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场大地震,加之近些年来的不断建设,陡河两 岸农村的老房子已经很少了,只有在哪个角落或“空心村” 里,偶尔还能见到零星的陈年旧居。那些历经风雨的老房 子,多已破败不堪,有的久无人居,只有麻雀在屋顶上绕来绕 去,仿佛已被岁月遗忘了。
每次见到这样的老房子,就想起我家的老屋。
我的家乡是陡河畔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村里的房子 是沿海平原常见的那种草房,土坯垒就、苇草苫顶。多年的日 晒雨淋,房顶的苇草多已发黑,又在旧房草上陆陆续续苫了 些新草。经年累月,新旧混杂,灰白相间,又一片片斑驳起 来。有的歪歪斜斜,就像须发皆白的龙钟老者,仿佛一阵风 就会倒下来。有几处平房、瓦房,杂陈于远近错落的草房之 间,青砖灰瓦业已黑旧,与草房泥抹的山墙倒也相谐,一样的 古旧而蒼远。
.我家的老屋就是这样的平房,原是村里一家地主庄院的 前排正房,土改时分给了我家。当时后排瓦房与两边的厢房都 空着,父亲在村里当干部,忙于土改平分,整天不着家,这偌 大一个院子里就只有母亲和我兄妹三人。那年我七岁,妹妹两 岁。一到晚上,我和妹妹早早睡下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守着一 I 盏孤灯纺线、纳鞋底,等着父亲回来。
这处房子的主人在解放前夕全家搬走了,整个院子空了 / 好几个月。村里人说,有人曾看见晚上有白衣人走进院子,穿 过堂屋,向空荡荡的厢房走去。农村的空宅子历来给人一种冷 寂恐惧之感,听到这些传言,母亲有些害怕。她说,有好几回 半夜里听到外屋锅台上铲子叮当响,怕我们害怕,一直没有告 诉我们。多年以后,我对母亲说,院子荒芜有日,恐是黄鼠狼 作怪。母亲说,黄鼠狼不可怕,怕的是人。夜里父亲从村公 所回来,母亲几次对父亲讲,总是提心吊胆的,要不就别干 了。父亲说,穷人推选的,怎能说不干就不干呢!母亲就叹口 气,又埋下头纺起线来。边纺边说,咱分了房子分了地,按 说不该打退堂鼓,可总怕你在外边伤了人,你能总在前头干 那?说着话回头一看,父亲已经睡着了。
土改后,人们热劲很高。一帮爱热闹的人一操持就攒起一 个评剧团。正好村里从一处老坟里挖出一堆铁叉,卖了废铁给 他们置备了锣鼓傢伙,这帮人自己又凑钱买了几身行头。于是 每天吃过晚饭,总有十几个人在我家前院的西厢房里聚齐,敲 锣打鼓,粗声大嗓地唱。那厢房紧挨我家的后窗户,锣鼓一敲 震耳欲聋,一闹就是大半夜。虽说让人心烦意乱,但荒寂与害 怕也被锣鼓赶走了。母亲说,哪天厢房里没了动静,反倒觉得 心里发空。这帮人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曾用木板搭了个台子, 在那里演出过几场,男的女的都很投入,台底下挤挤拥拥,也 算热闹。好像还到外庄演出过,演的什么戏,早忘了。
后来,剧团散了,这些人又操持起一拨小车会,不在厢 屋动锣鼓傢伙了,院子里清静了下来。再后来,前后院的房子 都有了主。从此,鸡飞人走,人声笑语、风箱呱嗒,原本不大 宽敞的院子,也就格外热闹起来,母亲也不再担,原受怕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那儿度过的,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房子就已衰老了。从当屋门框处可明显看到里外墙已经 —离骨,外墙砖已然外闪,里墙的砖坯一碰就掉土面子。北墙根 的墙缝里长了一层青苔,出檐的椽子已有糟朽,房上的焦顶通 体漆黑。当院北门楼上几根断茎的野草在风中抖动,更显得这宅院的蒼老。村里人说,到土改那年,这房子已有一百多年了。
但那毕竟是我们一家的归宿,虽然只是一间半正房和一间 半厢房。战乱中我们从关外逃难到丰南老家,一家四口寄人篱 下,解放了才有了这安身之所。冬日放学回家,屋子里虽冷冰 冰的,可土炕是热的,晚上钻进被窝,听北风在窗外呼呼响, 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暑假下地归来,浑身热汗暴流,走进当 屋,从水缸里舀上半瓢凉水咕嘟嘟灌下去,立刻就凉快了。
初中毕业后,我到几十里外的城里读高中,夜里时不时 就梦见家乡的老屋。星期六下午最后一节自习下课的铃声一 响,到宿舍拎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大步跨出校门,像出笼的 小鸟一样,奔向郊外的田野,一路急行,向家乡走去。朦胧月 色中,或疏朗星光下,远远望见故乡小村的轮廓,进而望见老 屋旁的那棵老榆树,那种夜行的孤独和一丝隐隐的恐惧都没有 了。三年中,这条回家的路,不知走过多少遍,故乡和老屋就 像磁场一样牢牢吸引着我。每次离家返校时,母亲倚门而望的 情景至今难忘,父亲则每次送到村口。走出好远了,回头一 望,父亲还站在那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父亲和 老屋一样蒼老了。
老屋的回忆是温暖而酸楚的。当我到更加遥远的城市去 读书的时候,正值三年困难时期,老屋总是在我的梦里风雨飘 摇,还有父亲那清灌的面容。那年,严重的气管炎让父亲几近 丧失劳动能力,家里的日子愈加艰难。是我大学的第一个寒假 吧,过年那几天,妹妹们都照母亲的叮嘱,谁也没有迈出北门 楼一步,都在老屋里呆着,抓大把,缝跳房的小口袋,我则趴 在家里唯一的小桌上写字。大人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 提气 悄悄吞咽着人间的辛酸苦辣。在大三的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在学校图书馆里整理图书,以微薄的报酬以为学业之继 续。父亲每谈及此,都欷歔不已。毕业那年,我把第一个月的 工资尽数寄往家中,母亲说,那是老屋最欢乐的时刻。
在1976年的那次毁灭性的地震中,老屋和村里所有的房 子一起倒掉了。在余震未歇之时,我从一片废墟的县城,趟 着水,走到老家,在残垣断壁中找到我的老屋,不禁一阵心 酸。老屋已彻底坍塌,屋顶斜着向西倒去,晃出了有一间房子 的距离。灰黑的焦顶张开一道道可怕的裂缝,严严实实地捂在 上面。老屋倒塌后方知焦顶原为两层。房子塌架后,两层焦顶 就错动开来,各断为几大块,相互交错叠压着。母亲和四妹 就是从两层焦顶唯一断裂的重合处爬出来的,被送往安徽治 疗。我久久站在那道裂缝旁,默默地感谢老屋,在它粉身碎骨 的毁灭中,为我的亲人留下这生命的通道。
震后,生产队组织社员清理废墟,在老屋的房地基上, 为我家搭建了两间简易房。三年后,父亲在那里去世了,最小 的妹妹也出嫁了,我们把母亲从村接了出来,那两间简易房随 之拆掉了。此后,村里陆陆续续建起许多新房,地震的痕迹一 点一点消失了。在一片崭新的红砖房屋之间,只有我的“老 屋”裸露着房基,长满杂草。此后,那里再没有建房,一直荒 芜着老屋永远消失了。每次回到家乡,来到那块荒草萋萋 的地基上,心中都一阵凄恻。母亲咽气头几天,还念叨回去 一趟,看看那块房底子,可是老人已起不了床了。去年清明 节,我回到故乡,在父母的坟前慢慢点燃一叠纸钱,在蒿草拥 簇的墓碑前,几滴清泪迎风洒落。隔着厚厚的黄土,就隔着两 个世界。在那样艰难困厄中走完一生的父亲和母亲,不知能否 听到儿子的呼唤?
从坟地回来,我来到长满新草的“老屋”旁,眼前一片 恍惚,那些遥远的往事,仿佛愈加遥远了,我魂牵梦绕的老 屋,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