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捕捞期结束的最初几天,麦翎子悄悄躲在屋里读完了《红楼 梦》。
疙瘩爷见麦翎子不出屋,吃饭又少,脸蛋又白又瘦的,以为麦翎子 跟家人惬气呢,就说:“翎子,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 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丫头?你能读到高中就不赖啦。你姐姐不也是高中毕业 吗,还不照样在乡里挑梁拿事儿?”麦翎子不看疙瘩爷一眼,继续读书。 七奶奶走过来嗔怨说:“俺看你是读书读懒了身子。”爷爷和七奶奶的话 在麦翎子耳里飘进飘出。她不在乎。
快到晌午了,麦翎子看书都忘记了吃饭。七奶奶端着一碗米饭和一 盘子醉蟹走过来了,把碗和盘子往麦翎子跟前一放:“吃,读书能顶饭吃 啊?”麦翎子看见了醉蟹。往事就涌到眼前来了。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 麦家在雪莲湾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世家。尽管麦翎子的爸爸是个闯海高 手,但仍不能扭转麦家的整体形象。七奶奶自豪地说:莲湾吃醉蟹是 麦氏家族创造的。”
翻开麦氏家谱的血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 房倒屋塌,匪蟹没顶,麦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绝, 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 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 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岀心裁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 麦氏家族,使雪莲湾麦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麦氏家族的传 统,慢慢地,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岀口到海外。七奶 奶自豪地说:“就像龙帆节一样,以麦家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 了。”麦翎子依稀记得,前些年过节,都由麦氏家族德高望重的七奶奶将 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奶奶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 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 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七奶奶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 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麦家祠堂。祠 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 平缓狭长的海滩。七奶奶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麦 家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 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 录和昭示着麦氏家族的荣光,醉蟹节没了,麦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疙 瘩爷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麦氏家族岀现 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
麦翎子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岀几万块钱, 麦翎子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麦翎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面对 着七奶奶的白纸门,爷爷不能伸手。但是,麦翎子看岀来了,疙瘩爷想让 她跟姐姐一样,在乡里给麦翎子谋一份工作。谁知麦翎子心高着呢,小小 雪莲湾压根儿不在她眼里。麦翎子不明白疙瘩爷为什么如此反对麦翎子继 续上学、厌恶麦翎子看书。如果仅仅因为麦氏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 疙瘩爷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麦兰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 间为麦翎子上大学集资,大雄姐夫第一个响应。疙瘩爷知道后脸色十分难 看,没鼻子没脸地将麦兰子骂了一顿:“胡来,一个姑娘家上啥大学?上 了又管蛋用?”麦兰子被疙瘩爷给骂愣了。有了钱就能改变麦翎子的命运, 钱可真是好东西哩,麦翎子在心里埋怨疙瘩爷。她试图拉拢七奶奶站在自 己这一边,可是,七奶奶在麦翎子上学的问题上,观点跟疙瘩爷是一致 的。
疙瘩爷总想跟麦翎子说说话。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袄常 年懒散地披在疙瘩爷身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听说爷爷近 来在村里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人瘦了一圈。麦翎子觉得爷爷老了,也 该退位给年轻人了。疙瘩爷望一眼麦翎子就佝腰咳嗽起来,麦翎子赶忙上去给疙瘩爷捶背。疙瘩爷不咳了,稳了心说:“翎子,爷跟你商量个事儿。”麦翎子知道爷爷没好事情跟她商量。但是老头的心病不讲出来,就 * 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麦翎子点头说:“俺听着哩。”疙瘩爷的眼皮索索抖着说:“咱雪莲湾有句土话,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 上学的事,让爷给拦啦!”麦翎子说:“俺知道,俺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 您又想着这事啦?”疙瘩爷好像没听麦翎子回话,接着唠叨:“你可别怪 罪爷爷啊,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咱麦家也全都没脸面了。”麦 翎子烦了,没好气丿施回嘴说:“您就快别提脸面了,俺看你和姐姐根本 不讲脸面。你们都变了!你们在村里乡里当着干部,俺沾不上你们一点 光!”疙瘩爷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翎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爷知道, 等你稳稳心,爷爷给你在乡里找个差使吧!“麦翎子倔倔地说:“俺不干, 俺可不是兰子姐。”疙瘩爷恼了: “你这孩子,还那么任性。这也不干, 那也不干,你到底想干啥?你兰子姐咋啦?她刚毕业的时候,就在村口开 了一个小酒店。一点点来嘛!”麦翎子迟疑了一下问:“爷,俺倒要听听, 您到底想让俺干啥?”疙瘩爷咳了一声说:“俺看啊,给你开个醉蟹铺挺 好,你七奶奶教你做醉蟹的法子还记得么?”麦翎子心里一下就火了,强 压着火气,嘴上只好说:“记得,咋不记得?”
七奶奶在麦氏家族里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七奶奶做醉蟹的程序跟 爷爷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 带和大蒜等作料。麦翎子最爱吃七奶奶做的醉蟹。疙瘩爷拖着很沉重的鼻 音说:“翎子,踏踏实实跟奶奶做醉蟹吧!你听见啦?等你干了一阵子, 爷爷再想着提拔你!”麦翎子的心情陡然变糟了,撅着嘴巴不说话。疙瘩 爷吼了句:“没耳性,你爷跟你说话呢! ”麦翎子大声说:“俺不是拿您 村长不当干部,俺就是不做醉蟹!俺也不让您提拔!”疙瘩爷竖起眉毛吼: “你是金枝玉叶咋的,怕闪了腰?”麦翎子倔倔地律:“人家在心里起了咒 么,俺要复课,俺要挣钱,俺要上大学!”疙瘩爷气得抖了: “大学,大 学钩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俺看也是瞎子点灯 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麦翎子锥起眼睛 盯着疙瘩爷说:“这可不像一个支书说的话,求你就给俺一年! 一年俺就 让你们见分晓!”疙瘩爷摇头:“一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 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麦翎子摇着疙瘩爷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 留在家里陪七奶奶!”疙瘩爷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 念书念邪啦!”麦翎子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爷,麦翎子不会给麦家 丢脸的,俺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疙瘩爷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 越发不好赚啦!你个、r头能挣钱?到时候别把自己也赔进去!”麦翎子正 想挣钱的路子呢,想都想疯了。麦翎子自信地说:“俺能挣。”疙瘩爷苦 笑了一声:“俺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 醉蟹铺子!让你七奶奶帮你做醉蟹,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麦翎子听着 疙瘩爷的大实话,心里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疙瘩爷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 眼人都晓得,疙瘩爷身上已经没有当年的果敢了。麦翎子强迫自己朝疙瘩 爷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麦翎子的心头。疙瘩爷十分疲惫地从麦翎子 房间走岀去,春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疙瘩爷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 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麦翎子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麦翎子本想找本书看?菊子找麦翎子来 了。菊子那次被麦翎子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麦翎子和好如初了。她心眼 丿囲耳根软。时常遇事找麦翎子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麦翎子。菊子 说:“大鱼哥找俺有事。实际上,他是想见你哩!”麦翎子撅着嘴巴说: “大鱼是俺啥人?说调俺就调俺? 一边待着去广菊子望着任性的翎子,眼 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翎子姐,俺再也不会因大鱼跟你吵啦! 不值得!反正话儿俺给你带到啦。”说完菊子跟风一样刮出去。
麦翎子的心扑扑跳荡了,蒙着头追出来,搂住菊子的脖子,上赶着 套近乎说:“俺的臭菊子,你也牛啦!”说着麦翎子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 菊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菊子也反过身来拿双手胳肢麦翎子。她们两人 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棚残破的暗影,洒在 麦翎子的脸上肩上,她们制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疙 瘩爷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翎子,去叫你姐夫大雄过来!你也别去疯 跑,回头俺有事情说。”麦翎子响脆脆地“哎” 了声。菊子知趣地吐了吐 舌头说:“俺先走了,大鱼可是真找你呢!去不去由你!”菊子嫩闪闪的 腰肢一晃就没了踪影。
不一会儿,疙瘩爷进来了,麦兰子回来了。她没有在乡政府上班, 她是乡里下派到雪莲湾村的工作组成员。麦兰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吸烟的 疙瘩爷,就把麦翎子拉到堂屋说:“翎子,俺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 法去复课,俺给你找个工作吧J'麦翎子望着姐姐的脸说:“你也给俺找 工作?爷爷让俺跟七奶奶做醉蟹呢。”麦兰子极神秘地说:“嗨,做醉蟹 有啥出息,俺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菊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下来呢。”麦翎子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麦兰子很有兴致地说:“乡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
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一千八百 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俺找你说。”麦翎子心头猝然一激灵:“钱倒 不少,姐。可俺不想干。”麦兰子愣了愣问:“为啥?姐姐还给你亏吃?” 麦翎子抿紧嘴巴说:“俺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的姑娘,便走火 入魔。听说咱村的小翠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么?小翠的事还没了,又寻新 目标啦。俺才没那么贱呢。”麦兰子说:“小翠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 己作践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乡里最尊重何乡长,何乡长是咱爷 的朋友,你是咱爷的孙女,俺的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士臣 不会为难你的。”麦翎子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麦兰子:“姐,你面子那 么大?”麦兰子剜了麦翎子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麦翎子说: “屁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麦兰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 张厂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麦 翎子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俺情愿待在家里,俺可不是穿金挂银的 命。”麦兰子生气地说:“俺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 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翎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入非非啦!”麦兰 子黑钻钻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麦翎子。麦翎子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俺 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就别提他啦!”麦兰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 是死狗扶不上墙!”麦翎子不爱听了,拿手指着麦兰子恼怒的脸说:“你 才是死狗呢!”麦兰子说—'墳着啦?至于么?俺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 不识抬举!”麦翎子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俺的事不要你们 管!不要你们管!”麦兰子也火辣辣地吼:“你闹啥?你还有理啦?”然后 甩手进屋去了。麦翎子浑身的气涌到眼睛里,要杵杵地挺在暮屋。看啥都 灰蒙蒙的。夜风荡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痴樞菸呛得麦翎子三阵城。麦 翎子头痛欲裂,两手狠狠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麦翎子在自己 的世界游荡太久,没有谁能改变麦翎子。一切得靠自己,麦翎子要做的事 肯定能做成。麦翎子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自己遐想的东南方做短 暂而专注地眺望。
,过了两天,疙瘩爷把麦翎子叫进屋里。
麦翎子进屋不坐,倚着门框站着。
麦翎子看见七奶奶、大雄、麦兰子和疙瘩爷都在。
七奶奶佝腰盘坐的身影很模糊,她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老人不知在给谁家剪门神。疙瘩 爷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麦翎子,他“吭吭” 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麦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把祠堂 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雄鳖一样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麦翎子偷 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麦兰子说:“寒食日是咱整个麦氏家族的事!为啥 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咱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么!”
“混账,良心就是道理!”疙瘩爷教训麦翎子说。
麦兰子说:“别惹爷爷生气,走吧!”
麦翎子没再说啥,默默走出去了。
在麦翎子眼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麦翎子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书屋的墙壁渐渐发白变厌。最 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散发出青涩的泥土气味。麦翎子坐在大鱼书屋 门口,书屋的门上糊上了白纸,还贴着一张七奶奶剪的“穆桂英”门神 像。坐在那里,麦翎子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片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 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她神往。大鱼坐在书屋门口的一 把椅子上,也陪麦翎子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大鱼今天换了新衣裳, 板板整整,像相亲似的,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 被雨水打湿了。麦翎子收回目光,望着大鱼一张一张的鼻孔说:“大鱼 哥,没见外面下雨么!”大鱼感激地望麦翎子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 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菊子不在场,麦翎 子不敢看大鱼的眼睛,看了他的蓝眼睛,她浑身就打寒噤。
麦翎子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书,就抬头看老河口落雨。邻室打 台球的曄啪声传了过来。麦翎子不知道大鱼找她有啥事。麦翎子来了,大 鱼又迟迟不开口,只是点点滴滴看她。大鱼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相 像的人?麦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儿都像珍子,甚至连说话的 语气都像。自从见到麦翎子的第一天,他就好像见到了珍子。她不就是珍 子的转世吗?
麦翎子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生活为啥给她挖出那 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让麦翎子感到亲切。慢慢地,麦翎子就 不理会大鱼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大鱼吸完一支烟,脸上豪气 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大鱼说:“翎子,你 过来。”麦翎子捧着一本《读者》缓缓走至大鱼跟前,心里想,大鱼啊大 鱼,你千万别强制向俺搬弄哲人的思想。大鱼微笑着说:“翎子,俺想吃 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你大鱼哥的要求么?”麦翎子舒了一口气说: 哪现成,明天就给你做。”麦翎子眼不拙,她看得出来,他叫自己来绝不 仅仅是谈醉蟹。
大鱼笑了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眼睛里散发着冷气。忽然,他 猛地朝麦翎子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麦翎子的手,呼吸急促地 说:“珍子!”麦翎子并不知道珍子是谁?她一阵慌乱,手里的《读者》 哗啦一声掉地上了。
大鱼乱了性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麦翎子的手腕 子。“大鱼哥,你要干啥?”麦翎子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涨,不住 地哆嗦起来。大鱼浑身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麦翎子的胳膊。大鱼的这 双手比他的蓝眼睛更可怕。
麦翎子的脸变得煞白,急切地说:“大鱼哥,请你放尊重些,你放 开俺,再不放手,俺可喊人啦!”大鱼终于放开了手,额头淌了汗,他乞 乞缩缩地说:“翎子,别误解俺,俺刚才看错人了,俺把你当成珍子了。”
“珍子?珍子是谁?”麦翎子躲避着他的眼神问。大鱼没有正面回答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才恢复了常态。大鱼说:“翎子,俺的好妹 妹,求你答应俺一件事。”麦翎子噢了一声,脸色依然阴沉:“说吧,只 要俺能做的就成。”说话时,麦翎子翩然一转身将手背了过去。大鱼忽然 尖声尖气地笑了: “你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翎子, 俺的好妹妹,你知道俺求你的事情是啥吗?”麦翎子愣着不语。大鱼哈哈 一笑:“是求你赶紧回学校复课!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 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滬便气。麦翎子哑然失笑了,去复 课好像不是你该求俺的事。大鱼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 “这是两万块钱,是俺的书屋挣的,送给你,当做你的助学金吧!”麦翎子 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麦翎子来说是始料莫 及的。麦翎子连连推托着,支吾道:“大鱼哥,不,俺不要这钱,谢谢你 了大鱼哥!”大鱼瞪得大大的眼睛闪出骇光,唯恐麦翎子眨眼之间从他眼 前跑掉。
大鱼又要抓麦翎子的手,麦翎子退了一步躲开了。
麦翎子倒背着手,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说:“这是你的血汗钱,俺 说啥也不能拿。”大鱼洞开心意地说:“翎子,你怀疑俺的诚意么?你担 心俺大鱼会在你身上有所图么?老实告诉你,这笔钱原是给一个人治病的,这个人死了,所以这钱就没用了。”大鱼说着眼睛就汪了泪。
麦翎子跟着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讷讷地问:“啊,是这样? 这个人是谁?能让俺知道吗?”大鱼终于把他跟珍子的故事说了。麦翎子 听直了眼睛,眼泪流了一脸,俺的天神哩,为啥总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 呢?雪莲湾也有这样的爱情绝唱啊!又想回来,既然大雄真的爱过,就不 会追求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大鱼淡淡地说:“俺留着这笔钱,是想捐给希望工程 的,俺自从见了你,俺就改变了主意,给了你,让你上学,正对路子。因 为你长得像珍子,俺觉得……你跟麦家人不一样,你将来有大出息!”麦 翎子使劲摇着脑袋说:“你看走眼了,俺没有你说的那么优秀哩!”大鱼 连连说:“俺虽说不像你爹老漂子,不是海眼,可俺也经过大风大浪了, 俺看人从没走过眼!”大鱼的脸在麦翎子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麦翎 子说:“大鱼哥,你的情义,俺麦翎子领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赚 点钱不易哩。另,老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你得成家过日子啊!虽说珍子姐 没了,可你也要想开点,还得往前奔啊!”大鱼感激地望着麦翎子,麦翎 子轻轻垂下了头。大鱼将装钱的纸包托在左手掌上,恢恢地垂着脑袋自 语:“唉,人就是贱东西,想要这钱的,俺不给,俺想给的,人家又不 要。那就留着吧!”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麦翎子强迫自己笑得好一些, 说:“大鱼哥,今天俺才真正了解了你/大鱼沉默不语,呼岀的热气暖 化着潮湿阴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麦翎子甚至能听到大鱼怦怦心跳的声 音。麦翎子待不安稳了,总是胡想一气。大鱼的牙齿曝得丝丝响,说: “翎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俺借给你的,等你大学毕业挣了钱,再 还俺,这样总行吧?”麦翎子淡淡地摆摆手说:“大鱼哥,别提这事儿啦, 别把俺逼出病来!再逼俺,俺可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大鱼叹一声, 彻底怯场了,薦薦儿收起钱来。趁大鱼犯呆的空儿,麦翎子真想悄悄溜掉 算了。可是两腿就是不听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大鱼今日添了某种魅 力,给麦翎子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兴奋。
麦翎子直把话问到大鱼脸上:“大鱼哥,开书屋挺来钱么?”大鱼 说:“就图书而言,单卖单租赚项不大,俺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 上来的书都要经俺过手,往海上去的书呢,俺也过手!”麦翎子笑说: “大鱼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来呢。”大鱼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 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干啥都赚钱。”大鱼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 的学问大着哩,而且超凡脱俗,职业高雅。”麦翎子知道大鱼在引她上套 儿呢。麦翎子的好奇心竟然被强烈地引逗起来,说:“大鱼哥,你看,俺 能搞书吗?”大鱼露出一脸的欢喜说:“能,而且俺保你尽快赚到钱!你 就屈屈才,先跟俺大鱼干吧,等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 麦翎子笑笑说:“好,倒是好,可是俺哪儿是做买卖的料儿?”
“试试呗。”大鱼说,“俺当哥的,绝不亏待你,不出仁月你就会走 进教室,腰里揣着硬钢钢的票子上学是啥感觉?”大鱼神采飞扬,带着深 厚的情分。
麦翎子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浅了薄了。麦翎子说: “希望俺们合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俺要靠自己的能力!你答应俺了,俺 才来跟你卖书。”大鱼连连点头。形式急转直下,大鱼终于得到麦翎子的 应允,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种快乐。麦翎子脆脆地应一声, 满脸灿烂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