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舍落成的那天,村委会小楼也落成了。
疙瘩爷是在霞色融满海滩时,由黄木匠等众多渔人簇拥着气势势搬 进村委会/I嘰的Q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站在走廊里就能看见高高低低 的村舍、老河口和老船。遗憾的融蟆滩被井楼子^住了。他便将蛤蟆滩 的细沙铺在窗台的水泥板上,周围呈圆形摆满花花绿绿的盆景。望着晃眼 的细沙,疙瘩爷心里不空。雪莲湾村是乡里的一个大渔村。四千多口子 人,五百多条船,开放几年来又哗啦啦建起船厂、网厂、养殖厂和塑料厂 几个村办企业。村里的经济在全乡举足轻重。这大多是在吕支书时代创下 的。自从吕支书岀事,疙瘩爷走马上任,就有乡领导连连找他谈话。
何乡长跟疙瘩爷关系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疙瘩爷论魄力, 比不上吕支书,但论人品,你远远高于他。但是,既有好的人品又有开拓 精神,是考验你的地方!我们唯一不放心的是,你脑瓜骨不能死板,统抓 全盘,搞活经济,不是打海狗,不是打鱼抠虾,这得需要上上下下的周 旋,动心眼使计谋!”疙瘩爷听了血管涨涨的,心里惶惶不安了: “何乡 长,俺疙瘩爷野惯了,吃苦受罪咱不怕,就怕辜负了领导和村里老少爷们 儿一片心哪!这次又让俺支书村长一肩挑,压力真是很大呀!”何乡长拍 着他肉乎乎的肩膀说:“干吧,慢慢就适应啦!哎,你心里有啥大的计划 没有?”疙瘩爷突然有一种芒剌在背的感觉,沉吟半晌,摸出兜里小本本 说:“俺想在这两年里干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儿,铺一条石渣路,村里户 户通自来水……还有,村里缺一个大型冷库,引资建一座大型冷库!于平时么,上边咋招呼,俺咋干。”何乡长点点头说:“这一亩三分地可就交给你了,你要向当年守海那样,保护海藻那样,站好这班岗!”
疙瘩爷不懂官场,自从七奶奶退出“参政”,疙瘩爷着实慌了一阵, 后来春花闯进了他生活,他从脑子到服饰就由春花操纵了。那个女人不简 单哪!他穿上了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笔,腕上 换了一块全自动金狮表。过去秃亮的和尚头也密扎扎的留下村人望而生畏 的背头,而且梳理得极妥帖,看上去很像一位满腹经纶的沉稳可靠的大干 部。春花常敲打他:“你是一村之长,要摆岀威严样儿,还屁屁溜溜的, 还咋管人?其实,说官话是为人民服务的,私话就是统治人的,官儿当的 顺顺溜溜,村人治得服服帖帖,就成功啦!”疙瘩爷听这话别扭,细嚼也 在理儿,人前人后老都拿你“开涮“成何体统?他竭力在村人面前树立尊 严的桅帆,走到哪儿都是“村长、支书”地叫,他就努力适应着。可是, 当黄木匠叫他“麦支书”的时候,冈V舒展的心就搅起一阵愧来,浑身鼓鼓 涌涌不自在,五脏六腑错了位似的。
日子一天天熬下去,村路和自来水工程耗去疙瘩爷好多精力,有了 成果,那种莫可奈何的感觉一点点逝去。但是,再也唤不回闯海的那种火 辣辣的情感了,喜一程悲一程,糖葫芦式的航程,酸酸涩涩的事,一个跟 着一个来折腾他。他太忙了,琐琐碎碎的事落在他头上,几个厂的大事也 得他拍板儿。更让他挠头的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际关系。每日里都 有乡里、县里小轿车或是城市宾馆饭店的豪华面包车到这里做客拉虾拉 蟹,理直气壮地占便宜。上边来人嘴里抹蜜,等你去城里他们拿眼瞅都不 瞅。疙瘩爷要发火了,春花劝她说,这些人谁也不能怠慢,不知哪块云彩 有雨,况且惹了谁,都够你这小村官受的。金钱、交易充斥了角角落落, 像脏兮兮的污水明明暗暗地漫延,包围了蛤蟆滩。疙瘩爷心中的蛤蟆滩还 能洁身多久?那块支撑他生命的金滩会不会沉落?疙瘩爷困惑茫然,痛苦 极了。春花说:“你必须在心里抹掉蛤蟆滩,否则路子越走越窄!”黄木 匠也隔三差五搖几句过来:“疙瘩兄弟,你要在渔人心中站脚,千万不能 忘掉蛤蟆滩!没有蛤蟆滩就没了咱的魂儿!”
疙瘩爷宛如一艘在海流子里打转儿的老船,找不到拢岸的地雄儿。 不久,春花咒语般的预言就应验了°吕支书在的时候,每年要拿公款请老 河口水闸的几个人吃喝一顿,并且送些贵重礼品,村里人意见很大。疙瘩 爷跟吕支书不一样,他花公款向来精打细算,每隔半年就将村里账目丁丁卯卯的公布一次。水闸掌管雪莲湾等七个村子养虾池的供水,谁掌握了水闸就等于控制了虾产量。疙瘩爷曾拍着胸脯的四两肉儿向村人吹嘘:“俺绝不糟蹋公款去巴结他们!真是活人惯的,哪个小庙的和尚都迷人!”村 人啧啧赞叹,后来疙瘩爷也没想到会栽了,栽个透心凉。人走背运顺风顺 水也会窝进臭泥滩。疙瘩爷的话传过去,闸长孙胖子哼一声。六个村都当 水神爷敬他,唯有疙瘩爷不尿他。他也就不尿雪莲湾村,春日里邻村都孵 化虾苗了,雪莲湾的滩涂一片片的虾池子还傻呆呆的晾屁股哩。
虾农急赤白脸地找疙瘩爷。疙瘩爷急头涨脑地找孙胖子评理:“你们为啥不给俺村虾池子上水? ”孙胖子鼻音重浊:“机器坏啦!” “狗日的,俺说机器没坏,是你小子良心坏啦!”疙瘩爷火辣辣地拢不住火儿。 孙胖子坐在沙发上,脸上平静得像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尼,喃喃道:“大村 长,别发火嘛,俺也不知咋的,轮到你们村就玩不转啦疙瘩爷听出孙 胖子话里套话,就十分张狂地撕破这一层:“别鸡巴给俺玩花活,你就那 点勾当,狗吃柳条岡笊篱,肚里那点儿!横竖一大老爷们,下贱不下贱?” 孙胖子笑着说:“别管俺下贱不下贱,现官不如现管,没水!”
“没良心的东西,黑心的玩意儿!看俺撇不烂你!”疙瘩爷阴着脸, 恶血呼呼撞头,浑身的血像破冰潮撞得头要裂心要炸。他霍地扑过去,老 鹰抓鸡似的拽住孙胖子的宽脖领,厉声吼:“你立马给俺村放水!”孙胖 子脸吓得纸白,四肢胡乱踢腾,嘴里喊着:“快来人,收拾收拾这老东 西!” “啪” 一声,进来两个虎虎实实的汉子七拧八拽将疙瘩爷拖出去, 推推操操关一间黑屋子里。
疙瘩爷泼了性子,舞着双拳骂:“孙胖子,俺日你八辈祖宗!”他像 只孤独的狼,用脑袋撞大门,一下一下期t,头都流血了。孙胖子怕岀 了人命,就让人把他放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灰溜溜逃离大闸的。他 知道大闸由水利局统管,乡里管不着这块。黄昏了,他懵里懵懂地来到虾 池。这一片方方正正的虾池是由滩涂改造的,大虾养殖在雪莲湾占很大一 块。眼前虾池如一张张干渴饥饿的嘴,嗷嗷待哺。他愧对虾池,愧对村 民。他沮丧地蹲在地壕上,脸灰灰的,如蒙上了烟雾抹了油垢,再也不见 昔日的光亮。不知啥时候,村里虾农急燎燎火暴暴围了他:“麦村长,给 水吗?”疙瘩爷摇摇头。“走,揍扁那帮龟儿了!”虾农闹闹嚷嚷举锹抄 铲。疙瘩爷霍地站起身吼道:“给俺多召集点人,走,揍扁那帮龟孙子!” 虾农回村召集村民去了。过了两个钟头,人们越聚越多。疙瘩爷使劲一挥 手:“走啊,老少爷们!出了事俺兜着!”人们扛着家伙嚷着。
“都给俺站住!” 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疙瘩爷抬头望去,看见娘阴眉沉脸站在那里。七奶奶的身后站着麦兰子。注定是麦兰子听到消息把娘叫来的。“连生啊,你白活这么大岁数 啊!你眼下是村官,不是守海人。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穷横能解决问题 噸你杀人又管蛋用?”
'疙瘩爷软了,喊了声:噸!”
“天无绝人之路,回去,跟村委们商量着办!跟春花商量着办!”七 奶奶说完就转身走了。
疙瘩爷示意人们都回去,人们心里没底,都不走。
疙瘩爷蹲下身想了一阵,尽管他当了村官,但是自己终究没单独撑 起雪莲湾的门面。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将过去全部封严的坛坛罐罐在心里 摔碎,酸甜苦辣搅成一锅粥。人存在这世上,死要面子活受罪哩!疙瘩爷 想完了,忽然抬脸望了_眼众人,狠狠心说:“俺服了,明早上俺保你们 虾池毗!”说完黑着脸,喘喘而去。
路过老河口时,十分清晰地听见了蛤蟆滩上的潮音,他佝着老腰走, 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板越不好受,丝丝苦涩中夹着扯肠绞肚的滋味。
不大时辰,他竟鬼使神差地来到春花的家。春花都是在厂里食堂吃 了晚饭才回家。她见疙瘩爷没精打采地挪进屋,便问:“吃饭了么?”疙 瘩爷一屁股做在沙发上怒气冲天:“哼,吃气都吃个饱了!娘的,整天嚷 嚷经济大合唱,到节骨眼丿1±给你下绊子!”春花问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 后,忍俊不禁地笑了: “你呀,俺说你肚里装个蛤蟆滩,路子越走越窄。 你这个大村长只配玩船,没法子玩人,f 撅嘴骡子只卖个驴钱。”疙瘩 爷戚戚地看着她:“你说咋办吧,俺是烧高香也找不到庙门了。”春花嗔 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轻重,这屁大事告哪儿也没用,冤家宜解不宜 结。弄点好烟好酒送过去,盅对盅喝_回,明儿就见水啦。”疙瘩爷瞪圆 了蛤蟆眼:“俺的海口都吹出去了,传出去了,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 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春花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两头 甜的?面子能值几个钱?丢卒保车,是当官的谋略。该送的送,该搂的 搂,人走哪儿香哪儿,干起事丿球也就呼风唤雨。”疙瘩爷心烦地摆摆手: “别磨叨啦,你替俺去办,花多少钱俺掏。”春花“喷儿” 一声笑岔了气: “大傻帽儿,土鳖虫。”疙瘩爷正色道:“就这么定啦,你呀,快变成— 投机分子啦!”春花不再与他斗嘴,麻溜溜系上围裙,到厨房里鼓鼓捣捣 地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肉丝面,端过来说:喝里有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着,俺得走啦。”疙瘩爷望一眼精明强干的娘们儿,又瞪起那双湿漉漉火一样燃烧的眼睛,笑了。
春花也极灿烂地赏他一个笑扭身走了。疙瘩爷悒怔怔地呆愣片刻,才狼吞虎咽地把汤吸溜个精光,然后就皱着脸吸闷烟。他忽然想起上任那 天,乡长的一席贴心话,又有春花的教导在心里泛滥重复,犹如堕进五里雾中。也许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断了与世态苍生的亲缘,也许是他成了 孤独的落伍者,如果这样,他疙瘩爷占着茅坑不肩屎不就是雪莲弯村 的罪人么!人存在这世上,总归要做些违心的事。疙瘩爷想。石英钟滴滴答答响,疙瘩爷便迷迷糊糊睡着了,鼾声里冰糖葫芦似的生出一串噩梦。 梦里蛤蟆滩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锣鼓响,群魔乱舞,乱糟糟一拨一拨不 断弦儿。“来人,把那鬼东西赶走!娘的,雪莲湾人还没死绝呢!”疙瘩 爷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己炸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躺在沙发 上,而是睡在绵软松宽的席梦思床上,旁边躺着温润滑腻的娘们儿的身子。朦胧的月辉将娘们儿圆润的额头映一层细瓷般的光泽,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气气的热浪,撩疙瘩爷魂魄。可是,不是时候,昔日暴烈的感情巨潮不知为什么变得呆滞,娘们儿身子也 变得空乏没味儿了。他回想梦里的鬼跳滩,心里陡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 吸了一棵烟,天便一点点吐白。他捅了春花一下,春花眼不睁悠长地一声 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屁点事就烧得你这样!告诉你,这会丿郷 池见水啦!心放肚里,再睡个回笼觉吧!”疙瘩爷怔了,心里翻着浪说不 清啥滋味,脸像动画片里的木偶。他败了,看似败在狗日的孙胖子脚下, 不如说是败在娘们儿手里。确切说是败给了世俗。他苦着脸相,颤索索地 穿上衣服,哧溜下床。春花说:“别美的屁颠喽,告你说孙胖子那还没 完,得抽空把他请家里你跟他喝一喝。”疙瘩爷倔倔道:“那龟儿子,俺 不跟他喝!”春花正色道:’住后换水卡壳儿,别再找俺!”疙瘩爷哼了 声,仄仄歪歪边提鞋边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样,扭身去了。虾池换水时 节,春花把孙胖子用面包车接到家里,盘盘碟碟一应海味,酒是小茅台董 酒。疙瘩爷朝春花瞪眼使性子,气哭了她。他软了,娘们儿家跑前跑后磨 破嘴皮子还不是为了他么?疙瘩爷只有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扯下老脸当腱 卖,为百姓为集体,不丢人。他竭力这样劝慰自己,举盅与狗日的孙胖子 共饮。疙瘩爷脸上摆着空空的笑:
“老弟,往后老哥的事得周全啊!”
“嘿嘿嘿,没说的!”孙胖子擂胸脯子。
疙瘩爷心里骂:“整个一个下三烂厂孙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涎着脸笑:“大村长,大厂长, 啥空喝你们喜酒啊?”
疙瘩爷心里骂:“整个一个下三烂厂孙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涎着脸笑:“大村长,大厂长, 啥空喝你们喜酒啊?”
春花故意装傻充愣:“你问官大的。”
疙瘩爷憨笑里添了点内容:“快啦快啦……”他机械地说着,便接 二连三地喝酒,眯眼幻化出黄木匠,以致险些说走了嘴。春花忙岔开话头 儿,可疙瘩爷心里别别扭扭不快活,很快就醉了。这回醉酒里,疙瘩爷忽 然洋气地骂起自己来,骂着骂着便倒头大睡。他和衣而睡,喉咙里呼噜呼 噜嘶叫着,两脚像发瘟的鸡胡乱踢蹬,双手颤颤地抓挠着胸脯,手指深深 抠进肉里。春花没有动他,她好像觉得这是渔人从大海走向陆地的跨越, 蛤蟆滩必须经过的阵痛和洗礼。一个全新的疙瘩爷就要诞生了!春花没有 睡,默默陪着他,小心把攥着,几滴泪怅怅地滚出眼眶子……
第二天,雪莲湾的虾池子果然来水了。
疙瘩爷有了人生的第一次“行贿”。从心理上接受“行贿”,后面的 事情就顺了。于是,疙瘩爷就十分乖巧地与驻扎在雪莲湾地盘上的渔政 处、海产品收购站、财政所、信用社等部门头头脑脑相处得亲亲热热。只 要他的村民利益不受损害,他委屈点不算个啥。可是,清静下来,总觉得 别扭,似乎尊严受损。容不得思考什么,春花进一步指点迷津,使疙瘩爷 豁然梳理清楚了村里、乡里、县里重要人物的根根脉脉,遇事就在心里一 阵掂量,在_股股势力一层层网络里狭路挺进。钻进去竟也像守海一样奥 妙无穷哩!他忽然在研究人上犯瘾了,只是这瘾如大烟鬼似的,烟瘾愈犯 愈苦恼,蝇营狗苟的折寿。疙瘩爷那身千层浪抖不掉的馒肉,立马耗去许 多,人也爽利干练了。大海和蛤蟆滩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但他村官的位子 越来越稳固了。天外有天,滩外有滩,人心是活的,不能老拴在一个地堆 ±o疙瘩爷惴惴地走在海滩上,村人依旧那么敬他:“忙啊,麦支书!” 他就应一声。村人不阴不阳地笑一笑,让他摸不着深浅。他忽然觉得常与 他见面的渔人变得陌生了,连情同手足的黄木匠也变了样儿。黄木匠见了 他,再也没有拍拍打打的嬉笑,目光是回避的,复杂的,躲躲闪闪的。疙 瘩爷有时猜想这些家伙背地里对他一定说三道四。疙瘩爷总想帮黄木匠干 点什么,心里才畅快些。他欠黄木匠什么呢?他也说不清。黄木匠没有求 他,老人的二儿子在城里打工,跟儿子大雄苦扎苦累,终于攒足了钱,自 家造了一艘双桅机帆船。
黄木匠的新船挂旗的那天,派儿子大雄到村委会请疙瘩爷。疙瘩爷正忙忙碌碌接待县里文明村评选小组的领导。尽管他眼角眉梢都是笑,仍
旧掩盖不住雪莲湾的三个窟窿,计划生育、打狗、平坟。这是渔村很扎手的难题。渔人肥了,手头有票子,多儿多孙多福寿的旧观念敢拿钱买,不 怕罚;养狗是渔人一大嗜好,哪朝哪代村里也没断过狗叫;至于坟就更难 了,渔人一代一代有好多葬身大海,在海滩坨地上筑起的墓庐里有的是一
个帽子一双鞋或一件衣裳。那是后人的念想。这三大项又是评比“文明村”的硬指标,尽管雪莲湾产值利润高,可哪一年也没挂上“文明村”的 牌位。在吕支书手里一直没能“文明”起来的雪莲湾,能在疙瘩爷手里 “文明”起来吗?各级领导纷纷向疙瘩爷发出诘问与探询。疙瘩爷钩着头, 不敢面对两层脸,一层是领导,一层是村人。他任领导一句一句“摺”, 不敢回答。他如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出。其实,他满可以让村里 “文明”起来,举手之劳,枯井就会破碎,井是纸的。然而这层纸,又是 如磐石沉甸甸压心哩。疙瘩爷被无端卷进这股巨潮里。县乡领导被副村长 领着吃午饭去了,他仍旧像土拨鼠一样望着烟灰缸里升腾的烟雾发呆。
大雄在外等半天了,见人走光了,他怯了声叫:“疙瘩爷,俺爹叫 你呢。”疙瘩爷扭头看见大雄问:“有事啊,大雄?”大雄平时说话都是大 咧咧的,武声武气的,可是他就要娶麦兰子当媳妇了,得在麦兰子的爷爷 面前规矩点。他咧嘴笑了笑,说:“俺家造了艘双桅船,今儿个挂旗!” 疙瘩爷“哦” 一声,拍拍脑门说:“你爹跟俺说过的,咱们走。”疙瘩爷 站起身跟大雄走了。
雪莲湾渔人往船桅尖上挂旗是很讲究的,无论新船旧船易主就要挂 旗,红殷殷的小三角旗都要由船主最亲近、最敬重的人往桅杆上挂旗,然 后再由众人一起缓缓竖起桅杆。几十个4、三角旗挂好后,还要挂一面红红的国旗。
挂旗这天要好酒好菜吃喝一顿。疙瘩爷认为黄木匠请他来助威,他 也就张张罗罗招呼客人入座喝酒。疙瘩爷的那只鸥鹰立在窗台上张望着。 他摸了摸鸥鹰,自从自己当了村官,这只鹰由黄木匠替他管着。麦兰子过 来忙乎着炒菜,疙瘩爷端坐在丿I仙桌旁,与黄木匠各占一面。_条狼一样 威武的大黄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像猫一样没有声息。黄木匠给黄狗起名 叫“桩子”,他摸着狗脖子,笑着对疙瘩爷说:“这条狗多壮啊!是大雄 从城里买来的。”疙瘩爷没看狗,叹息一声没说话。他知道狗的用途,等 黄木匠和大雄爷俩岀海了,这狗是给他们看家的。疙瘩爷一听就知是黄木 匠的主意。疙瘩爷埋怨道:“唉,你们就是不听俺的话,眼下上头号召打狗呢,咱们两家马上由朋友变亲戚了,俺这村官得一碗水端平,怎好让这 笋条狗留呢?赶紧卖了吧!”黄木匠轻轻摇头:“这上边也是,渔村自古养 " 狗,这打啥子狗呢?”大雄大模大样地说:“这狗兰子也喜欢,跟俺更亲。
俺可不打,俺也不卖!”疙瘩爷瞪了大雄一眼:“你小子生反骨啦?”眼看 着气氛僵了,黄木匠赶紧圆场。疙瘩爷端着酒盅细细斟酌,脸上结了一层 灰气。黄木匠长叹一口气,倦慵慵失望样儿说:“俺的大村长,咋总摟脸 子?嫌俺酒嘎古咋的?俺看往后想打个溜须也沾不上边儿啦!”疙瘩爷瞪 大了酱麻色的眼睛,笑道:“别鸡巴胡扯啦,俺这个蹩脚官儿早想扔啦, 可又身不由己,你少损俺行不行?”黄木匠撇撇嘴巴咂了一盅酒,笑道: “哺,你小子还得便宜卖乖。不干,不干还当渔花子?”疙瘩爷夹了一口 菜,嚷嚷地说:“这年头的父母官,难当哩!”黄木匠道:“咋难,也难 不到挨饿的光景吧?”疙瘩爷点头:“那是,两码事儿。”黄木匠又说: “老弟,你这辈子够折腾啦!凡事可得搂着点平稳,别再横生些节外枝杈 ……”他说着深眼眶子潮了。疙瘩爷一把攥住黄木匠的手,抖抖说: “老哥,人活一世难得一知己呀!”黄木匠摇头:“俺算啥,咱俩还是当年 的缘分。"疙瘩爷说:“老哥,俺想你啊,俺离蛤蟆滩越来越远啦!”
“蛤蟆滩?”黄木匠叹一声:“别提它啦!”
疙瘩爷急切切说:“老哥,俺愧对蛤蟆滩哩!你能不能给俺讲讲渔 人哥们儿在蛤蟆滩上的故事?新的,有趣儿的。”
黄木匠摇头:“蛤蟆滩再也没故事啦!”
疙瘩爷惊颤了一下,丢了魂似的。
黄木匠说:“你遇事常到蛤蟆滩那块地墙上走走,走走就好哩。”他 的古道热肠又暖过来了。疙瘩爷听见蛤蟆滩就有了笑模样,不回嘴,一时 竟忠厚无比了。他忽然滋生了一个想法,吃过饭到蛤蟆滩上走走。是该去 看看了。
疙瘩爷在黄木匠的陪同下,走到海滩上来了。远远的,他们就看见 黄木匠的新船了。疙瘩爷知道渔人有了自己船的心情,便贺道:“老哥, 恭喜哩,哪天俺让人免了官,跟你搭伙出海,还要俺不?”黄木匠蹶跳蹶 魅地点头:“哪有不要之理呀?咱俩是老东旧伙,没多时咱们就是亲戚 了,俺还怕你不尿俺这壶哩!”然后就笑。鸥鹰在他们头顶上飞,大雄和 黄狗“桩子“也颠颠儿颱跟在后面。
晚秋时节枣核天,早晚凉晌午热。毒毒的日头将海滩照得发黑,像 燃烧后铺下的一片灰烬。海水与海滩交接面上泛着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
使泊在那里的船罩上纵纵横横的晕光,若有若无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时,疙瘩爷看见了黄木匠那艘灰不溜秋的双桅船。他看出这是一艘新船, 木头白茬上重刷了一层灰漆和桐油,在日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泽。光反照到人脸上像锅里卤过的虾一样呈着酱紫色。登上老船,疙瘩爷又嗅到了很浓很浓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到肺叶里去,仿佛吸到了曾经那么熟悉亲切的生活原本气息。黄木匠拿拳头砰砰地敲打着船板:“红松料 儿,满可以闯荡几年!”疙瘩爷说:“好船,好船,肯定经得住浪颠啊!” 黄木匠颤索索从怀里抖出两面小三角旗,递给疙瘩爷;“这是你老弟的差 使啊。”说着便让大雄放松桅。疙瘩爷接了旗有些受宠若惊,手掌上仿佛 燃着一蓬渔火,咿咿嘎嘎倒下一根大桅,又_阵咿咿嘎嘎响,两条大桅躺 下来,疙瘩爷神气庄重地将两面三角旗系在桅顶,嘴里念叨着:“你们爷 俩日后行船,满舱满舵顺风顺水呀。”黄木匠响脆脆应着,恰好合了潮的韵律。黄狗“桩子”也随人抬头望旗,欢欢快快叫着,“麦支书,麦支书……”
疙瘩爷的视线从旗移至海滩,看见村委会办公室的四喜在叫他。他原想挂完旗跟黄木匠到蛤膜滩舒展舒展。见四喜找他就烦声烦气问:“又咋啦,评议小组下午不是走吗?” 四喜说:“又来一拨儿。”
“哪儿的?”
“说是考察冷库。”
“好吧,俺就去曜疙瘩爷摇摇晃晃走了。
村北有一片暄虚虚、光秃秃的碱窝窝地。疙瘩爷说就将冷库建在那 里。他领着县里派来的技术人员去勘测。碱地的北边是一片方圆十几里的 大草滩。密密匝匝的铁秆芦苇漫漫懒懒铺开去。芦叶转成青白色,顶端胀 胀地孕起芦花,清风里纷纷扬扬舞起一片白。芦荡里隔三差五亮岀水汪 子,落叶、腐草、烂鱼、蜉塀浮在水汪里,经火暴暴日头蒸晒,腾着滙滬 馒馒的臭气。疙瘩爷先将三位技术人员领进草滩。他还有更远大的设想, 建完冷库,他将投资在茫茫草滩里开发人工养蟹基地。河水与海水杂交精 养的螃蟹,既有海蟹的鲜嫩又有河蟹的幽香。他要同行家合十十合计,既不 破坏芦苇资源,又要规规整整地挖出蟹池。眼下关键的关键是怎样确定道 路的位置。这条道疙瘩爷将它比喻成网上的纲绳,纲举目张。
一条银蟒一样的渠,一条看泊老人踩白了的蛇一样的小路,弯弯曲 曲朝深处钻去。疙瘩爷望着草滩,踌躇满志地昂着头,走到深处时已是热 汗涔涔,浑身水涝涝了。三个肩扛标杆尺的城里人更是走不惯脚下的羊肠 路,走走停停,喘喘吸吸,被疙瘩爷甩在了后边。远远地,疙瘩爷喊: “伙十十们,这儿有一口老一_”三位技术员忙急煎煎摇晃晃挪过去。一 个歪斜松散的草铺子旁,有口黑洞洞的井眼,井口有缸口粗,疏疏地冒着 凉气。疙瘩爷螃蟹似的田1在井口,将脑袋伸进去,黑幽幽看不见水位,便 吼了一通。湿漉漉的 懒r声就从井底弹回来。一位戴眼镜的技术员说:“这口井是个极好的坐标点,横的,也包括纵的。就看井底深度和水 底标本……”说着又咕咕叽叽与那两人唠起专业话。
疙瘩爷怔怔地看着,从兜里摸出村里待客用的中华牌香烟,笑呵呵 递过去:“先歇歇,你们辛苦啦『'他怕再碰上孙胖子一类人,仰人鼻息 也认了。三人和和气气地向他一笑接过烟。疙瘩爷心里说:“在外面做大 事的人,不全像孙胖子,到底好人多哩三人吸罢烟就撅着屁股趴在井 口往里下吊绳,摇几摇,那个角尺就掉水里了。“眼镜”慌了: “哎哟, 这可咋办哩?”疙瘩爷嘿嘿笑了: “王同志,别急,俺能把尺捞上来。”三 人瞪大眼睛:“麦村长,别开玩笑啦,这么深的水扎凉啊,不行!”疙瘩 爷麻溜溜抖掉灰汗衫和白背心,仅剩一条大裤衩子了,粗门大嗓道:“给 俺拴条绳子,俺当年在海里抠龙虾啥阵势,你们都没见过。”说着将粗麻 绳绕绕缠缠系在腰间,就一点一点朝井下溜。“眼镜”脸上微微发青,嘶 着嗓子喊:“喂,麦村长,你老如果真没事,就从井底带一块标本来!” 疙瘩爷像个大水怪,扬脸问:“啥,俺不懂,这井下还有本?”井上人笑 T: “不是本,是井底的泥!我们化验用。”疙瘩爷眯眼一笑,笔管条直 地朝水面扎去。疙瘩爷没想到老井里的水贼凉贼凉,如无数小刀子扎进骨 头节里。他昏头昏脑如水泥缴往深处钻,耳骨哧哧叫响。井不很深,他很 快抓住了角尺,也像龙虾一样衔嘴里,抽回右手,腕部一拧,五指一收, 闪电般地支开两腿挺起身,调动一手一肘,抓挠着井侧的硬壁,叽叽噜噜 地蹿岀水面。
水面炸开花骨朵般的水泡。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笨拙拙地爬出井口, 骂:“这水真他娘的凉啊!”说着放下井尺和黑泥。三个技术员惊叹了。 疙瘩爷疯了似的哗哗啦啦踩倒一片芦苇,四仰八叉躺上去。他身上响起苇 秆脆脆的沙沙声,明显与躺在蛤蟆滩上不一个味儿。他眯着眼,三个技术 员晃来晃去的影子他依然能感觉到。慢慢地,他身子就被日头暖过来,再 睁眼时,哗哗摆动的芦苇叶一片辉煌,分外扎眼。苇楂鸟啾啾叫成一团。 远远近近耀着一片跌宕起伏的晕光。光线穿过苇丛,斑斑点点泼在地上, 像是一层漾着金光的古铜钱。用不了多久,这片古老贫瘠的蛮荒地带就会 摇身变成局金生银的宝地了,疙瘩爷望着高远的天空十分乐观地想。遗憾 的是,躺在这里听不见蛤蟆滩的涛声,然后摒了气细细听,久违的渔歌来 了,很单纯很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