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活杂忆
马嘶
        我上小学是从一九四O年春到一九四七年夏,经历了日本帝国主义侵占和国民党反动统治两个时代。那个时期的教育是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或者奴化的,当然不能同今天的教育制度相比,不过,由于它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形成的教育体系,其中也不无可以借鉴的东西。这些杂乱的零碎的回忆,虽然难以反映出旧中国教育制度的概貌,只能从中看到当时学校生活和儿童教育的点滴情况,但它也许多少能为后代人提供一点真实的形象的资料。如能如愿以偿,也便达到此文的目的了。
        我的小学生活是在我的家乡侉子庄小学里度过的。
        侉子庄小学是规模较大的一所完全小学,学生来自倚子庄的七个自然村和张思庄、岗子庄、铁匠庄等村。学校建在北大庙的旧址,我上学的时候,在高年级那个小教室的里间,还能看到许多泥塑的佛像,佛像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尊奇形怪状的千手千眼佛。这尊佛像的底座下面,是一眼幽深的古井,传说井里栖息着一条蛟龙,它发怒了就会发大水。这当然是一种无稽之谈,不过,那时我们倒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入学时,先上的是“幼稚班”,“当时称为半年级”,这就是现在的学前班。半年以后,即转入一年级。幼稚班学的是一本《看图识字》,开头便是“人、口、手、山、水、田......”学的是一个个的单音词。那半年的学习生活,已经留不下什么明晰的印象了,只记得父亲送我上学时,我穿的是一件毛蓝色的长袍。六、七岁的孩子穿长袍,实在是活受罪,解手时感到很不方便,因而经常尿湿了裤子,甚至把大便拉在袍子上。不过,大多数新生都是穿长衣,仿佛这是区别于入学前的“野孩子”。这既是当时的风俗习惯,也是当时人们的观念。
        进入一年级,国语课本第一课是“天亮了,弟弟妹妹快起来”。念起来顺口多了,而且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学起来也有兴趣。从低年级到高年级,课程逐步增多,初小时,大概有国语、算术、常识、修身、体育、音乐、图画、习字等。大概从二、三年级开始,还添了一门日语。但人们痛恨日本侵略者,没有人愿意去学日语。其实,语言是没有阶级性的,不过那时人们却习惯于把日语和日本侵略者等同起来。只有在日本鬼子和特务们来“清乡”时,老师才让学生们把日语课本摆在桌子上做样子,因此,“学” 了几年日语,我们连字母也没有学会。
        那时的师资条件,一般来说是比较高的,当然,教师队伍也比较复杂,有革命者、爱国者,有思想清高的知识分子,也有奴化思想严重、甚至是思想反动的人,有新派知识分子,也有旧私塾先生。女教师很少,在整个小学时代,教过我的只有一个教图画课的是女老师。老师们一般教的都不错,对学生要求很严格,因此,那时的一个高小毕业生,都有较为扎实的文化基础,出去后能胜任一个小公务员的工作。
        有些爱好文学的老师,在课本之外还增加一些补充材料。我在三年级时,老师就补充讲授冰心《寄小读者》中的文章,后来又讲鲁迅、巴金、朱自清、叶绍钧等作家的散文。从那个时候起,新文学便在我心中扎下了根。过去,我喜欢看小人书和武侠小说,读了冰心等人的优美散文之后,仿佛有一股新生活的溪泉流进心里,从此,新文学作品便代替了旧小说,我爱好文学也自那时始。到了高年级,老师还补充讲解些文言文,如《项脊轩志》等等。
        学校比较重视课外读物,这有如今天说的第二课堂。当时,学校买了许多儿童读物,有童话、散文、寓言、民间故事,还有科普读物。这些书拿到各班,由学生选择着阅读。我最喜欢的除去一些童话和故事书外,还有《动物知识》、《昆虫知识》、《怎样钓鱼》等书。
        日寇侵占时期的那门“修身”课,到国民党统治时期改为“公民”课,这是类似解放后的政治课的那种思想修养课。“修身”取的是孔孟之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中国时期,为了让中国人民做他们的顺民,便利用了中国以孔孟儒学为核心的封建文化。向中国人民进行奴化教育,“修身” 课就是适应着这种需要来设置的。这门课不仅讲修身养性,也讲遵守公共秩序和讲卫生。学生们对这门课是不感兴趣的。国民党统治时期开的“公民”课,讲的是三民主义那一套基本知识。
        那时的学校,很重视“小四门”——体育、音乐,图画、劳作。“劳作”课也叫“手工”课,是培养学生劳动创造的技能。这门课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有时是用色纸折叠成车、船、建筑物之类,有的是用泥做各种模型,或笔筒、器皿等物,有时是用各种颜色的有光纸剪贴成工艺品,也有做简单木工的。总之,这是一门有趣的功课。
        从教育体系和教学方法上看,那时的教育是封建的、奴化的、法西斯式的,教师有无上的权威,体罚之风盛行,学生的个性得不到发展,许多天才被压抑、被扼杀。
        体罚是司空见惯的事,没有挨过打的学生是极少数的,有的老师甚至是虐待狂,以打学生为乐事。
        在课堂上,老师用来打学生的刑具有教鞭、戒尺、竹板等。教鞭本是一种教具,但却变成了打学生的专用刑具,那是一种细长的藤条,带有弹性和韧性,抽在身上,轻则成了一条条红肿的鞭痕,重则血迹斑斑。那戒尺、竹板是专为打学生用的,通常是打手心,有时打屁股和别的地方。
        我上三四年级时,有一个田老师,生性暴戾,打学生最凶,往死里打,像特务打人那样狠。他想出许多毒打学生的方法,为许多老师所望尘莫及。他让学生把手平放在桌子上,他拿起木板子啪啪打手心,挨打的手垫在桌面上,那是疼的相当厉害的,甚至会皮开肉绽。他甚至在木板子头上钉上铁钉,用这样的板子打人,那当然是相当危险的,有一个学生,被他狠狠毒打了一顿,回家就病了,过了几天便死去了。还有一个学生喜欢在林子里捕鸟,有一次让他看见,他便在班上宣布,要打这个学生一千板,每天上学来,先打他三十板,要打一个多月才能打完。这样,打了几天之后,那学生再也不敢来上学了。
        有的老师,变着花样来体罚学生,比如,有一个老师喜欢用他的大手来捏学生的小手,捏的那小手格崩崩响,疼得要命。他还常用举手的方法来体罚学生,让学生举起手来,不许放下,谁的胳膊稍稍倾斜,他就用木板打一下。有一次上习字课,许多学生没有字帖,他就让没有字帖的学生举起手来。手举起来了,不让放下,谁有了字帖才让放下手。举起一只手,不消几分钟,胳膊便酸累得不行,那罪是很难受的。学生们是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见此情状,那些有字帖的学生便把字帖本拆开,一页页地分散给举手的同学,这样,他们才免去了受苦。
        这些打人成性的老师,也有他不打的学生,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他不打;穿戴得十分讲究的学生,他不打;女同学,他也不打。
        由于老师经常体罚学生,学生上学来提心吊胆,因之学生常常逃学,也有的学生想方设法来对付老师。
        日伪统治时期,我们这些离据点很近的村庄的孩子,也能接触到一些党的工作人员,受到党的教育。我们痛恨日本侵略者,向往解放区的光明生活。在学校里,我们秘密地讲述着八路军英勇杀敌的故事,学唱革命歌曲。有些爱国的老师,也偷偷地教我们唱革命歌曲,那些歌子,越唱越爱唱,唱得入了迷,可以说,那些歌曲不仅激发了我们的爱国热情,甚有对形成我们这一代 人的世界观,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有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公开地教唱《毛泽东颂》,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歌词。《狼牙山五壮士歌》是我们最爱唱的歌子,我们走路都唱着:“棋盘坨,山崖高,壮士的血花红。血花红,血花红,勇敢的八路军五个好英雄......”一唱这支歌,热血就在我们胸膛里奔舞起来。还有一些民歌小调,我们也极爱唱,比如,“闻禅阁,是汉奸,他在昌黎做县官,将他调到丰润县、黎民遭了难......”这样的小调是人人都会唱的。
        日本鬼子下来“清乡”时,常在学校的操场上打人杀人,有时,还把人抓来,在校长室里加刑。我们在教室里上课,那边就传来打骂声,和受刑人的惨叫声。我们的心紧系着,不能安心地听讲,只想着那边的情况。
        有一次,日本鬼子又来“清乡”了,学校里来了好多日本兵,在这乱嚷乱叫,我们都无心去念书。天近中午时,似乎安静些了,这时,忽然从校长室里走出一群陌生人,他们都是穿着蓝色衣裤,挎着盒子枪,一个个目光炯炯。其中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看那脸色,却是十分年轻,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八路军。我们都揪着心,日本鬼子走了吗?他们会不会被鬼子包围?然而,他们却神色安然地走出去了,出了校门,不见了。
        事后,老师告诉我们,这些人当中,最小的是政委。他们可能是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从这里路过,遇到日本鬼子清乡,便隐蔽了起来,现在,他们安全地走了。不过,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不解:当时他们藏在什么地方了呢?是谁保护了他们呢?
        那是一个压抑个性、毁灭天才的时代,那样的社会制度和教育制度,使儿童的才能难以得到正常的健康的发展。而兵荒马乱的年月,也直接影响着我们正常的学习生活。日本投降以后,这里又成为国民党统治区,我们的学校住上了伙会(人们称为玉蜀队),他们占了两个教室,把学校搅得秩序混乱。
        虽然,我们自有童年与少年的欢乐,然而,我们的心总是罩上了一层阴影,苦闷、阴郁成为少年们共有的心态,我们感到前途渺茫,因而心情消沉。
        高小毕业的时候,在离开学校之前,学生们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破坏欲,他们在教室里肆意破坏桌椅,绰起椅子乱扔乱砸。这是一种久积在心中的苦闷情绪的宣泄,是对旧的社会制度和教育制度的一种原始反抗情绪的爆发。学生对学校不满,又无计可施,便采用了这种笨拙的破坏行动。这种行动当然不是可取,它只是反映了一种苦闷的情绪。
        小学生活中可资记忆的东西当然很多,我只是从中撷取了这样的几件事,写出来供研究教育学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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