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记忆
        (一)
        我出生的小村和陡河沿岸许多村庄一样,都是明朝万历 年间那次民族大迁徙中建起来的。与古老的村落相比,这些村 庄的历史算不得久远,但从小村里走过,依然可以感受到遥远 岁月的气息。
        小村没有古迹可寻,也没有出过什么名人,只是原来的 庄名有点怪异,叫王烧庄。据说庄里经常无缘由地失火,后 改为太平庄,但大大小小的火险不断。刚解放那几年,在家 里待着,冷不丁就听街上有人敲起铜盆一一 “失火咧! ”那“锥一一鏡”的敲击声和声嘶力竭的呼喊,越来越急促,整 个村子都陷于紧张和恐慌之中。人们纷纷跑出家门,有的挑 着水桶向井台奔去,有的抄起铁锹、二齿子,随着人流奔向 火场。幸好十有九回是柴垛着火,泼上十几挑子水,也就灭 了,损失不大。不知为什么,那些年,火灾那么多,大一点 的村子都有专门灭火的“水机子”(一种压水远喷的灭火装 置)。听村里老人讲,有一年庄里失火,风助火势,火苗子 直窜到树梢上,半趟街的房子都烧得塌了架,只剩下一铺铺 热得烫人的土炕。夜里,大火灭了,这十几家的老老少少, 都住在大街上。后来,村里就很少失火了,只有我们第四生产队的麦场因为电线短路着过一次火,县里的消防车也来 " 了。但还是把堆在场上的麦个子烧成一堆灰烬,每家因此少 分了不少麦子。
(二)
        小村街道不长,两边各十几个门口,中间高,两头低。 大概从建庄时起就没有整治过,就像村外道路一样,任由一 辈辈人走来走去。平日里还算通畅,下雨天就糟糕透了,积 水、泥泞、光滑,擦着墙根、寨子边踮着脚斗折蛇行方可通 过。一下雨孩子们就光着脚,吧嗒吧嗒乱踩。雨下多了,村头 大坑里的水满了,就从两头向街中间漫过来,以至大部分街道 被水淹没。这时孩子们就拿着小网、筛子到门口截鱼。水下去 了,街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窝,留意看去,那些坑窝里 还有小四愣眼(一种小鱼)在游呢。阳光晒干后,车辙、脚印 杂陈纵横,渐渐又被车马行人踏平了。
(三)
        打我记事起,村里就是那些老房子,平房是一色的青砖 焦顶,虽已古旧,依然稳稳地矗在那里,风雨不动。草房看去 都有点倾斜之势。不过,村里老人们说倒不了的,从他们记事 起,就是这个样子。时间在这些青砖苇草里凝固得久了,也和 那些房子一样,斑斑驳驳,甚至佝偻着身躯。
        小村里有几处空场,和村外的田野一样种着玉米,透过 摇动的叶片,偶尔可见两三畦豆角、山药之类,丝丝蔓蔓遮住 了视线。村东南的水坑边,长着密匝匝的青草,草丛里窜出一 簇簇芦苇,挨着水边,长得分外高大。秋来一穗穗芦花,在西 风斜阳中闪着银光,点缀着小村的寂寥。
/时光就像这条小街,缓缓流过去,多年少有变化。若能穿过时空隧道,去追寻先祖的足迹,我想,就像从村子这头走 到那头,景致会大体一样,因为时光在小村里停滞得太久了。
(四)
        一年好多时光,男人都是在庄稼地里忙活,每日从街 里走过,却少有人留意街巷里的事。任由村头院落里的那些 槐树、榆树抽叶开花,满街清香,对互相追逐的鸡们视若不 见。一阵杂沓的脚步走过,便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只有女人 们被货郎的吆喝吸引,三三两两地围上来,问来问去。串庄 的小贩、鱼贩子最多,他们一进庄就大声喊喝:“卖鱼咧, 黄瓜鱼” “新鲜的黄瓜鱼!”卖过几秤,见无人再问,赶紧 担起挑子走到村口,将盛鱼的竹筛子往水坑里浸一下,水淋 淋地又赶往别的村庄去了。天黑以前若卖不完,就倒在村外 野沟里。
        小贩们一个个来了,又走了,小村安静了下来,街上就 只有几个老人,蹲在寨子旁,远远地望一眼小贩的背影,又把 刚才的话头拾了起来。一个说:“方才我说啥咧? ”刚才说 些什么,谁也想不起来了。其中一位抬头望了望懒洋洋的太 阳,忽地一拍大腿:“对咧,你刚才说头年可不像今年这么暖 和,到卖黄瓜鱼的时候,小青雪还下个没完。”旁边一个老人 就说,有一年他从唐山卖菜回来,连人带小车被风食进壕沟 里,雪一直没到大腿根。说到大雪,又一个老人把话扯到老辈 子,说起张作霖的军队进关时,打了一宿枪,窗户纸震得山 响。第二天早上到庄外头一看——妈呀,雪地上到处是被枪打 死的黄鼠狼、地搂杵子……这样一个人说完,便有人接上,缓缓的,像村头不息的流水,潺潺流过。不善说的,就蹲在那 里,叼着烟袋听着。
(五)
        街上多是用秫秸夹的寨子,只有两三家临街是砖墙,这 些抹着白灰的墙就成了村子刷写黑板报或标语的地方。几十 年间,许许多多的标语口号换来换去,唯有土改那年的印象 最深。
        那是1949年吧,不记得什么季节了,好像一身厚棉衣还 没有脱,村子里骤然就热闹了起来。一些男人女人胸前挂着红 布条,这家那家进进出出(很久以后方知是贫雇农忙着平分土 地,分地主的浮财),街上的人都很兴奋,我们小孩子也被那 种气氛所感染,在街上跑来跑去。记不得谁家的咸菜缸也被搬 到当街,我们从缸里捞起一块块咸菜疙瘩张口就咬,駒咸駒咸 的,又都扔回到缸里。
        一天,村西头围了不少人。我上前一看,是庄里一位教 私塾的老先生,站在一条木凳上,提一管毛笔,悬肘往粉墙上 写着什么,•围观的人不住地啧啧赞叹。那年我已上学,站在那 里对墙上那些工整的小楷,努力辨认,但认不下多少字。只有 最右边一行那几个大字,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中国土地法 大纲”,当时把“纲”读作“网”,忘了被何人更正了。
        正是这些文字,使我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 家也因之有了安身之所和立锥之地。
        平房的焦顶是晾晒粮食绝好的地方,既通风又平整干 八 净。家家刚脱粒的麦子、从地里擴回来的玉米棒子,都拽上屋 ; 顶去晾晒。因此,我很小就上房了。屋顶离地面虽仅丈余,但 毕竟是小村最高的地方。上得房来,才发现房脊连着房脊,山 上;墙挨着山墙,家家户户原是这样紧紧连在一起。在街上捉迷藏时,过一个门口须紧跑一阵子,从屋顶往下看,其实就隔 着一堵墙,村庄也就变小了。往远处看,周边的村庄好像也 离得近了。我站在屋顶极目远望,但无论向哪里望去,总是被 一片模糊的树木挡住视线,一种对远方朦胧的渴望悄悄涌上心 头……这是我第一次登上屋顶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就想走出这个村庄,到那片树木的后面去 走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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