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楣
         日子美好如初。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运到蛤蟆滩时, 蛤蟆滩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疙瘩爷借着村里放电影的空当,将与日商 合资的事情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得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别说三七分 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么?雪莲湾蛤蟆滩最不穷的就是 泥了。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的眼光和魄力。疙瘩爷气气派派地在人群中穿 行,从众人的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不久前,乡里把 对他的处分撤销了,春风得意。因岀国的事,疙瘩爷跟媳妇春花闹了一些 意见,两人分居了一阵儿,眼下春花重新接纳了他。疙瘩爷十分得意的时 候,麦兰子却感觉不妙,她从村人的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危机。她觉得 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麦兰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蛤蟆滩七爷 爷的石碑引起的。自从七爷的“大铁锅“被挖掘出来,在小学校裴校长那 里被人砸碎,怕七奶奶伤心,疙瘩爷让人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几年过去 了,小小纪念碑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那石碑, 也没细瞅,就下令将它挪到了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 的,一下子传到了七奶奶那里,七奶奶拄着拐杖就气呼呼地找疙瘩爷。疙 瘩爷见到娘,听说石碑被拆了,自然要站在娘这边说话,他觉得日商财大 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这个村长不当干部。疙瘩爷想率先找到麦兰 子,麦兰子不在,他就直接找到小林先生质问:“小林啊,为啥要把俺爹的石碑搬走?”小林先生一时愣住了,他早把石碑的事情忘记了,拍了半天脑门还糊涂着。疙瘩爷把小林先生拉到了蛤蟆滩现场,小林先生这才想起来了。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的。”疙瘩爷涨成一张猴腱脸说:“你听着,就是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断不透里边的玄奥,问:“为什么?”疙瘩爷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先生又蒙着问:“日商怎么了?”疙瘩爷说:“那是一块啥碑,你狗日的知道 不?”他拽着小林先生走到河堤上看碑。疙瘩爷把七奶奶常讲的“大铁锅“故事草草讲了一遍。小林先生听完,蹲下身细瞅一会儿石碑,顿时额头冒 汗了,慌张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当时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疙瘩 爷缓和了口气说:“俺娘有意见,群众也有意见呢,将来对企业也不利, 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蛤蟆滩,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 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操纵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他 们会得寸进尺,弄不好会侵吞公司利益的。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 了,就不能再搬回去!我想啊,把石碑再安置个地方。”疙瘩爷火了,三 说两说就与小林先生大声吵起来。在工地上干活的大雄瞧见了,他想上去狠狠揍小林先生一顿。后来一想,不妥。小林先生眼下是麦兰子眼里的红 人,把他揍了,麦兰子不会轻饶了他的。大雄急急地跑到筹建处,给媳妇 麦兰子打了电话。麦兰子正在乡政府开一个会,听说后心里急得很,飞快 地回到雪莲湾蛤蟆滩。
         黄昏的蛤蟆滩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老帆布。麦兰子 先听到的是疙瘩爷粗野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壳上扎了一道铁链。 她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了劝小林先生,然后将疙瘩爷拉到河坡的 泥坝后面说:“爷,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 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咋向乡里交代?咋跟雪莲湾老百姓交代?您 要这样胡来,俺就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儿啦!”疙瘩爷见麦兰子挺强硬,嘟 嚷说:“这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你七奶奶不依,老百 姓也看不过眼哪!咱麦家人骨头也太软啦!”麦兰子咧着嘴说:“你老真 蠢,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俺不也是麦家人吗?”疙瘩爷 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么?”麦兰子摆摆手说: “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 不丢人哩。”疙瘩爷闷闷地不再言语。可是,那边的大雄又双手叉腰地跟 小林先生闹了起来。麦兰子急三火四地将大雄拉开来,本来是想请大雄给 小林先生当帮手的,没承想大雄倒将小林先生熊了一顿。大雄不敢跟麦兰子闹,满肚子的怨气只好往小林先生身上泄了。他跟小林吵架的时候,有 点像闯海拢滩,唾沫星子飞溅,引了工地上不少人围观。小林先生脸寡 白,气得浑身抖抖的:“不讲理,不讲理,这都是什么水平啊?”麦兰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看着眼前赖模赖样的大雄,猛地来了气:“大雄,给 你脸啦?回去!”大雄瞪着眼睛挪开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么?他咋还这 么野?叫她麦兰子说什么呢?她喝住了大雄,默默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当 着众人说:“大雄,你过来』’大雄看见女人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 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麦兰子很平静地站在大雄身边说:“这儿 关你啥事?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
         大雄梗着脖子说:“俺不去!他咋不跟俺道歉呢?”
         “人家是客,去!”麦兰子恶狠狠地说,望了他一眼。
         麦兰子的眼神着实让大雄的心停跳了一下,怕了,慢慢挪着身子, 挪几步,看看麦兰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几步,再看看脸色阴沉的疙瘩 爷,他终于服软了,讷讷道:“小林先生,俺对不住啦!”说完哼了一声, 摇摇晃晃地走了。
         大雄走到麦兰子身边,大雄停住脚步,甩了一句:"俺可告诉你媳 妇,俺不吃这憋子气了,俺不在这儿干了,俺走!俺也要当老板!”说完 就走了 。
         麦兰子没有理睬大雄,望着小林先生说:“小林先生,日后咱是一 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麦兰子很沉地叹了口气。
         在蛤蟆滩沙地与泥地交接的地方,几只受惊的海鸟湿漉漉地腾空而 起,落在电线杆上噪叫。麦兰子走上了蛤蟆滩,她注视着蛤蟆滩,透过黄 木匠的造船厂,还能看见麦家祠堂。船厂很热闹,暖着冷秋天气。一晃就 是秋天,蛤蟆滩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麦兰子眼里的蛤蟆滩已经完全变了 去日的模样,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龙般的生产线就像一张恼怒的人脸。她站 在那里几乎闻不到一丝昔日打鼻子的鲜气。矿物泥销路之好是村人没有料 到的。有了效益,麦兰子才让疙瘩爷将情况报上去,后进村眨眼之间就小 康了。小康村挂匾那天村里着实热闹了一场。麦兰子又写了一篇报道,在 报纸电台轰了出去,县里和外地来参观取经的人很多。问到她雪莲湾有何 经验?麦兰子说:“主要是开发新的资源。”疙瘩爷不以为然,他说: “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国走走。”参观的人如获至宝,回去就张罗着出国考察。麦兰子瞪疙瘩爷一眼说:“爷,您又出幺蛾子,害人不浅呢!”疙瘩爷拖着很重的鼻音说:“等矿物泥厂年终分红,咱们组个团,带上何乡长,再他娘的去外国转转!看看人家英国是咋弄的?为啥人家玩得那么硬?”麦兰子见疙瘩爷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说:“你说英国咋那么 硬?他是美国的妻子,人家两国是两口子关系。懂吗?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还提出国呢!上回差点把你指喽!”疙瘩爷嘿嘿笑道:“兰子,你细 想想,没有上次的出国引资,咱能搞成合资矿物泥么?咱能摇身一变,当 上小康村么?”麦兰子沉下心想,这一步步的折腾,鼻子就酸了: “咱这 是一脚踢屁上啦!爷爷,小康离咱还远着哩,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是夹 着尾巴做人吧!”疙瘩爷觥着一对马牙说:“翎子不听俺的,你个丫头片 子也教训俺!回头俺让七奶奶吓唬吓唬你们俩!”麦兰子笑了,她不置可 否地看着疙瘩爷。现在她想离开雪莲湾村的心思愈发强烈,该回乡政府。
         这天闲下来的时候,麦兰子默默地来到黄木匠的造船厂。黄木匠五 次三番地催麦兰子给他的船厂揽活,麦兰子被矿物泥厂忙坏了,哪里还顾 得上公公的造船厂?任黄木匠怎么说,她就是不应承。她孤零零地站到天 黑,船厂的人都走光了,黄木匠说到家里拿点东西就走了,临走的时候, 黄木匠说:“兰子,你先给看守船厂,回头俺叫大雄来替你黄木匠默 默地走了。麦兰子就钻进泥铺子里看书,沾了开发矿物泥的光,这里也有 了电灯,书翻到一半,她就听见肚子咕咕叫了。这时麦兰子听见咚咚的脚 步声响过来,麦兰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书盖住脸,斜靠着被垛装 睡觉。大雄进屋来,大声武气地喊她两句,把盖在她脸上的书掀掉,坐在 她身边喘粗气。麦兰子没好气地骂:“你总是愣头巴脑的,就没个温柔劲 儿。”大雄撅着嘴巴赌气说:“海里泡着去找温柔。”麦兰子没用正眼看 他。
         天一擦黑儿,大雄从海上回家,一进家门就钻进浴室洗澡去了。他 草草胡噜一阵子出来,麦兰子也去洗澡了。她在矿物泥厂忙活了一天,也 该好好洗洗睡上一術坦觉儿。麦兰子进了浴室不长时辰,大雄就猛然听 见麦兰子尖声累气的吼了: “大雄,咋搞的?腥不拉叽的!”大雄慌手慌 脚地闯进浴室,一推门迎头飞来他那条泥泥水水的灯笼裤,扣在脑袋上, 堵得他一阵翻胃。他抓掉裤子、看见麦兰子的脸白惨惨的,勾头俯在瓷盆 里呕吐,稀里哗啦吐出食物和绿色黏液。“兰子,兰子!”他喊。麦兰子 扭头凶他:“多腥啊,跟你没粘上好光!”她捂着肚子晃回屋里。大雄痴眉呆眼地望着她,悔青了肠子。她再没答理他,洗了把脸就蒙头睡了。巴 心巴肝盼来的销魂之夜,又活活给糟蹋了。他一宿没敢碰她。他睡不安 稳,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望着熟睡的麦兰子抛出一弯撩人魂魄的曲线。一 弯曲线便是一弯风情,实在皎洁得很。一股难挨的欲望从他心底拱出来, 在他骨子里乱乱钻动。他呆呆望着,费劲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巴巴地疼 了,很馋的目光跟着就蒙胧迟缓了。他不敢动她。她是干部,她是文化 人。他觉得他与她之间横着一堵墙。墙的那一头无比宁静,墙的这_头云 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压着。他觉得自己真蠢,简直窝囊透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雄不敢回家洗澡了。这天老船拢滩,海货岀了 手,大雄扑嗒嗒地将老帆落下来,便瓮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烟,等着人群散 尽,盼着日头早点垂下去。快到秋尾了,夜气凉凉的,黄昏的大海滩又闷 又燥,雾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来。大雄身上的汗毛孔让湿腾腾的热雾堵个 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黏。他浑身像抱刺猬不自在。脚下滩上腐草、烂 鱼、死蟹、蜉蛾经过火暴暴日头的蒸晒,腾着腥腥瞄的臭气。他捏着鼻 子大口大口吸烟,窝着的那颗脑袋在黄昏气里闪着一片青光,整个脑袋变 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子。“大雄,回家吧,一人在这儿荡啥野魂?”渔 人们大大咧咧往家赶。大雄恨一声:“滚吧,快钻娘们儿热被窝去吧!” 他发狠地吸一口烟,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不看他们。渔人们急煎煎地 往家赶,海滩也一层一层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见麦 兰子,可他不比他们!娘们儿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说A 道,果真回来了,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他要等人们走了,天黑了,到 井楼子底下好好冲洗冲洗。他怕人瞧见,看不起他,f 大老爷们,却要 这般活。明知窝囊,也得骑葫芦过河充大蛋,人就得走哪步说哪步话了! 他想。
         天总算是黑实了。滩上溜着小风丿L,卷走热气,扯来丝丝寒凉。大 雄打了个寒噤,贼似的瞟了村头的井楼子一眼,水声稀了。他站起身伸了 懒腰,手提一只木桶,里边放一块“乌利斯”进口香皂,肩搭一条不成颜 色的毛巾,躲躲闪闪地奔井楼子来了。井楼子旁边的杉木杆子一个灯 泡儿,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恼,悄悄躲在阴影里,看着一个娘们 儿灌满最后一桶水,又目送她扭着大腱吱吱呀呀远去,才蹑着手脚踏到电 灯下,摸来抓去也找不到灯线。后来干脆一手抓杆一脚踏住井楼的石墙, 壁虎似的攀上去。一点一点将热热的灯泡拧出一截儿,这片地方就黑了。 黑幕一遮,大雄便自由散漫的荒唐,溜下来,稀里哗啦脱了衣裤,仅剩一条灰不溜秋的大裤衩子,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节节一阵轻响,他蹦到水管旁,哗哗地将木桶灌满水,举至头顶,稀汤薄水地洒下来。冷丁一淋,一个透心凉。
         “哇——”大雄咧开大嘴可嗓子叫一声。他的叫声沉冷、悠长带着穿透人心肺的颤抖。他每洒一桶,就叫一声,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 瘩,一惊一乍地索索颤抖。他努力适应井水的寒凉,这个凉法跟闯海流子 不一样,凉得浑身汗毛都活泼泼炸开来,杀得上下不自在。他浑身哆嗦 着,牙齿打战,冬瓜头像冻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扭着,双腿像瘟鸡一般胡 乱踢腾。忽然,他听见身后不远处荡来砰砰桶响和沙沙脚步声。他一激 灵,拎桶抱衣篇薦躲进井楼后边的阴影里,缩头缩脑的巴望。
         当那人挑着水走了,大雄冷得哆嗦成一团,左腿抽起筋儿来了。他 小时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牵扯得脑袋、臂、胸口统统难受起 来。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块砖头上,使劲揉腿肚子。他晃晃悠悠, 又往头上倒了一桶水。闷着喉管“哇” 一声,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来。 他打得很内行,从手指缝到胳膊根儿都涂一层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_阵 儿,不那么冷了,浑身就坦坦然然亍。他搓得很仔细,头、胸、背、腋 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洗了个遍。他胡噜着脑袋,香皂打狠了,那玩 意儿流进眼里,蛮得慌。他赶紧将头扎进水桶里涮净。井楼西边的电线杆 上的灯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对付了。他故意拿姿摆势 地轻轻搓洗,大大方方的样子像个健美运动员。
         “哟,那不是大雄么?家有浴室,跑这洗来啦?”
         “练啥功夫呐?别落一身病啊!”
         挑水的汉子逗他。大雄的把戏被人窥透了,心里不免惶惶。他竭力 掩饰自己,又骨节弄得嘎巴响:’操,浴室的水温啦吧唧,哪像这凉水浴 舒坦哪!真他妈来劲儿!”
         “别唬人啦,八成是你的文化人不准你进屋啦!” 一个招咏的汉笑道。
         “她敢?到家她得乖乖儿伺候咱!'她小样的敢调歪,老子废了换新 的!”大雄说着仰天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哈。”汉子笑了。
         大雄也假模假势地跟着笑,连自己都有些别扭,就强忍着将笑噎成 咳嗽。他终于扳回了这局面。汉子开始眼热他了: “大雄这辈子算是活值 啦!腰里有硬货,还讨了个当干部的娘们儿,你狗日的也是井里放糖,甜 头大家尝尝啊!”
         滚,玩蛋去!”大雄东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扑甩着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的磕打声急促且细碎。唉!螃蟹吐沫儿
又断爪儿,个人知道个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着,便悻悻而 去。
         回到家里,麦兰子没再嫌他。大雄更得意了。夜里干完那事,他就 有些吃不住劲丿L了。浑身鼓鼓涌涌睡不安稳。额头和拳头撞得床围子通通 响,乍冷乍热地病倒了。麦兰子醒来看着他,小心把攥着,问:“大雄, 你咋啦?”大雄说:“准是得伤寒病啦!" “俺去叫医生!”麦兰子说。大 雄拦下她:“不用,吃片药就能挺过去!”他伸出胳膊往床头橱里摸药, 蓦地抓出一瓶避孕药,黑下脸问:“你吃这个做啥?俺爹盼孙子眼都该盼 瞎啦!”麦兰子慌口慌心地说:“大雄,等俺在乡政府站稳脚跟了,再给 你生孩子,俺一定给你生个胖小子!”大雄疑惑地望着她。就在这一刻, 大雄想,自己再也不能这样混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麦兰子下班回来,提着一兜水果和罐头笑盈盈地来到 床前看他。大雄冷着脸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头上,很动情地湿了 眼眶,哽咽道:“大雄,俺知道你咋病啦!你倒回家呀,你不该去井楼子 遭那份罪!俺又没逼你,这是何苦呢?”
         大雄说:“就你那架势也让俺受不了!”
         麦兰子听了这话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说:“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伤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个琢磨去吧厂'他冷冷地说。
         麦兰子动了情说:“往后你出海拢滩,也大模大样回家来!”
         “你不嫌俺腥啦?”
         “你毕竟是俺男人!”
         “兰子,俺总算没白疼你。”大雄被感动了,快活起来Q 大雄靠近麦兰子说:“兰子,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麦兰子淡淡地说:“说吧,俺听着呢!”
         大雄说:“俺想出去闯闯。”
         麦兰子挪开了盖在脸上的书:“你?去哪儿?”
         大雄说:“当然是城里。”
         麦兰子问:“你爹同意吗?”
         “俺爹总算是松了口儿,他要俺出去揽些造船的活计。”大雄嘿嘿一 笑,“笑话,城里哪有造船的活计啊?俺是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
         麦兰子问:“你为啥要走?是不是因为俺在蛤蟆滩逼你给小林道歉?
         伤了你的自尊啦?”
         大雄嘿嘿一笑,笑声带着无奈:“那没啥,是俺老婆让俺做的,俺 愿意。至于说,自尊啦,受辱啦,那都不算啥。男人受辱的唯一办法就是 忽视它,不能忽视它的时候就藐视它,连藐视它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那 就只能受辱了。现在俺终于明白了,男人啊,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有 受辱的份了。”
         麦兰子惊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的大雄说的话吗? 不是烧红旱船的时候了,这一次他真的往心里去了,他还可以救药。
大雄不敢看麦兰子的眼睛。这些天,大雄变了,本来可以成为一个 出色的渔民,不幸的是,他娶了麦兰子当媳妇,他知道得太多了,思考的 太多了,因此才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苦恼:“兰子,俺只是想,女人都进 步了,俺大雄也是好强的人,俺不能拖你后腿啊!自从你到乡里以后,给 村里干了多少事儿啊?可是,俺几乎成了家里的闲人。爹的造船厂俺不愿 干,那营生的确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俺要从此改变自己生活。至 少,不要让俺的媳妇小看俺大雄!经过这几年的折腾,你的大雄已经明白 了,男人只能成功!俺走了,这一回不是你逼的,是俺自愿走的,请你相 信俺!俺一定干出点样来!”
         麦兰子感动了,望着大雄落泪了: “大雄哥!”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大雄走了,他压根儿就没沿海岸线走。大雄背离大海闯县城了。站 在县城的高楼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J彳艮小。天下真大,人真多,人窝 子里抢食儿吃真他妈不易。他想,就生出一个在城里开个家具铺儿的念 头。他要赚大钱,赚城里人的钱。他的灵性确实远远超过父辈了。他知道 父亲是横竖走不出那老船了。为在城里站脚,他学会了给人干小活儿,说 小话儿,装孙子,仰人鼻息过日子。请客送礼的学问和城里头头脑脑勾 当,他全知晓了。开始他还像个蹩脚戏子似的说些蠢笨话。慢慢就乖巧 了,精鬼了。用书上的话说,他要完成人格“转型”。他要从农业人格转 到商业人格上去。计量局局长的小舅子结婚,叫他去打沙发.打完了,他 死活不收钱,只求局长把新盖大楼的办公家具业务给他。局长一个电话, 第一笔大生意就做成了,他给局长送了回扣。慢慢地,他的天地大了,尝 了甜头,懂了许多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他租好了场地,拉开架势准备与 国泰家具城较量一番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人总爱远离仙人掌,而愿意让玫瑰扎个刺。大雄命运的转变跟麦兰 子有关。那天麦兰子跟小林先生到城里办事,顺便到家具城看大雄,在酒 桌上,大雄结识了小林先生的朋友,珠海腾龙贸易公司经理白剑雄。麦兰 子和小林先生回村之后,大雄与白剑雄铁了起来。大雄请白剑雄喝酒,大 雄说:“咱俩都有雄字,有雄字的男人都是英雄,俺们应该携手干点大 事!”白剑雄爽朗地笑了,一边喝酒一边同大雄说起南方拆船生意的兴隆。 他留心了,句句都记心里了。他想赚大钱,家具铺的小打小闹又不在他眼 里了。起初,他还以为是拆木船,仄了耳细听,方知是拆旧货轮,再卖钢 铁。这是劳力密集型企业,在北方海湾还是个“缺儿”。他动心了,他知 道钢材紧张,劳力又廉价,从南方高薪聘个技术员就可以回雪莲湾干了。 他忽然觉得这招儿比上一招儿灵,自己挣了大钱,还可以与村联办,肥水 内流,落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声。他上赶着向白剑雄套近乎,不出几日,他 就拿着挣来的几十万块钱闯南方了。在广州,大雄竟然认识了雪莲湾海霸 孟天贡的后代孟金元。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个人握手商定,在老 家雪莲湾开发合作。
         就在黄木匠到处寻儿子的时候,大雄神神气气地带着南风儿回到雪 莲湾。酒肉穿肠过,昨日的疙瘩不朝心里搁。大雄白胖白胖的变了个人, 走上海堤的时候,他脸相红红的放出豪光来了,洋溢着居高临下不可动摇 的自豪感。他先到了乡政府,他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看他。麦兰子几乎 不敢认他了,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大雄外出闯荡的日子,每天都给麦兰子 通电话,大雄干了什么麦兰子都知晓,可是,大雄的穿戴打扮,大雄的气 质变化,是麦兰子看不见的。
         大雄和麦兰子一起回家,他们心里喜,哼着渔歌子,欣欣地奔造船 厂去了。他想把好事情尽快告诉爹和二让他们也高兴高兴。黄木匠见 了大雄很高兴,丢了很久的儿子总算是回来了。当大雄跟爹正正经经地商 量将造船厂改拆船厂的时候,黄木匠炸了: “你敢!给俺老老实实造船! 丧门星,你爹还没死呐!”大雄不恼,心劲十足地跟老人讲拆船的生意经。 几乎是X寸牛弹琴,他越说,黄木匠的脸子板得越紧:“你还是给俺干点托 底的事儿吧!你小子中了钱的邪啦!你爷你爹造船就光为赚钱么?这是咱 黄家的造化!”大雄倔倔地軍:“啥造化,俺看是秋后蚂蚱!你老到外边 走走,人们捞钱都捞疯啦!往后,有钱就有造化!就有尊严!您那套儿吃 不开啦!”黄木匠火了,骂:“你爷是一代大船师,雪莲湾人谁不敬他! 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啦,你也咒你爷啦!”大雄嘴里夹枪带棒地嘟曦:
         “俺爷空背一个好名声,自个丿熾了自个儿,不值当的!”大杂种变了,变成一条欺师灭祖的狼了,罪孽哟!黄木匠气得抖抖地说不出话来。二雄看不过眼,扶爹坐在木板垛上,扭脸凶大雄:“大哥,你太过分啦,怎能这 样来气爹?”大雄被噎住了。
         他是黄家人,与海霸孟天贡家的世仇在心里种下了。可是,这回出 去闯荡,还真听说了孟家后人孟金元在香港成了大亨。他们不断在内地投
资,兴建学校等义举,使他十分感动和自愧。日子久了,孟家又发达了, 而黄家船却大势已去。大雄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啥叫仇人,商品
大潮里,仇人能变朋友,朋友能成仇人!如果……”黄木匠听不下去了, 抄起_条木板朝大雄打来。“混账,连仇人你都忘啦!”大雄身不躲,眼 不眨。二^挥手一拦,木板斜斜地拍在大雄的左肩上,碎成两截儿。大雄 给爹跪下了,眼圈一红:“爹,你老想不通,俺不怪你!忠孝不能两全, 俺就着这魔入这咒啦!死活也要将拆船厂鼓捣起来!咱黄家的振兴只能走这一条路了!”说着,他就泪流满面了。黄木匠一跺脚,嚟!”就昏了过 去。
         二人将爹背走之后,大雄拿毛巾擦净肩头的血迹,去找麦兰子,麦 兰子带着大雄去找村支书疙瘩爷。疙瘩爷巴不得呢,上头号召上企业上规 模,光有了个矿物泥厂还不够,还要上新项目。大雄终于起来了,疙瘩爷 从心底髙兴,毕竟他还是麦家的女婿哩。可他又担心,投资几千万,他得 好好咂摸一番。大雄腻歪疙瘩爷哼哼唧唧的样子。念头起了,就再也放不 下了,像是有人逼他似的。他让麦兰子带他连夜去找何乡长。何乡长与大 雄投性子,火暴干脆,夜里就带大雄找疙瘩爷做工作。有乡长兜底儿,疙 瘩爷当场就拍了板,分了工。大雄以个人承包形式筹建村办企业“拆船 厂”。疙瘩爷发愁找不到那么多的投资,大雄和何乡长说他们去贷款去拆 借去集资。该着大雄走运,碰着何乡长这样办实事的头儿。何乡长批条子 成车成车往城里送海货,他还陪着大雄去找审计局局长,审计局局长又陪 他俩找银行行长和信用社头头。半公半私明来暗去折腾了好些日子,拆船 厂就有眉目了。不久,他就买来旧轮船,拉开架势轰轰烈烈地干开了。一 切都像梦,想都来不及。白剑雄到来了,报废的货轮“玛丽娜号“也被拖 轮拖来了,还带来了女技术员江雪敏。拆船厂说开工就开工了。拆船厂把 黄木匠的造船厂挤到了西海滩的角落里。大雄再也不是仰人鼻息的土木匠他成了农民企业家,雪莲湾人都得怯他三分。傲气么,也随身价长出 来了,但他是傲在骨子里。他始终警醒着,他虽然西装革履,兜里揣着钱和烫金的名片,可他没忘记他是乡下土木匠、闯海的渔花子。村里村外想 搬掉他挤垮他的大有人在。他得疏通所有渠道,尽管有何乡长给他撑腰, 他也得往远里想,治厂玩人,真的假的实的虚的都得有。他逢人便说: “此一时,彼一时,干事业真他妈难呐!”日子像流水一样,抓都抓不住, 想干啥而干不了那才叫亏呢。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出来,而后像灯笼似的悬 着。麦兰子就在一个秋日接到了回乡政府的通知。走前,她去了蛤蟆滩的 矿物泥厂,见了疙瘩爷,也见了刀肃先生。麦兰子在雪莲湾村蹲点正式结 束了,小林先生设宴为麦兰子饯行,疙瘩爷作陪。麦兰子急着回去,因为 她得知范书记有病住院,得买些东西探望一下。又想着疙瘩爷和小林先生 自从石碑事件之后闹僵了,给他们捏合捏合,对以后合作有利。权衡一下 子,她还是留下来了。酒桌上麦兰子没让疙瘩爷多喝,怕他舌头贱好话说 臭了,麦兰子却与小林先生喝得醉迷呵眼。小林先生望着麦兰子说:“我 们是冲你麦兰子,才来这儿合资的!”麦兰子连说:“别冲俺,冲俺疙瘩 爷吧!”疙瘩爷哼了一声,心里骂:“你他妈嘴巴挺甜,你是冲钱来的!” 想想签了八年合同,疙瘩爷心里就发寒,这八年抗战的日子委实不好过。 疙瘩爷每时每刻都想将日本人赶走,独吞矿物泥厂这块肥肉,反正小康村 已经当上了。麦兰子猜出疙瘩爷心里想啥,知道他的红眼病犯了,与村人 一样烧红了眼。日本人拿蛤蟆滩的泥一把一把地换钱,村里分得太少。没 出三个月,村人就嚷嚷着重新划分股份,狗日的日本人的钱也赚得太容易 了!风声溜进了麦兰子的耳朵里,她对疙瘩爷说:“爷爷,俺走后不管群 众咋闹,你得把根留住。”疙瘩爷的眼睛却眨动得让人不可捉摸:“留住, 留住一"喝完酒,麦兰子就红头涨脸地骑车回了乡政府。
         刚过晌午,乡政府大院空荡荡的。地上只印着稀稀落落的树影。麦 兰子好久没进这个大院了,今天推车走着,心里踏实又美气,仿佛自己就 是这里的主人。她心情特别好,就哼哼唧唧唱起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 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团书记小郑刚好晾晒棉被,看见麦兰子就打 招呼:“回来啦!”麦兰子笑着应一声。这一阵子,麦兰子在乡里挺红, 而小郑却没什么长进,小郑从心底里不快活,但表面上对麦兰子还是套近 .乎:“兰子,晚上过来打扑克!”麦兰子也笑说:“好哇,多日不见你还 好吧?”小郑拿巴掌拍打着棉被说:“人走时运马走膘,你可真有福气!” 麦兰子说:“俺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福从何来哟?”小郑凑过来神秘地 说:“其实呀,你与日商合资,最早是我牵的线,也不给我提成!”麦兰子一想他对•何乡长的态度,脸一下阴住了: “谁让你骨头软顶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郑仍旧笑嘻嘻地说:“八成都让疙瘩爷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麦兰子的脸说变就变:“你少嚷嚷这个,俺可没得啥提成!”小 郑说:“得了就得了,没人跟你借!谁不知引资的幕后勾当多着呢!”麦 兰子啪一声支好车子说:“你小子再胡咧咧,俺可撕烂你的嘴!”小郑抱 着被扭头就走,觥了觥牙说:“别生气啊,逗你呢!”就钻进宿舍里去了。 麦兰子气得青了脸,腿关节走风嗖嗖地疼,后来进屋一想,跟小郑生气不 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着眼睡着了。眯了一会儿,麦兰子脑子轰地一 震。她想起了乡党委的范书记,急忙跑去办公室,问清了范书记住院地点 和房号,关上门,推车去了乡政府对门的信用社,将自己存折里的两万块 钱支出来,装进一个信封里,骑着自行车去了乡医院。
         范书记得的是肺结核,会传染的,乡里领导和各企业经理厂长们来 时都把东西放外屋,送红包的人才能进里屋。范书记的老婆就在外屋值 班。范书记轻易不放人进来,麦兰子是送红包来的,自然进了里屋病房。 范书记刚输完液眯眼静躺,听见麦兰子的声音就说:“是小麦吧?”麦兰 子轻轻进了病房,亲热地喊了一声:“范书记,您好些么?”范书记寿蒙 着眼皮笑笑说:’“好些了,你咋知道了?”然后就把麦兰子介绍给老伴儿。 范书记的老伴说:“我们老范爱才,总念叨你写的好,是咱乡里的女秀 才。”麦兰子谦虚地说:“多亏范书记的培养,有啥事您只管吩咐。”范书 记忽然抬起脸来问:“村里矿物泥厂怎么样?”麦兰子说:“效益挺好, 当年投资当年收回啊。”范书记眨了眨眼睛说:“我接到了村里有人写来 的反映信,说矿物厂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疙瘩爷出卖集体利益!”麦 兰子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沉吟一会儿说:“范书记,说实的,现在看来俺 村得的是少啦,有些亏。可是当初并没有人说亏,谁知道这臭泥能卖钱 呢?弄成了,谁都想吃一嘴,那样工作就没法干啦!”范书记呵呵地笑了: “瞧你,又沉不住气啦!乡党委会给你们撑腰的!”范书记喝了一口茶水 说:“小麦啊,你们家大雄的拆船厂搞得咋样啊?”麦兰子说:“也挺好, 大雄一直说,多亏范书记的支持啊!”范书记笑了: “你们夫妻都是能人啊!"
         过了一会儿,麦兰子心里丢不开矿物泥厂,嘟贖道:“范书记,俺 担心矿物泥厂要出事!村民对日商情绪很大呢!”范书记说:“这与大形 势有关,目前中日关系挺紧张。问题是有的,情绪也是有的,但是,我们 搞改革,搞开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翻小肠。整个国家都在摸索,何况我们?听你爷爷说,上次因为你七爷的石碑问题,麦老邪跟小林争吵起来, 是你从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里有数,你的工作是很有成 绩的,还要在基层好好锻炼。”麦兰子听范书记的口气还要让她坚守基层,就急着说:“范书记,俺想回乡政府锻炼!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难,左不是右不是,烦死啦!”范书记截断她的话说:“不能这样讲,老百姓是 水,我们是鱼,鱼儿离不开水!这种说法好像过时了,但我们乡政府也要 转变职能,多为下边提供服务!农业税马上就要免了,乡里也要精简机构。”麦兰子对这话不感兴趣,只惦记着下个月的换届选举。她使着劲儿往内情里透,问道:“乡里下步的宣传重点是啥哩?”范书十己说:“马上 进入乡镇级换届选举啦!要配合县人大做好宣传!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与权利!记住啦?”麦兰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范书记开始喝水吃药, 麦兰子将那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范 书记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皱着的脸皮放开了: “小麦哇,好好干吧,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啦!这次换届乡党委将重点举荐你呀!” 麦兰子终于从范书记嘴里讨了底,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宽慰。这是从何 乡长的对头嘴里说出来的,何乡长那里就更没问题了。一些日子里,麦兰 子的心被喜,悦胀得满满的。想着自己要当副乡长了,就要由招聘干部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变农业户口为非农业户口,这显然比“文化人”还“文化人”啊! 一生中有啥事还比这事重要呢?
         可是,乡选举结果出来了,麦兰子瞠目结舌,政绩平庸的小郑很神 秘地杀了出来,当选为副乡长,麦兰子落选了。
         麦兰子当下就傻了,浑身软软的像要瘫倒。她躲进宿舍狠狠地哭了 一场。她猜想准是范书记跟她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呢。“这老家伙毒 哇!”为了这个事情,麦兰子先后给范书记送过几次红包,合起来有十万 块,难道小郑比自己送的钱还多吗?麦兰子晚上没有吃饭,泥塑木雕般地 呆坐着。选举结束后,范书记找她谈过心,说的啥话她全记不得了。何乡 长十分失望和气愤:“这是暗箱操作的结果!”然后劝她想开点,可麦兰 子弄不明白范书记收了钱咋不办事呢?好多人来劝她,越劝麦兰子越觉得委屈。
         疙瘩爷和大雄来乡政府看她了,麦兰子好像认不得他们了。生活挤 对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她真想投靠日本人经商算了。小林先生很欣赏她, 几次劝她加盟过来。疙瘩爷劝她说:“兰子,这年头的事千万别较真儿, 你知道小郑是啥来头么?小郑对象的舅舅是县组织部孙部长,懂么?选举是做了工作的,还不懂这些?咱认命吧,认命吧!”麦兰子啥都明白了, 品一句话也没说,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泪水在流。疙瘩爷又说: “孩子,咱麦家在村里还是有基础的,要不就回村里干吧,俺退位,爷爷 辅佐着你干!”麦兰子还是没说话,这样的话只能让她更加伤感。
         这时,黄木匠知道麦兰子落选了。他跪在造船厂,正一遍一遍地诅 咒上苍:“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瞎了么?你不晓得俺的儿媳处世的艰 难吗?你咋就不开眼呢?”烤木胶的炉火,渐渐委顿下去了。
         七奶奶望着白纸门,委实断不透哪里来的邪气。
         在选举之前,七奶奶是经过一番推算的,推算的时候,麦家的门楣 就显出异样。门上楣的横木受损了,咋就能成呢?麦兰子在选举中失利之 后,七奶奶的脑子里便出现了 “倒楣” 一词。麦翎子高考落榜的时候,七 奶奶脑子里也出现过这个词。古书上讲到“倒楣”这个词的由来,跟门庭 连着。“科举甚难得,取者,门首竖旗杆一根,不中则撤去,谓之倒楣。” 倒楣是多么不走运的事。《资治通鉴》记载:“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 女作门楣。”随着民间对“门楣”的理解,门楣同功名求取、门第荣耀紧 紧相连了。七奶奶知道,门上楣和门框上端的横木,具有支撑门户的作 用,又是挂门匾、署门额的地方。如果谁家门楣硕大,则门户壮观。门楣 的破损或倒塌,也是不顺心不随意,不走运不吉利的。七奶奶对疙瘩爷 说:“等兰子回来,咱得把门楣修修了。”疙瘩爷望了望査拉着的门楣, 满口答应着:“倒楣了,是得修了,是得修了!”
         疙瘩爷和大雄回村了,麦兰子觉得内心无法收拾,就关在宿舍里赌 气,谁也不想见。那天傍晚,七奶奶来了。七奶奶说:“咱家的门楣坏 了,你爷爷他们正修呢,回家散散心吧,看看修门楣厂然后拉住麦兰子 的胳膊,七奶奶的手劲很大,像一只手铐卡紧了她的手腕子,拉着她就往 外走。坐车的路上,七奶奶再也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回到家草草吃些饭,黄木匠就把新做的门楣送来了。七奶奶操持安 装门楣。麦兰子喝醉了酒回家独自到房间去了,她根本不关心门楣,她走 到大衣柜的镜子前,静静地望着自己,直到望得陌生了。眼巴眼盼的日子 就这鬼样子?大雄进来了。他坐在麦兰子身边说:“你又喝酒啦?喝成这 样!”麦兰子一把将大雄搂进怀里,狠狠地抓揉着,嘴里喃喃道:“你他 妈的是谁?”大雄愕然地说:“俺是大雄,你丈夫!你喝多啦!”大雄没说 完就叫了一声,肩头让她抓出血条子。麦兰子抓他一把问一句:“你说, 你舅舅是谁?”大雄一咧嘴说:“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麦兰子又抓了大雄一把说:“你爹是谁?是啥官?”大雄咧着嘴说:“俺爹是造船的, 不是官!”说着说着心就疼了,眼泪就落下来了。麦兰子坐在那里流泪, 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后来麦兰子眼一直,连打几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块喷出来了。大雄替她收拾干净,麦兰子多少灵醒一些,将大雄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啃,嘴里连说:“这样挺好!这样挺好!”然后她就把大雄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麦兰子家的门楣修好之后,蛤蟆滩的太极图案却被矿物泥厂涂改得 面目全非。麦兰子注意到蛤蟆滩上所有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人都 像影子一样。从她出生到今天,像一个梦,从操持矿物泥厂到今天,也像 一场梦。这些梦是由许多人共同完成的。麦兰子走在蛤蟆滩上,感到人世 的奇妙。
         何乡长被调走了,麦兰子更加伤感。麦兰子几次要辞职去日商公司, 都被何乡长劝住了。何乡长说:“你别因为我走你就走,范书记还是比较 欣赏你的,我走后你兴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麦兰子和疙瘩爷在为何乡长 饯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人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县委党校搞青年干部 培训,范书记就让麦兰子去了,还说了好多鼓励的话。去党校之前麦兰子 又回到蛤蟆滩。蛤蟆滩在她眼前越发像个谜了。她望着远处的海浪,就悄 悄走过来了。麦兰子来到了大雄的拆船厂,大雄又不知从哪儿买来一艘退 役客轮,正研究着咋拆掉这个庞然大物。麦兰子来了,走到大雄眼前说: “你送俺 去县城吧!”大雄亲昵地笑了笑说:“好啊,万般都是命,你想开 了就好。”麦兰子听着上心,就朗笑起来。
         腊月底,正是忙年的关口,村里出事了。
         矿物泥厂被迫停产,同时激起了一场纠纷。传到麦兰子耳朵里时, 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起初事情并不大,并且牵扯到了麦兰子。跟 麦兰子非常好的同学蓉蓉在包装车间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妇,在城 里文了眉,但脸上皮肤粗糙,想弄点包装好的矿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后 没人了,她偷偷装了几袋,又让伙伴儿帮她多装些。她们出车间的时候, 被日方经理助理大岛启和发现了。大岛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 子小林先生还要严格。好多小工受不了走了,留下来的对大岛恨得不行。 大岛先生从蓉蓉和伙伴儿身上翻出了矿物泥,说每人要罚款五百元。同伴 吓得哆嗦了。蓉蓉却满不在乎。蓉蓉跟疙瘩爷有亲戚,原先对小林先生挪 石碑还窝着一股气,这次又撞上了大岛,当下就闹起来。蓉蓉骂街不解 气,知道大岛听不懂,就拿出雪莲湾泼妇打架常用的招数,钩起头,牡牛一样朝大岛身上撞去,同时伸出手抓挠大岛的脸。大岛躲不及和蓉蓉抱在
一起。大岛无意中抡了抡胳膊,就将蓉蓉碰倒在地。她刚怀了孕,送到医院包扎好脑袋,孩子就流产了。
         “日本商人殴打中国女工!”传到村里、乡里的话就是这样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里大户,而且蓉蓉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蛤蟆滩 上的。两个家族就炸了,没去找疙瘩爷,忽忽涌涌几十口子气势汹汹去矿 物泥厂找大岛。大岛意外地慌了神,小林先生出国办事去了。这可咋办? 小林在国外把电话打到了疙瘩爷那里。疙瘩爷哼哼唧唧不置可否,他早就盼着矿物泥厂出点事儿呢,当面糊弄几句小林,背地里还为两家人出主 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产矿物泥的技术和销路,日本人滚蛋才好 呢。那两家人受了疙瘩爷的支使,堵在厂门口静坐,要求交出大岛。
         小林先生怕停产,赶紧从国外赶回来,一进雪莲湾就忙去医院看望 了蓉蓉,又连夜与蓉蓉的父亲谈判,开口就问:“你们要多少钱?”蓉蓉 的父亲骂了一声:“不要你们日本人的臭钱!”小林先生没辙了,只好去 派出所报了案,请求公断。乡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被疙瘩爷叫去大喝了一 顿,而且当事人蓉蓉按照父亲旨意一口咬定大岛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 里许多人跟着瞎起哄,将矿物泥厂搅得像抗日战场。疙瘩爷在村里放出口 风说:“日本人见好就收吧,卷铺盖滚人吧!”小林先生在县城还有针织 r,跟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混得很熟,眼看着不行了,就将此事捅到县里。 县里领导很重视,认为这关系今后全县的声誉。马副县长、外经办主任当 即来到乡政府。何乡长走后,乡长还空着缺儿,处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 范书记身上了。前两天范书记曾派主抓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小郑前去处理。 疙瘩爷本来瞅着小郑就来气,小郑到了村里哼哈不动,两说三说就给顶了 回来。没办法,只有范书记亲自出马去平息这场纠纷。但是,范书记的权 力在机关大院畅行无阻,面对着老百姓则手足无措了。劝说不灵,抓走这 几十口人又没道理。马副县长来到静坐的老百姓中间,苦口婆心地讲干了 唾沫也无济于事。范书记丢了面子,没鼻子没脸地训斥疙瘩爷:“你这村 支书是干啥吃的?你不想干说话!”疙瘩爷眼瞅着祸及自身了,忙去说和。 却不知闹到这个份上他也失控了,连自己的臣民都不听使唤。到底是范书 记有统抓全盘的能力,在最关键时刻,他忽地想到了在党校学习的麦兰 子。范书记对小郑副乡长说:“快去城里把麦兰子接来,这丫头兴许有办 法!”小郑心里充满妒意地说:“她一个乡报道员有啥办法?”范书记急赤 白脸地说:“啰嗦啥?叫你去就去!”小郑急忙乘车赶往县城。
          麦兰子听郑副乡长前前后后一说,呆愣了很久不说话。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麦兰子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年根儿的村夜很燥,冻酥了的蛤蟆滩在 麦兰子脚下脆脆地响着。矿物泥厂没了机器声,只有扭头时她才能看见大 雄的拆船厂,在暗夜里机器轰鸣。走到厂区的那头,麦兰子远远地就瞧见 小林先生孤独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蛤蟆滩。她猜想蛤蟆滩在小林先生 眼里肯定是神秘而恐怖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没有那天骑毛驴逛景儿的感 觉了。麦兰子没去惊动小林先生,扭转身款款朝厂房走去。到了办公楼 前,麦兰子看见许多人来回走动。看见麦兰子回来了,小郑跑过来急着 说:“麦兰子,下了车你去哪儿啦?马副县长和范书记等急啦!”麦兰子 没理睬她,直接去了办公室。楼道穿堂里,麦兰子看见两个家族的几十口 人拥挤着坐着。疙瘩爷率先截住麦兰子说:“兰子,这回你胳膊肘可别往 夕卜扭啦!坚持最后一下,日本人就滚啦,咱就不用八年抗战啦!咱村就彻 底富喽一一”麦兰子没好气地说:“爷爷,亏你活这么大岁数,你头脑 蠢得可笑,当初都有合同的,况且上级会不管么?赶紧撤兵,恢复生产!” 疙瘩爷脸沉下来说:,'你个汉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没招儿!”麦兰子哼 一声,去办公室单独与范书记谈一会儿,出来就问疙瘩爷:“蓉蓉在哪 儿?”疙瘩爷说:“蓉蓉在乡医院养伤呢厂谁也猜不透麦兰子要干什么, 只见她钻进汽车去了乡医院。在病房里,麦兰子安慰了蓉蓉几句,麦兰子 好久没见到蓉蓉了。蓉蓉跟麦兰子叫表姐,她进矿物泥厂就是麦兰子一手 安排的。看见表姐来了,蓉蓉娇模娇样的劲儿又上来了,刚往她肩头一 依,就被麦兰喝住了: “看着俺的眼睛。”麦兰子表情平静地盯着蓉蓉, 盯得蓉蓉心里发毛。她镇住了蓉蓉。麦兰子冷冷地问:“你如实跟俺说, 你偷泥了吗?”蓉蓉嘻嘻笑着不答。麦兰子火了: “俺问你话呢!”蓉蓉理 屈似的点了点头。麦兰子又问:“大岛先生打你了吗!你别跟俺撒谎啊!” 蓉蓉支支吾吾说:“没有打,是,是碰倒的。”麦兰子说:“一会儿你家 人来了,你也这样说。”蓉蓉惊讶地望着麦兰子。
         麦兰子对蓉蓉说:“外面的事你知道么?”蓉蓉委屈地哭了: “俺知 道,俺不愿意他们闹,这样一来,俺日后咋出去上班?”麦兰子央告说: “你知道么,俺从党校回来就为这事儿,县里乡里领导都惊动啦!这不算 啥,你想,咱村里好不容易有个合资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多大?更主要是 闹不出啥名堂来,日商不是好惹的!他们是赶不跑的!”蓉蓉喃喃说: “兰子姐.你说咋办哩?”麦兰子说:“最好是你和那个伙伴,跟俺去厂里,如实说,劝家里人回去!”蓉蓉又耸着肩膀哭起来:“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么!”麦兰子拥着蓉蓉没好气地说:“说啥都没用啦,谁让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说矿物呢是唬人的,涂在脸上就是个黑,屁事不顶哩!
         自作自受,走吧!”
         麦兰子将蓉蓉和那个伙伴带到厂办公室楼道里,让两人一个一个地 说。还没说完话,静坐的族人就泄了劲,薦头奇脑,一拨儿一拨丿通往外 走。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疙瘩爷脸上难看地变着颜色。
         范书记紧紧抓住麦兰子的手说:“小麦,你可真行啊!”
         疙瘩爷插嘴说:"领导说行,也不提拔重用!”
         范书记笑了: “你这个爷爷,替孙女着急了吧?”
         疙瘩爷嘿嘿笑着。麦兰子说:“去叫小林先生吧,这还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望着麦兰子激动地说:“我猜就得请你岀 山啦!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啊!”麦兰子还是那句话:“咱是一锅水里舀瓢 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刚才你一人在蛤蟆滩上发愁了吧?” 小林先生十分潇洒地脱下皮大衣说:“愁啥?其实我才没往心里去呢!我站在那儿设计,如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你婆家那个造船厂恐怕就得挪 窝儿喽!”小林先生很有风度地朗笑起来,得意自己的话说得正是时候。
         麦兰子没笑,暗暗骂:“这个唯利是图的杂种!”
         第二年开春儿,麦兰子被提拔为副乡长。
         这时节,黄木匠的造船厂真的被拆掉了。
         蛤蟆滩完全丢了模样,凌乱不堪。这令麦兰于惶惶不安。她一回回 拷问自己:“麦兰子啊麦兰子,你想看怎样的蛤蟆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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