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蛇
        麦兰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 平静终归是好的。潮涨潮落,日子平稳过。大雄岀海拢滩,回家就觉出女 人的异样。麦兰子一下子变得沉静,让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惧来了。大雄不 明白麦兰子那么向往“文化”,她的思维好像还没走出学校。这棵树非把 麦兰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远海回来,修船的日子里,大雄心 里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说出口,豆干饭闷着。 大雄本不是这种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 进里面去了。大雄终于说:“兰子,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书的事,俺也 理解你,注定你当老师,为了俺你才离开学校的,俺对不住你。既然这 样,俺愿做老师试试。”麦兰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 大雄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大雄知道她为啥 哭。麦兰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 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踌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 排摆排摆。麦兰子就拉着七奶奶去找何乡长了。七奶奶亲自出马,何乡长 当然十分重视,于是麦兰子又逼何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 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大雄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 来。“俺的天神哩,他终于从T渔花子变成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
红 蛇 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麦兰子想。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痴呆呆好一阵子。他啥话也没跟麦兰子说, 便独自去船厂。大雄把自己的渔船租给了四喜,才去了麦兰子的小酒店。 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的喝酒。他从偏门扁身绕 过去,看见麦兰子端来酒、菜和饺子。麦兰子喜眉喜眼地说:“给你发 脚,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大雄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 吃饺子。麦兰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模假势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 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大雄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 腥臊气又将麦兰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大雄,你岀海累,俺店里忙, 老也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先回家,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 儿,俺们早早儿睡。”大雄哧哧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
        大雄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回了家,在后院石槐树下酣畅淋漓地撒 了一线长尿。而后便曄里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 碾。
        石碾是破残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大雄躺上去望着满 天醒着的星儿,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 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他顿觉浑身奇痒无 比,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的跑到房檐下,抱来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 燃,熏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大雄用葫芦瓢从缸里挖出清水 来,哗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辣蓼草脆脆地吱 嘎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 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上滑落,“吧 唧” 一声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大雄愣怔的时候,麦兰子拿围 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麦兰子让大雄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 狠巴巴地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大雄舒舒服服地等着。麦兰子 边搓边说:“雄,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大雄说。
        “记住,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大雄又嗯了一声。
        “记住,別像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 点文化人的样子。”麦兰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
        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蚊虫袭来了。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大雄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雪莲湾也只有十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大雄管些后勤,兼教体育,而后就 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三个村子的联办小学, 一个班就有五十多人。每次回家来,麦兰子总爱听大雄吹吹嘘嘘地讲学校 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岀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 是挺精道挺有前程的。她一点点发现大雄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 下来,油光經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 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 幽默的。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麦兰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 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 爷们儿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麦兰子精神好 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得 累。她肚里装着一位旱船般大的希望。酒店里雇来的伙十十们背地里喊喊 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麦兰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 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 沉实的笑。
        一个黄昏,七奶奶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剪门神。灰灰的摇动的炊烟, 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 雾里有枯枝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里面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 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循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 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画了个 圆圈儿,窸窸窣窣溜下树干,钻进树根里去了。
        七奶奶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 剪刀,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洞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 坏了,红蛇丢了!七奶奶手一软,瘫软在树根下,双手疯了似的抠扒红 蛇,喉咙里撕搅着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 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
        麦兰子将酒店的事排摆妥当,就回家拿东西。进了院子,她隐隐听 见七奶奶的嘶喊,奔到后院:“奶奶,你咋啦?神神怪怪的!”七奶奶的 声气和脸相,比逝去的黄昏还黯,她悲戚戚地说:“兰子,不好啦,出事 儿了,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夭条,招灾引祸呀!”麦兰子依旧一脸疑惑: “奶奶,到底咋啦?”七奶奶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进地里啦!”麦兰 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奶奶,大雄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别信歪信斜的啦!”七奶奶理也不理麦兰子,依旧霍霍扒着土。麦兰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雄那夜里洗澡,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 的玄奥,但知道对于人过八十的七奶奶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奶
奶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
        七奶奶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复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就像舞旱船一样悠久,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 人生活里挑出来。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传说这里古时叫鲤鹏 国,靦鹏国蜿蜒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4、的红海 蛇。is鹏这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 衍成沿海岛图腾氏族意识。怪鸟淫威,海湾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 的红蛇死死缠死鳗鹏鸟,然后,红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 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能镇 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人平平安安。红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无 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七奶奶信奉红蛇是有理由的,她 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画圈儿也是有依据的。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同 样坐在石碾上为兰子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惶惶 地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画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里 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她跪在树根下 扒了三天三夜,也没将红蛇找回来。可是,就在那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 村里十条强壮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其中就有麦兰子爹。麦兰子便是 七奶奶心里的旱船。这一年麦兰子开始跟七奶奶学舞旱船。那一年她十 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其实红蛇对于她并不那么重要, 她是心疼七奶奶。七奶奶找红蛇都找疯了。“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 的红蛇,有求必应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还要让七奶奶受苦受难受熬 煎?”麦兰子心不忍再看,转了脸,泪就淌下来。
        七奶奶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
        轰轰隆隆的旱天雷滚来滚去。麦兰子硬是把七奶奶拖回屋里。然后, 大雨点子卿辟啪啪砸下来。麦兰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_闭眼就有_盘红 蛇,在石榴树上盘着,如一棵早落的红松果在树上卧着。俄顷,红蛇就消 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 天永远像个红旱船,七奶奶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不到尽 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麦兰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
的世界里去了。
         麦兰子原本是喜欢绿旱船的。
         “兰子,你愿意舞旱船吗?”七奶奶问。
        “奶奶,俺愿意,愿意。”麦兰子拍手叫着,显然像个孩子。麦兰子 跟七奶奶学舞旱船,她当时身架蛮高的,偏瘦些,营养不良,一个小柴火 丫头。七奶奶放下手里的剪子,打墙上摘下那只蒙了灰尘的绿旱船。七奶 奶轻轻弹去绿绸缎上的灰尘,然后来到后院。七奶奶先舞一阵子,麦兰子 再将宽松绵软的绿旱船固定在腰上,学着奶奶的样子舞。摇臂,挪步,拧 腰,一环一节都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七奶奶将绿旱船固定在酸愁的眼眶 里,把舞旱船的关关节节、点点滴滴说个透彻。麦兰子每日像白天落地的 绿蝙蝠在后院扑腾,不长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样子了。麦兰子读不僮七 奶奶的心事,只能从她一声声的长叹里,品悟出日月的艰辛和悠长。七奶 奶说:“兰子,舞旱船的女人命苦哩。”麦兰子平添一些豪气:“奶奶, 俺不怕苦。”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依旧很灰暗,周身笼着浓浓的仙气。七 奶奶的表情如同埋入黄昏的石榴树让麦兰子感到莫名其妙的忧伤。七奶奶 久久才说:“兰子,你还小,还不懂人间世理。”麦兰子怔怔地看着七奶 奶。第二年雪莲湾旱船会到了,村里姐妹们拉七奶奶舞旱船,奶奶死活不 舞,推出麦兰子。麦兰子撅着嘴巴说:“俺不害臊,就是没有小艄公。” 七奶奶说:“你在学校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还不容易吗?”麦兰子 眼一亮,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头。她喜欢小蛤头,皆因小蛤头全班学习最 棒。小蛤头常常帮她。很快,麦兰子把小蛤头领进家,由七奶奶手把手教 他舞船桨。小蛤头与麦兰子同岁,精瘦精瘦,小脸蛋黑里透红,一双黑高 高的笑眼弯弯的,一株小高粱似的,亲热人恬静人。麦兰子与小蛤头一起 写作业,一起舞旱船,一起光着脚丫吧唧吧唧地在海滩上抠小蟹。那个旱 船会上,麦兰子和小蛤头热暴暴地舞着绿旱船,引得观众一片喝彩声。麦 兰子和小蛤头T6打响,学校里搞啥活动都端出他们的节目,春节花会进 城,也带上他们。麦兰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装进绿旱船里了。然而 好景不长,那个黑沉沉的暗夜,小蛤头死了。他是死在去医院途中,到医 院才诊出他吃了腐烂变质的蛤蜥中毒而亡的。麦兰子的心碎了,悲伤至 极。她再也无心上学,如点了穴似的呆滞,两眼空茫盯着绿旱船,盯久 了,就神神怪怪独自舞着,忽哭忽笑,疯疯癫癫,口里反复喃喃着:“小 蛤头,舞船来,舞船来……"任七奶奶咋劝也劝不住。夜里,麦兰子竟 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看见小蛤头摇着绿旱船走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绿影,幽灵般飘游,摇曳,闪跳。她呼喊着“小蛤头”跌倒,又爬起。七奶奶在后面追她,她跌倒一回,七奶奶的心就揪紧一次。七奶奶急赤火燎地拽回麦兰子,拿小绳把她拴在屋里。麦兰 子依然冲着绿旱船傻愣着。“毁啦,俺的兰子不能这么毁啦!天神哩!” 七奶奶惶惶叨叨着眼前又闪着红蛇头画的圆圈儿。七奶奶一想起折磨纠缠
        她的“圆圈”,心里就打一个结,解也解不开。七奶奶得一日一日为麦兰 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长满疮,叫陛啦啦疼。七奶奶的目光与麦兰子的目光 碰了一下,便滑开了。七奶奶就循着那目光在泥墙上的绿旱船上定住了。 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与七奶奶几乎同时醒过来,麦兰子惊讶了。
        绿旱船丢失了。丢啦!是那般突然。
        麦兰子急眼问七奶奶:“俺的绿旱船呢?”
        七奶奶也很吃惊:“怪啦,一宿,咋就丢了?”
        麦兰子跳起来:“俺要绿旱船
        七奶奶将麦兰子紧紧揽在怀里,哽咽道:
        “兰子,丢就丢了,七奶奶再给你做新的。”
        麦兰子一头扎在七奶奶怀里,狠狠哭岀一摊泪水。她好些天没这样 哭过了。没隔几天,七奶奶将一条鲜艳的红旱船挂在了老墙上。
        麦兰子看也不看红旱船,她不喜欢。散不去磨不灭的苦痛,又很强 地燃起了她思恋的焦躁。后来一些日子,七奶奶舞着红旱船给麦兰子看。 麦兰子冷冷地瞟着红旱船,拿淡漠的目光玩弄着红殷殷的晕光。她的喉咙 动了动,费力地咽着唾沫。日子久了,红旱船就在她眼前,腿脚和手臂一 阵麻痒。那天七奶奶不在家,麦兰子竟悄悄舞起红晕船。她的身子依然轻 盈秀美,双脚顺着旱船会的节奏一下一下弹跳着,心绪终于慢慢辽阔起 来。这个长夜里,麦兰子做了无数个梦,不知为啥,小蛤头不在梦中,绿 旱船也不在梦里。她忽然觉得前头有_条红旱船像个昏头昏脑的月亮,在 高远的云彩里一涌一涌地游……
        麦兰子望着红旱船,迷迷糊糊天就亮了,一切又回到眼里,但她一 直弄不明白绿旱船为啥顷刻之间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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