响改革的大事哟——当今铁饭碗不吃香了,人们盯上了这个金饭碗,千方百计往粮食部门调。省局的文件你看了吧?让咱也堵口子,摘定员定额。当然,堵口子是不容易的,中央企业,人权归地方,情况特殊嘛。不过,地方上搞不正之风是他们的事,咱们扒口子就值得考虑啦!再说,肖湘那个人思想意识成问题,你不得志的时候,她甩了你;你当了局长,她又追你……”
周杰象吃了苍蝇,勉强敷衍几句,借故走开了。
两天过去了,今天……周杰走进新居,台历显示的“星期六”三个字使他吃了一惊,真是忙乱多误事,把肖湘今晚来忽略了。为了跟老局长掰开对上地聊聊,周杰可以下决心请诸葛丹凤回避,却不肯把肖湘拒之门外。他不否认,在他的心灵深处,这两位女同胞的位置是不同的,但据此把他押上道德法厅,谴责他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朝三卷四,他是不服气的。他觉得打开肖湘问题这个突破口,就能闯进皇陵路粮站那个禁区。当然,有些人会把这件非常严肃的事,曲解为争风吃醋,种种谣言将不胫而走。至于那使人望而生畏的背景.……
周杰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山水盆景上的英文题字。
电话和电话
电话铃声惊动了周杰。
他已经几次埋怨老孟非给他安装电话不可,弄得他晚上也不得安静。使他无可奈何的是,老孟有取之不尽的理由,说明这是。常件需要出发”,勿容置疑。
电话铃响过之后,他忿忿我然地想,“工用需要”是非常高明的障眼术,与其说工作“要,不如说诸葛丹凤需要,简直成了她的专线:他不情愿地拿起话前。不出他所料,是请葛丹凤怪声怪气,又有些础础逼人的声答,“哟,接电话这么慢,有什么心上人在旁边吧请她回避一下。跳完探戈,我去找你……什么.不欢迎?不欢迎也去,非去不可!你不是想扣我姑的奖金,撤我姑的职的吗?哼!想不到我的大局长还是个铁面无私的改革家.…哎呀,探戈开始了,见面再算帐!”
“啪—”周杰把话筒扔在写字台上。看来,喜欢安静的人也有破坏安静的时候。
他定定神,回味着诸葛丹凤的话,不禁目瞪口呆,鼻尖上骤然沁出几滴细密的汗珠。
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也不应该是真的,可是,的的确确是真的,只隔一顿饭的时间,卫生防疫站的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竟然对粮食局局务会的内容了如指掌,真是础础怪事!
这些年,从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他知道了社会上还有“夫人参政”一说,只是引为笑谈,并未在意。他想:“国法和家规,井水不犯河水,妻子可以管丈夫,怎么能管国家干部呢?”现在,他意识到参政说并非笑谈,诸葛丹凤还没有正式就任局长夫人,已经参政了。
漏眼纱窗帘的图案,是小熊猫啃竹叶,很别致,充分显示了选购者就任局长夫人是满够格的。平时,周杰也欣赏这幅图案,今晚却认定,就是这幅图案把月光弄得疙疙瘩瘩的,讨厌!
他一把扯下窗帘
院子里是空落落的,墙角,那只灰不溜秋的蜘蛛又在结网了。前几天,它总结了好大好大一张网,被周杰扫掉了。扫掉了,结新的,它肚子里有丝么!这新结的、尚未形成为期蛛网,使新局长得到了一点什么,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电话铃又响了。
“这个诸葛丹凤真够呛!”
电话铃继续响着。
“明天,说什么也让老孟把电话撤掉!”
电话铃越来越响。
“你诸葛丹凤不就是副县长的妻侄女吗。有什么权力三番五次打电话,凌驾于他人之上?若不是掺合着肖湘问题,肯定被人误解,甚至搅起轩然大波,干脆,你从你那用电脑计算的舞伴里再找一个,我还过我的独身生活……”
电话铃执拗地响着。周杰火了,抓起话,劈头盖脑地喊了一句:“你别来……啊,您是……”快镜头突然定格,粮食学院的高材生净造蹊晓事。
“好大的脾气呀,真是官升脾气长。不让我去,可以。但是,限你一周内解决好皇粮站问题!”
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鬓角往外钻。顶头上司已经摊牌,一个小小的皇陵路粮站,竟然惊动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施压力于周杰一人。
“刚才的虎劲呢?哈哈哈……”话简里的笑声颇有感染力,“有朝一日,你跟我们这号人也敢嚷几句,就有改革家的派头了。现在不行,一个姑丈母娘就愁死你了……好吧,书归正传。今天下午,人才开发中心向县政府推荐了一个人,说这个人能解决皇陵路粮站问题。我马上去你那里,一来算现场办公,只要你看上了那个人,明天调令、任职通知书一块下!二来么——我先声明,从现在起,我的身份不是副县长,是姑丈人了。——给我预备二两酒,人家摔酒瓶子啦,你看,改革还有老婆离婚的危险哩!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这个姑丈人当成当不成也玄乎咧!”
话筒里只剩下“嗡嗡”的声音了,周杰还屏心静气地听了好一阵子。血,似乎流得快了,他伸伸胳膊,伸伸腿,待到身子潮乎乎的时候,往沙发上一靠。是啊,我们的新局长应该抓紧时间使自己的神经松弛一下,以便精力充沛地接待至少四个来访者。
然而,天不从愿,没等周杰在沙发上坐稳,就传来了敲门声。
原载《我东文艺》1984年11-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