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害怕走夜路,因为那是鬼怪们出没的所在,黑夜 中潜伏着神秘和凶险。稍长又惧怕死亡,因为多么美好的生 命,多么亲近的人都要归于寂灭。这种惧怕与生俱来,恐怕是 先祖们对大自然的恐惧与困惑积淀下来的遗传因子吧。
长大了,知道鬼怪不过是人类的臆想,再走夜路,虽也 有几丝紧张,但那种原始的恐惧已然淡化。知道生老病死是 人生不可规避的过程,即使是释迦牟尼那样的佛祖也难奈其 何。面对死亡,也就只有无奈,而少有恐惧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走在乡间的田野上,一种别样的不安 又常常撞击着心头。我的家乡离唐山市三十华里,夜里,看得 见那里灯光亮亮的一片。白天,可以清晰地看到市中心的凤凰 山。天气晴朗时,甚至可以看得见百里以外燕山青灰色的轮 廓。而今,那灯那山都已隐没在蒙蒙烟雾中了。
还有田间那些清亮的小溪,它们曾无忧无虑地在家乡的 土地上流淌。清晨,溪水边芋绵的草地上,每一根草叶都顶 着露珠,在早起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一片梦幻般的光芒。傍 晚,暮归的老牛在水边“踢哒踢哒”地走着,后边的农人则 随口哼着自编的小调,随那老牛悠悠而去。一只青蛙从老牛 的脚边慌乱地跳进水中,牛和人倒映在溪水中的影像一下子 ; 凌乱了。远处有独轮车的“吱吱”声隐隐传来,天已朦胧,只影影绰绰看见一团黑影。那沉重而吃力的吱扭声,一定是 “狠载”的缘故,小车上装的是高粱头子还是玉米棒子呢?而 今,那欢快的溪水早已不见了,那些倒影、小调和独轮车也像 雾一样消失了吗?
还有那些一听到拍手的声音,就擴着两个小红扇子般的翅 膀,“嘎哒嘎哒”飞过来的红蚂蚱呢?那些在树尖上不知疲倦地 跳来跳去的“小柳叶”呢?那些夜里爬到院子里、甚至爬到蚊帐 上的胆大妄为的“毛爪”(河蟹)呢?想一想它们曾和我的童年 一起拥有过这片土地,而今再也难觅它们的踪影了;难道除了蚊 子、苍蝇和腻虫之类的害虫(还有人们豢养的宠物)肯与我们为伍 之外,那些可爱的伙伴们要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吗?
想到这些,一种不安就像身边那些烟雾一样在心里弥漫开来。
甚至,当我看到原野上只有小麦和玉米的时候,一种隐 隐的怅惘和不安也像那漫漫绿色一样笼罩过来——那些亭亭玉 立的高粱呢?那些晃动着各色布条扎着秫秸人的谷子地呢?那 些仿佛摇摇欲坠的瓜棚呢?哦,瓜地里还有西瓜一样的“打 瓜”,可以任意去吃的,只要把里边的瓜子留下来……庄稼地 里的单调、裁剪掉人世间多少瑰丽的色彩,我们的下一代,下 下一代还会闻到田野多姿多彩的清芬吗?
唯有夜空,浩浩繁星,茫茫银河,依旧灿烂。不禁想起 古代那位杞人。多少世纪以来,人们嘲笑他,但他对人类终极 命运的关怀却令我感动。几千年前的杞人不会知道在那灿烂星 光后面的宇宙深处,是永远无休止的碰撞、爆炸、旋啸和流 散,唯独我们的地球是一只诺亚方舟。在暗自庆幸宇宙大爆炸 中这偶然机遇的同时,那种驱不散的不安又像雾霭一样弥漫开 来一一天空中再有一点点力量,便将地球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 深渊,也就不会有我们和一切。如果杞人知道了这些,他的忧 虑又该如何呢?
于是,我真想大声疾呼:珍爱我们的家园,珍爱我们这 片土地吧!让鸟儿们款款飞来,让陡河清澈起来,让所有干涸 的坑塘都充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