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身符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雀觅食的 泥滩,群雀就快捷地钻进碧天里去。画面有些凄凉。麦翎子和菊子坐在蛤 蟆滩的泥岗子上,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金凤远嫁了,金凤是在一片喜庆的 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麦翎子和菊子为金凤送行,当时麦翎子已没 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麦翎子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透过 略麦翎子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下来的麦 家的祠堂。在日头没有岀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 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麦氏家族灰飞烟灭的历 史。“麦家祠堂里有神奇的东西。”七奶奶这样说,姐姐麦兰子也这样说。 多少年之后,麦翎子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麦 翎子去过。
         麦翎子面朝大海沉思着。
         麦家祠堂在她们的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麦翎子的目光。 麦翎子是扭着脖子观望着,压根丿L就忽略了菊子的存在,直到菊子小声吟 诵那首诗,麦翎子才回过头来,继续望着久久神往的东南方。
         县城和省城都在雪莲湾的东南方。那是城市的方向。
         麦翎子忆起来了,菊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 麦翎子抬起头看菊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 像一堆烂渔网,鼻梁上的刀雀斑间含了泪珠儿。麦翎子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县城的校园里,麦翎子、菊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她们 在同一村庄里长大,同一班读书,连麦翎子穿的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作 的,裙摆处绣上美丽的红雀,十分惹眼。她们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 岑凯伦的小说,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发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 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她们高考落榜了。疙瘩爷对麦翎子说:“就留在
咱雪莲湾吧,你姐姐没考上大学,现在不是很好吗?”麦翎子听不进去爷 爷的话。麦翎子仍不死心,刚出校门那阵子,三个女孩再次发誓,复课重 考大学。
         可是,半个月之后,麦翎子、菊子和金凤复课的希望都破灭了,原 因十分复杂,而且她们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意义都荡然无存, 化作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们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 整整一宿,拥在一起抱头哭了。菊子伤感地说:“咱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 如跳进海里算了。”在菊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脱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眼蒙 胧的金凤点头认可,她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水里看到各 自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麦翎子率先醒酒了,水面映着她们三个水 月般的脸蛋。麦翎子说:“俺们不能死,俺们凭啥要死?”菊子和金凤以 为麦翎子被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其实,麦翎子看见水里有一扇门,一 扇白纸门。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景象?麦翎子分明看见,水影里的白纸门 上有七奶奶画的“护身符”0这是一种抵御鬼魅伤害、保护人身安全的符。 此图是七奶奶用朱笔绘制的,画面为一人形,左手持大刀,右手持三叉 戟。图下有一黄字。此人就是护身的神将,七奶奶说他是黄神。黄神有两 大职能:一是主管死人的名籍,招魂招魄,所以在丧葬中常常请黄神出 马;二是能够护身避邪。所以,七奶奶在护身符中画上了黄神的尊容,象 征黄神在此,百鬼回避。
         麦翎子她们三人被这道“护身符”救了!
         村里人都说麦翎子是她们三人中最漂亮的。麦翎子的美丽不是大海 所能承接的,麦翎子是活给知识的,活给城市的,雪莲湾不属于她。麦翎 子用尽力气将菊子和金凤拽回来,三人纠缠扭打在一起。"咱们不能死!” 麦翎子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打一直 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都醒酒了,她们没再制造苍白的誓言。谁也没 说话,很狼狈地各自回家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麦翎子和菊子常常见面,金凤总是躲着她们。麦翎子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 怪,麦翎子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比先前黑了许多。腊月定亲,开春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 姑子,婆婆公公年岁不大。麦翎子说:“金凤姐这辈子就完啦!”菊子叹口气说:“哪家姑娘日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 笑。麦翎子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俺不听,俺不听!”菊子说:“不说也这样,女人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麦翎子生气地摇着菊子的肩 膀说:“你也没骨气了么?”菊子脸色晦暗地说:“不说啦,留口唾沫暖 暖自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麦翎子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 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出千条道,白天照旧原路行。麦翎子与菊子后来达成 了共识,人穷志短,得赚钱,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舍的炊烟在麦翎 子的视线里积成蘑菇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蘑菇烟里钻出来,又盲目地加入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麦翎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风越来越硬了。
         麦翎子和菊子久久不说话。菊子心里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 话的时候,麦翎子又不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麦家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 姿势伫立了很多年。麦翎子从小就惧怕它,这种现象使麦翎子对麦氏家族 有了浓厚兴趣,这种情感越深就越激发麦翎子远离家族。祠堂能诠释麦翎
子的命运。
         这个时候,大鱼注视麦翎子她们已经很久了。
         大鱼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真的像一条 海酷鱼的头,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非常外露。还 有那双鱼一样的眼睛,竟然散发着蓝光,冷飕飕的蓝光。自从那次堵豁口 失败以后他的眼睛就放蓝光了。那天上午,麦翎子和菊子去大鱼的书屋借 书。大鱼望了麦翎子一眼,却给麦翎子一个从没有过的惊吓。这惊吓不是 因为大鱼的长相,而是望见了大鱼的一双眼睛。这是一双驗鱼眼,蓝色 的。只要望见这双眼睛,麦翎子就浑身发冷,冷得浑身打寒噤。她永远不 知道这是为什么?望久了,她就像掉进了冰窖里。大鱼殷勤地跟她说了好 多话,麦翎子已经听不见了,更不用说在大鱼的书屋借书的事了。据麦翎 子后来回忆说,当时她耳鸣了,她的心冷缩得厉害以致呼吸都感到有些困 难了。这是怎么了?冷吗?非常的冷!她嘴里默念着:“这是咋了?咋 了?"她甚至惊呼着菊子的名字。她匆匆忙忙地逃开了大鱼。
         大鱼显然被麦翎子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麦翎子为什么这 样害怕他?大鱼懵懵僮懂地怀揣着一种慌恐而亢奋的神秘感喊道:“你跑 个啥,俺又吃不了你!”麦翎子头也没回地跑了,菊子茫然失措地追着她。
         大鱼失魂落魄地望着麦翎子。与其说是麦翎子对大鱼产生了好奇心, 还不如说是麦翎子深深地吸引了大鱼。
         大鱼发觉麦翎子长得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像珍子,她俨然就是死 去的珍子。
         自从珍子疯了以后,大鱼闯豁口失败,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犯人村, 尽管疙瘩爷瞧不上他,他还得回到雪莲湾,他无处可去。他再也没有脸面 待在犯人村了,珍子疯了,村长也当不成了。他把珍子送到了九龙山精神 病院,为了给珍子治病,大鱼急着挣钱。黄木匠造船厂开张的时候,黄木 匠叫大鱼过去上班,大鱼不会木匠,没有去。大鱼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 每间搞一摊儿,卖书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还真挣了一些钱。半年之 后,钱是挣了一些,可是,珍子突然在医院死去了。大鱼掩埋了珍子的尸 体,跪在她的坟头说:“珍子,俺对不住你,如果有来世,俺愿跟你续前 缘啊!”他的精神垮了,痛苦的鱼眼凹陷了。大鱼忘不掉珍子,男人得到 爱情只须一瞬,忘掉爱情却需要一生。
         也许没有人注意,自从麦翎子走进大鱼的视野,大鱼的精神才慢慢 恢复了。麦翎子见了大鱼浑身冷,不知为啥,越冷她就越想见他,大鱼的 眼睛里究竟有啥呢?麦翎子好奇地想。大鱼见了麦翎子就感觉珍子还活 着,他的精神就有了依靠。慢慢地,麦翎子和菊子还是来到大鱼的书屋, 在那里借书看。男青年们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 得到了极大享受。麦翎子去借书大鱼从不收钱。麦翎子和菊子跟大鱼还学 会了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了大鱼,那漫漫长夜又该去怎么 打发呢?村里这些高考“漏儿”都成了大鱼书屋的常客。大鱼越发深沉 了,他很少跟麦翎子说话,麦翎子看书或是下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 瞧着麦翎子,泥塑木雕一般。麦翎子的目光与大鱼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大 鱼的眼睛火辣辣地亮着,传递到麦翎子眼里的目光竟然是冰冷的呢?真是 读不懂他的眼睛,她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总之,大鱼走进麦翎子 的生活纯属偶然。
         “菊子,那不是大鱼么?”麦翎子对菊子说。
         菊子扭头看见了大鱼,说:“大鱼做啥呢?”麦翎子说:“大鱼正在 看着俺们。“菊子不耐烦地说:“无聊,太无聊了。”麦翎子远远地瞧见大鱼抬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大鱼扭过脸来了, 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大鱼嘴里不停地打着口哨,菊子说:“翎子,听说大鱼进过监狱,还当过闯海的英雄,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咱跑这儿发 啥愁?”菊子的_句话真将麦翎子的心说宽了。
         麦翎子看见大鱼朝她这边走来。远远地,大鱼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避开大鱼的蓝眼睛,麦翎子方觉得大鱼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日子 吧。菊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大鱼朝你笑呢。俺感觉大鱼喜欢 你,真的!”麦翎子叠了声反驳:“死丫头,屁话,俺才不要他喜欢呢! 那样俺麦翎子比金凤姐混得还惨!”麦翎子是这样说说,但内心的阴郁之 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菊子也跟着笑,朝大鱼摆摆手。大鱼已经走到 麦翎子脚下的河堤了。麦翎子还是对大鱼的眼睛感兴趣,盯着他的眼睛, 身体渐渐凉了。菊子说:“大鱼哥,大清早的跑这儿荡啥野魂?”
         “俺来看看你们。”大鱼说,“你们这几天咋没到书屋去?”
         菊子歪着脖子说:“说清楚,是看俺还是想看麦翎子?”
         麦翎子横了菊子一眼。
         大鱼尴尬地说:“这会儿,你俩还闹心吧?”
         “俺们来蛤蟆滩看日出,谁说闹心?”麦翎子说。
         大鱼说:“别辩解,越描越黑!俺是说金凤可惜呀!”
         菊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大鱼幸灾乐祸地笑着。
         “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麦翎子故意挺起 胸脯,拿游噎大鱼。
         大鱼脸色就沉下来。他在想怎样说话,他揣摩着麦翎子的心理说: “翎子,菊子,你彳门听着,你们是咱雪莲湾有文化的人,咱村的希望,人 生关键处只有几步,可得挺住,城里和乡下活法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 克尔恺郭尔说,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 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足的地壊啊!快回学校去,复 课!重新考大学!你们要是没有出息,俺大鱼剜了眼珠当泡踩!”
大鱼说完扭头就走了。
         麦翎子望着大鱼的背影怔住了。大鱼的话有道理,却没有新意,有 点装腔作势。走远了,菊子的话如铁锚戳着了麦翎子的痛处:“大鱼说得 多好?俺看出来了,他喜欢你,你不能让他失望!”麦翎子没有回话,她 比姐姐麦兰子内心清高,委实没有清高的资本,麦翎子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浅薄,但麦翎子自信自己能崇高起来。麦翎子爱面子,腿软心跳,嘴皮子 永远是硬的,麦翎子寒了脸骂菊子:“菊子,你少来教训俺,你看着大鱼 好,就嫁给他得啦!”菊子气得抖抖的说不岀话来,末了说了句:“麦翎 子,俺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麦翎子呆呆地站在蛤蟆滩上,心情坏透 了。
         回到村里,麦翎子靠住村口一棵老树,深深叹了口气。老树佝偻着, 枝枝杈杈,苦苦挣扎着伸向迷乱的天空,落日在树枝间闪烁,照在麦翎子 半面脸上,脸颊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麦翎子同落日一样孤独。村头 愈加空寂,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这时,她听见黄木匠的造船厂传来“咚 咚"的倒船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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