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很沉重地掉下去了。
疙瘩爷昏昏沉沉地一头扎进二楼宿舍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 像是病了。近来的工作,不知怎么老是蹩手蹩脚的。傍天黑时,他晕晕乎 乎发起烧来。春花不在家,麦兰子领着村医赶到村委会。医生说是风寒, 打了针也留了药。夜里疙瘩爷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汗毛活泼张开来, 搅得他浑身不自在。脑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事竟稀粥一样糊涂了。夜里迷糊 几回,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天亮时,他清醒过来,就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 袭来。他支棱着耳朵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雨声。
静下心来听雨,疙瘩爷的眼前就浮现春花年轻时袅袅婷婷的身影。 她身上带着草蓼花洁白纯净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运盐河的老船 上,他最喜欢闻这股幽香,可是,春花变了,她被世俗包裹了,身上再也 没有这样的香味了。
雨停的时候,疙瘩爷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梦。他独自冒着雨扑扑跌跌 地走上蛤蟆滩。退潮了。疙瘩爷默默地蹲在滩上,如一块古老石碑,_动 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像硕大无朋的海龟载他在大海里游动。散散 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像变成有了生命的东西,团团簇簇拥戴着他。尽管他 一直避着蛤蟆滩,滩并不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 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呼噜呼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 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攥出滑腻腻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 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朝上,俺就豁出去干一场,就算合了海龙神的旨 意;要是麦穗朝上,俺就等等再说……"银亮亮的钱币抛向空中,忽忽悠悠坠落,“吧唧”贴在滩上。他定定瞧是负有重大使命的“国徽“太棒啦,俺的天神哩!”疙瘩爷鱼打挺般弹起,压根儿不愿多想。
他急头横脑拧屁股下床,敲开隔壁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叫道:“四喜,快给俺起来!”
“深更半夜的,您撒啥魔症啊?”四喜说。
“闭上你的臭嘴,带上双筒枪!” “干啥?” “打狗!”
四喜懒洋洋斜着身子挪岀屋,嚷嚷道:“俺不敢,人家还不把俺骂 个狗血喷头!”
疙瘩爷气势势地抖抖身子:“谁敢?俺跟着!”
四喜翻翻眼:“就咱俩?”
疙瘩爷说:“春栓和大鱼的枪还有没有?”
四喜说:“有哇,昨天俺们还去泊里打兔子哪!”
疙瘩爷挥挥手:“去,叫他们也来,晚上给你们开高补助!”
四喜颠颠儿去了,不一会儿叫来俩扛枪的小伙子。大鱼愿意追随疙 瘩爷,他恶狠狠地说:“只要不让俺打大雄家的黄狗,谁家的狗俺都敢 嚙!”说着举枪瞄了瞄。疙瘩爷马上下了命令:两人一拨儿挨家逐门突击 打狗。
夜气浮来浮去,村巷极有层次地昏黑。蛤蜥的腥气和夜的寒气悠悠 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村外漫漫泛泛荡过去。不大时辰,静夜,便溅起 犬叫和嚇里啪啦的脚步声,空气里随着恐怖的枪声又充斥了浓烈的狗的血腥。
疙瘩爷黑着脸凶凶地走家串户,不可逆转地在村舍摇头摆尾的狗们 脑袋里,贮存一颗一颗的枪子。有人沉默,有人大骂,有人哀叹。疙瘩爷 尽量不看村人的脸,害怕酝酿许久的勇气泯灭掉。可是,他怅怅的眼神不 时向天望一下,他一定很痛苦,但他决不当着村人的面表现出来。
疙瘩爷不知不觉到了黄木匠家门前。他仿佛看见黄木匠温和的笑眼 陡变厉厉凶光,他怔住了。大鱼悄悄溜了,就剩下他和四喜。一种孤单和 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四喜却不管不顾地用枪托敲门。敲着敲 着,有些哆嗦了。他害怕碰上大雄。
实际上,这阵大雄不在家。大雄在婚礼逃跑之后,就悄悄回过一趟家。黄木匠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大雄,为啥不敢娶麦
说’ 兰子?黄木匠只好守着黄狗过日子了,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
黄木匠惴惴地打开门,见是疙瘩爷和四喜,就笑着说:“大疙瘩,深更半 夜的犯啥怪呢?”疙瘩爷冷着脸不说话。疙瘩爷看见黄木匠大门是关着的, 里面还守着白纸门的“规矩”。左扇门上贴着七奶奶用白纸剪裁的门神 “钟尷”,白纸完好无损,右扇门没了,八年前跟随老伴下葬后,一直就那 么空着。看着半扇空门,疙瘩爷很伤感。四喜大咧咧道:“上级有令,打 狗!”他的脚跚:住门槛,就有大黄狗“桩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 头,凶凶地看四喜,嗷嗷地扑咬起来。黄木匠“喝” 了 “桩子” 一句,将 疙瘩爷和四喜往屋里让,疙瘩爷不进屋,站在那里看着“桩子”,眼里闪 出的阴甥凶烈的光,心里惶惶地发颤。“桩子”好像认出疙瘩爷,不再咬 叫,薦驚典嗅他肥大的裤角,嗅到了同类的血腥,便慌慌地摇尾巴。
这条肥硕高大的黄狗的确像狼,黄黄的鬃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 黄木匠嘟喚了一句:“大支书,这狗非打不可吗?”疙瘩爷只好丿顿着黄木 匠的腔调悠下去:“老哥,上级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桩子'在你老哥 心中的位子,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黄木匠眼眶一抖,话里 有了愤怒:“啥规矩,还不是你疙瘩爷一句话!”疙瘩爷想骂他一句,自 从大雄逃婚之后,疙瘩爷再也没有蹬过黄木匠的家门。不管大雄怎样想, 客观上伤害了麦兰子,就等于伤害了七奶奶,伤害了疙瘩爷。疙瘩爷不看 黄木匠,心沉沉地坠,仰脸望天。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边,这时 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感人的狗叫,满世界都是闹响和血腥。看来那一拨儿 干上了。这是雪莲湾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对狗的清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 着,不知如何是好。疙瘩爷咬了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四喜,你来吧!” 然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
疙瘩爷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沉沉,索性蹲在门口不远的蛤蝌 皮子堆上听那声响。“ 一”枪声脆脆炸响,接下便是黄木匠剧烈的 咳嗽声和骂声:“疙瘩爷,你拿俺开刀,你小子没良心啊,你小子的良心 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疙瘩爷木然地站着,“嗖” 一声,从眼前闪过一个黄糊糊的东西, 正疑惑间,四喜喘喘地跑过来:“村长,都怪俺,一枪没摟准!大黄狗还 活着疙瘩爷厉厉地吼:“他娘的,追!”他跟着四喜踢踢踏踏追受了伤 哀叫的“桩子”。拐了村口,“桩子”叽叽噜噜地朝海滩狂奔。疙瘩爷喘喘追着,抬眼看见“桩子”在老河口北侧的海滩上薦蔦地兜着圈儿。他猛 然想起这儿是大雄双桅船的停泊地,狗仗人势,“桩子”显然在寻找主人大雄。然而,空空荡荡,只有苍黑沉默的大海滩。
四喜瞄准又朝“桩子”放了一枪,枪子钻进“桩子”脚下的黑泥里,咕嘟嘟冒泡儿。“桩子”像是被枪声激醒了,抬头愣了片刻,就在四喜再次瞄准时,嗷地嘶嚎一声,箭一般朝西海滩逃了。疙瘩爷跟着四喜又追。 追了一阵,疙瘩爷脑袋“轰“ 一震,他又真真切切看见了蛤蟆滩。蛤蟆滩 的细沙在夜光下精灵般闪亮,不再空幻虚飘,潮音像一阵阵远古的吃语, 凄凄切切又美美妙妙。“桩子“逃离了他的视线,他被蛤蟆滩的景龍住了魂。“桩子”也似通了人性一样,颓然卧倒在蛤蟆滩上,不再吠哮,喷 着咿咿唔唔的汪汪声,默默地流血,誓死不屈地向他们示威。疙瘩爷蓦地 发现“桩子”卧在蛤蟆滩上,脸上浮了愤怒的神色。“桩子”在他眼里不 再是一条狗,仿佛是一介神物了。四喜恨恨骂一句“狗日的!”就举枪瞄 准“桩子”。“桩子”不颤不怯,呆呆地望着人。疙瘩爷的大手按下烫烫 的枪筒,叹了口气说:
"别打啦!"
“为啥?”四喜惑然。
“这是蛤蟆滩。”
“那就更得打狗日的!”
“脏了滩,咱俩都是罪人。”
“您想的太多啦!”
“不,一介神物,有它的造化,怕是这狗,也他娘的成神啦!”疙瘩 爷看着“桩子”。
“桩子”像个刺猬一样鬃毛刷刷张开来,一个硕大幽灵似的。
疙瘩爷呆呆地看狗,狗也戚戚地盯着他。他想起了大冰海里的海狗。
四喜弯腰拾_海螺壳,砸向“桩子”,“桩子”依然不动。四喜没辙 了,疙瘩爷解下缠在腰间的海藻绳,网一小圈儿,拴了个活套儿,递给四 喜。这是雪莲湾杀狗的土法儿,活套儿放在地上,套儿里放块骨肉或悖 悖。人唤狗,狗低头一吃,一抻绳子就套住狗脖儿,然后将狗吊在歪脖老 树上,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往狗嘴里灌,眼喽一下子噎死狗,再扒皮开 膛。四喜现在找不到诱饵,便手攥着绳套悄悄绕到背后,站定呼哧哧将绳 套甩过去,不偏不倚地套住了 “桩子”脖颈。
“桩子”受了侵扰,炸尸般跳起来,疯癫着往海里窜。
四喜斜着身子拽,拽不住,身子哧溜溜在沙滩上滑。疙瘩爷跑过去死死拽住绳。“砰“ 一声绳断了,“桩子“骨碌碌滚进海水里。夜海上跳
荡着紫色,像1跳动的鬼火,被呜呜溅溅的海水簇拥着渐渐消失。
疙瘩爷软兮兮跌在沙滩上,眉头竖了个肉疙瘩。
四喜手里的枪朝海面上喷出一股一股的火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