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风暴潮袭击雪莲湾的时候,大雄正在捧着一本《拆船工艺》 的书看着。媳妇麦兰子正在伏案写一份材料。听见风声,听见潮吼,麦兰 子就盯住大雄:“好像是风暴潮来了,你们厂里没啥事儿吧?”大雄脸上 积满厚厚的乌云,披上衣服急煎煎跑下小楼,然后就急急上楼说:“兰 子,天不好,俺得去厂里看看。”然后就下楼走了。到了拆船厂,大雄叫 起保卫科和办公室人员:“带上盒子和苫布,都去码头!”别人问都问不 及,忽忽涌涌奔海滩去了。
雷电撒野,潮水倾泼。天变黄了,变浑了,潮水呜呜地漫上大堤。 狂风将滩上的老船和泥铺子摧残得七扭A歪,一些拉绳嘴嘴地断了,有几 片窝棚顶呼啦啦飞上了天。闪电一明一灭,在大雄威严赤红的罗汉脸上映 出不祥的兆头,他蹙着眉头,脸子寡白,悬胆鼻一抽一抽的,大眼骨碌乱 转。他不说话,只埋头急急地走。旁边有工人问他:“黄厂长,俺们去哪 儿?”大雄没好气地骂:“兔崽子,不知道码头上泊着咱厂新买来的'玛 丽娜号,货轮么?”那工人不服气地輩:“咱是拆船厂,还怕浪头咬碎了 吗?那倒省了拆啦!”大雄扭脸瞪了那工人一眼:“你懂个鸟儿,这船还 有四个月的适航期,俺还得给它派上用场!”工人懂了,他知道黄大雄厂 长满脑袋都是搂钱的招子。“玛丽娜号”在雪莲湾拢滩以来,白剑雄几次 催大雄开工,可是,大雄看见资料了。这艘旧货轮还有四个月的适航期, 他就在这四个月里琢磨开了。他要运一次货物,再他娘的赚一回运费。说不定踵瞠路子,将来开远洋运输。听说香港大船王董浩云和包玉刚就是这 么发家的。他让技术员江雪敏赶紧收集这两位船王的相关资料,大雄要当 雪莲湾第f船王。
海疯了,潮就邪性。高楼一样笨壮的“玛丽娜号”愣是被摧得歪歪 扭扭地走了相,像驴打蹄一旭一旭的。大雄指挥众人吃力地爬上船去,自 己的腰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狗日的,怕是腰椎间盘突出的老病又犯了。 他抓住舷梯栏杆,倚了一会儿,就有高高的浪头爬上来拍湿了他的衣服。 满是泥腥气的海水哗哗流,在他眼前结成一片宽阔薄亮的水帘子。一道道 雷闪劈天裂地,他借着闪电的光亮,瞧见盈盈满舱水了。
“去几个人到舱里淘水,来几个扯苦布!”大雄忍着疼痛,胡噜胡噜 水涝涝的脑袋喊。
人们照他的吩咐去干了,一时间,满船板子激起帰骄啪啪的声响。 大雄将腰眼儿狠狠顶住铁栏杆,直杵杵地挺了片刻,缓过劲丿L来,就晃着 手电吆喝着,指挥人们盖苫布。他用一双青筋突跳的大手抠紧一捆没打开 的苫布,左臂一横一滑,身子一扭一耸,沉沉的苫布团子抛上了肩,一点 一点站起来,腰板骨咯啪咯嘯一阵轻响。他一咬牙,“哇——”地一声 吼,就将苫布团子抛向舱顶上拧铁丝的一啾子。
“黄厂长,俺们干吧,你坐镇就够啦!”小伙子不落忍地喊。
一阵紧忙活,七八顶苫布就像狗皮膏药贴在迎潮的“玛丽娜号”船 体上。潮水被遮遮拦拦的,软多了。大雄咧开瓢儿似的嘴巴笑了,人们从 他的笑里还能看出当年闯海的痕迹。他忘了腰疼,又闪闪跌跌地钻进舱子 里淘水去了。舱黑很凉。他望着舱里没脚脖子的浊水,心里就急。这船就 要运水泥了,眼下的残水得尽快清尽。他像一只硕大笨拙的老熊,抓起一 个脏兮兮的破盆子,嘔叽唯叽地向舱外淘水。这场面忽然让他想起他与麦 兰子婚后的情景。他买了雪莲湾首部私家轿车,轿车被水淹了,他撅着屁 股淘水。今天也是淘水,他淘得昏天黑地了,忽地腰骨一乍,双膝一软, 就跌水里了,惶惶地疼出满头冷汗。“黄厂长,你快歇歇吧!”工人们围 过来,慢慢制也拖起来。大雄喘喘地坐在一个油捅上,吼:“甭管俺,死 不了,快淘快淘,淘完点上渔火,烤干每个舱子!”他就坐着,跟吵架似 的嚷,嚷岀去心里就能落个踏实。后来,他不嚷了,冻得哆嗦成一团了。 工人们感动了,都淘疯了。舱水清尽,炭火在舱里点燃的时候,天快亮 了。大雄将工人们打发回去体息,并说每人加奖金。他只留下两人看守炭 火。工人们要背他走,他笑着摆摆手,意思是烤烤火,他胳膊呈弧状,虾着身,木木地烤火,很快就暖遍全身了,觉得腰也好受了,就又挪到空油桶上坐着吸烟,目光也从舱口里探出去。
风暴潮退去了,海滩一片驳杂,满目凄惶,鸥鸟呱呱叫着又滴滴答 答满老滩。天光粉淡,涛声稀薄下来。黎明的海滩在大雄眼里拉出一条飘 飘忽忽的蓝带子,仅一闪,就带着远离母体的阵痛和眷恋不可逆转地消失村舍摇出炊烟来。
大雄就是这样一回回不动声色地回望家园。
这个时候,大雄看见江雪敏朝他走过来了。建厂的时候,大雄从珠 海高薪聘来了女技术员江雪敏。她是珠海腾龙贸易公司经理白剑雄的表 妹,船舶技校毕业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独身女人。她脾气很怪,却生得很 美。鹅蛋脸,大眼睛,弯眉毛,高乳圆臀,气质洒脱,有点像俄罗斯女 人。不知怎的,她对大雄挺好。他闹不清她是啥心思,有日子了,他看见 她就心慌。这个洋女人跟麦兰子不是y味道。她在他眼里终日罩着清凌 凌的仙气,举手投足都撩起他十足的渴望。有时他很自卑,是她一个迷人 的微笑又使他恢复了信心,她的倩影每时每刻都灿烂着他奔忙苦乏的日 子。他觉得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整夜整夜泡在她的宿舍里跟她学技术, 她不烦他,她似乎感受到了北方男子汉的魅力。建厂那阵儿,她就来了, 她跟他野泥岗子上厦战,总是默默地干,没啥怨言。大雄忘不了,一天夜 里他病了,在工地的草棚子里发高烧,都劝他去乡卫生站。工地离不开 他,他咬牙挺着,腰病又来赶乱,他就跪着研究图纸,满身淌汗。麦兰子 不在身边,就是在身边,这个娘们儿眼下比他大雄还忙。江雪敏既当技术 员又是女秘书,日夜守护他照料他。那年除夕夜,大雄离不开工地,她为 他包馄饨。他端着馄饨碗,定定地瞧着这个南:眼眶子T,就落 下泪来,和着泪,一口馄饨一口冷风地灌进肚里,江雪敏一咧嘴巴,大雄 就砲地笑了。
大雄委实弄不明白,自己真是个情种,自己是怎么喜欢上这个南方 妹子的?心里不能跟麦兰子说的话,跟这个女人可以尽情地说。她反过来 点拨他的时候,让他大雄开了天窗一样。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红颜知己吧? 一 有时候,他陷入一种憧憬什么的状态中。今天他才懂了,好女人能够刺激 男人的野心,同时还能抚平男人心中的伤痕。他默默地问自己:你小子是 不是爱上这个南方女人了?不行啊,这是〜可怕的信号:麦兰子不好惹 啊,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是他抗不过去的。再说了,他还爱着麦兰子。
江雪敏将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就扭过头来。
江雪敏十分娴静地站在他身后,一个甜蜜爽人的角色。
大雄憨憨笑着。
江雪敏嗔怨道:“你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大雄问:“出啥事儿啦?”
“昨夜里,厂里的钢板被盗啦!”她说。
大雄没惊没怒,问:“丢了多少?”
“北边那一垛都丢啦!”江雪敏说。
“他奶奶的!”大雄静水似的心骤然疯跳了,霍地站起来,“祸起萧 准他妈窝里人干的!"
“你就这么自信?”她说。
“当然,偷风不偷雨,现场一看,俺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雄说 非常吃力地走下船来。江雪敏悄悄跟在他身后,轻轻地问:“报案
么?”
大雄没有说话,脸色晦暗。走着走着,他伸开双臂,张了个哈欠。 凉凉的带有泥腥味儿的海风灌进他喉咙里去了。日头出来得很慢,浅淡的 光晕涂在他的脸上。大雄脸上的晦气很快就被不远处虾池子旁荡来的海风 拂去了。他站定,朝那边望望,一片一片的虾池都被风暴潮冲坏了。疙瘩 爷陪着乡里干部视察灾情。有的虾农在跟疙瘩爷哭诉。大雄心里一紧,脸 色异常僵硬,没有来由地笑了笑。江雪敏观察着大雄的表情,_时摸不着 头脑,问:“人家遭了灾,你还笑!”大雄胸有成竹地说:“俺会让他们 由哭变笑的!”她疑疑惑惑地望着他。黄大雄继续说:“俺们拆船厂为全 村的所有虾农都上了保险,他们还不知道,老是对俺们的拆船厂说三道 四,这回该尝到甜头儿啦!”她也笑了,轻轻地说:“你还不快去告诉他 们?”大雄城府很深地说,“不,这不是时候,先让他们哭个够吧!”她笑 着骂他:“你整个一个薦损坏!”大雄嘿嘿地笑着。疙瘩爷扭头问了问拆 船厂的情况,大雄说:“没问题,麦支书。”疙瘩爷扭头继续跟虾农说话。 大雄和江雪敏一路飞快地走了。远远地,他们就看见工厂和前面的那块空 地了。空地的西侧,就是黄木匠的造船厂。大雄心里一热。他太熟悉这片 土地了,造船拆船都在这块地玲上折腾,显然造船大势已去,拆船方兴未 艾。泼了霞色的泥滩上的根根脉脉,他似乎都看得见。那里叠印着他家几 代船师的足印。空气里充斥着的陌生的铁锈味儿,冲走了蛮荒的鲜气。
工厂的横空出世,搅乱了渔人古朴沉静的日子。它几乎吸来了雪莲船王 湾许多姑娘小伙子们的魂儿。他们在这里劳动,恋爱…… 冷大雄默默地看着,跟丢魂似的。来来往往下夜班的工人们与他擦肩 而过,恭敬地朝他打招呼。他回应着,大步进厂,他朝被盗地点走去。他 沿白色石灰线默默溜达一阵儿,问了问情况,就独自回宿舍去了。他呆呆 地余[靠在床上吸烟,似乎有一个破案计划在他心里运筹好了。门一响,二 雄虎虎进来。他笑笑说:“二弟,有事么?”他笑得憨态可掬。
二雄冷着脸子,气哼哼地说:“大哥,是爹叫俺来找你的!俺先问 你一句,这阵子你总也不回家,俺、爹还有嫂子在你眼里是不是都死光 啦?”
大雄倦倦的,脸色蜡黄,额头冒汗了: “二雄,啥鸡巴话,吃错药 了啊?”
二雄沉着脸子看他:"第爹说了,你得常回家看看!”
“还有呢?”大雄问。
二雄说:"爹叫你回去添坟!”
大雄说:“第一件事儿,俺做不到,俺新上了 '玛丽娜号'货轮, 要搞远洋运输。至于添坟么,俺在货轮上累了一宿,厂里又被盗,实在脱 不开身。俺派个工人随你去,替俺尽了孝心,行吗?”
二雄火了: “你跟俺耍大老板气派呢?你回家自己跟爹说!”
“俺就让你说!”大雄硬硬地说。
“俺想揍你!”二t就要动手了。
大雄派头十足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吼道:“在俺的工厂,不准你 犯浑!你要是敢动手,俺照样让保安抓走你,你信不信?“
不知怎的,在关键时刻,大雄的威势竟让”发懼了。在哥的面前, 他竟忽地感觉自己是个小角色。二雄忽地打了个转儿,“呸!” 一声,摔 了门,悻悻而去。
二雄气哼哼地走出楼道口时,日头爬高了。他夹在出岀进进的工人 中间,平常极了,没人留意他。二^想,这工厂办公楼下的地基,过去曾 是黄家造船竖旗杆的地方。变化真快啊,现在一点过去的模样都没有了。
二雄的眉心竖起几道直直的棱子,伸着干丝瓜似的脖子,狠狠唾了 口: “呸!骑葫芦过河充大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