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滚坡的时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里买了一捆火纸。他腋下夹着 火纸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后。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头撞山,一头通海,街衢两翼的巨榕,一 棵一棵齐齐排去,状貌奇特。绿幽幽的树伞,被落霞映得叶片辉煌,照得 大雄眼睛都迷离了。他脑里又影影绰绰地叠映出“玛丽娜号“和死去的几 个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这场海难已有定论:意外触礁。他们 首先租用潜水员将舱子里的三具尸体和浮在海面的赵奎的尸体打捞起来, 火化装进骨灰盒,由白剑雄携带去了北方,并领取运输保险和货物保险 金。白剑雄经济上没受多大损失,保险公司赔偿了他。可是,大雄经受的 打击太大了,腰病又犯了,就先留下来治病,并等待白剑雄回来领取租船 费,再用这笔钱打捞“玛丽娜号”。大雄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商品社会, 要想完成农业人格到商业人格的转型,首先得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既要 有闯海的心狠手辣,又得舍得付出代价。做啥事都要付出代价,做事越 大,代价就越大!不能给自己留后路。他这样给自己宽心、打气。
大雄他们三人一同登上了祭海崖。立陡立陡的祭海崖,在黄昏的海 滩上凄然默立。这里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着,目光一截一 截探到极远的地方。久久地,天黑下来时才将视线扯回。然后,他款款跪 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雷敏也悄悄跪在一边。大雄没有说话,脸色阴郁, 目光悲戚,罗汉脸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声很响,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纸,抖开,掏出打火机点燃。风头子太硬,点 着的火纸闪跳了几下,又灭了。他扭转身,拿自己宽厚的身板子挡住风, 点燃了所有火纸。黄黄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蹿动,一片一片的纸灰漫天弥 散。在烛火的光焰里,他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极大安慰。
海潮哀乐般地鸣响着。
祭火渐渐烧尽,最后一缕火苗被风打灭之后,他们三人就都默默地 坐在石板上,都僵着不说话。海螺子知道大雄跟江雪敏的关系,知趣地躲 开了。大雄眼眶子湿湿地亮起来,睁开疲累的双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江雪 敏寡白的脸蛋儿。他觉得江雪敏在这些天的日子里,同样经受了折磨,她 有些异样,简直变了一个人。过去她爱说爱笑的,如今木木的,话少得吓 人,眼神躲躲闪闪的,罩着不同往日的困倦和茫然。他终于问:
“雪敏,你咋老也不说话?”
江雪敏压住心惊,缓缓地说:“唉,我说什么呢?你活着回来,我 就知足了……”
大雄挪过去,攥住她的手说:“不,你的眼睛和神态告诉了俺,你 心里有难言之苦!”
江雪敏惶惶地怯着眼神儿说:“不,不,我没什么……”
大雄吼了: “你呀,像是被鬼吸进迷魂阵啦!俺需要你,工厂需要 你,这丿眞有那么多后事需要办!你这个样子,真叫俺担心!”
江雪敏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汪了泪,扭头扎进大雄的怀里嘤嘤哭了: “不,不,你不要说啦!也许你压根儿就不该认识我!我是你命运的克 星!”大雄见她说话了,能流泪了,心里宽松起来:“这还行,你真不像 个话了,雪敏啊,你还年轻,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还涉世未深呐! 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寿种!雪莲湾人就有这股劲儿,哪跌倒从 哪丿UI®起来,在经济大世界里闯荡,难免卷进旋涡儿。人生如行船,有浪 上也有浪下!”
江雪敏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蛋儿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的命运是人 生正剧,有悲也有喜哩!”她浑身一阵燥热,一忽儿又冰凉,身子也抖得 厉害。
大雄见她的样子就满脸疑惑,他这精明的汉子,眼里不揉沙子,眼 睛就是秤。他使劲捏住她的胳膊,急头涨脸地问:’雪敏,告诉俺,这场 海难是不是一场阴谋?”江雪敏惊诧地望他一眼,撩开散落在额前的几缙 秀发,苍白而憔悴的脑门沁出冷汗来了,她没回话。大雄把几天来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嚷了出来:“俺在想,为啥夜里起锚?为啥突然触礁?拖轮司 机阿青为啥活着?这里肯定他妈有鬼!你告诉俺,快告诉俺!”
成’ 江雪敏淡淡地说:“你呀,别疑神疑鬼的啦!别往坏里想,想多了就会丢魂儿,想多了,就是自找苦吃!”
大雄被激怒了: “你,你跟俺也不说实话么?”他一下子觉得面前的 女人陌生了,迷离了,“真没想到你变了,跟俺也有二心啦!哼!”大雄 一甩手,满脸晦气地走了。
江雪敏追上来,凄凄地喊:“大 一”
一天晚上,市中心的极乐酒吧的雅室里,有一桌丰盛的宴席。餐桌 旁坐着五个人:大雄,江雪敏、海螺子、白剑雄和他的秘书。大雄阴着脸 子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白剑雄。他疑心太重了。他和海螺子暗 暗做了一些调查,但人生地不熟的,挖不到真打实凿的证据,也是杂炫汤 里的豆腐,白搭。眼下当务之急是索取船费,打捞沉船。白剑雄掐灭手里 的烟头,率先打破了僵局:“大雄兄,我们这一杯酒应献给海难中死去的 弟兄厂他举起了酒杯,还是一脸的帅气。
大雄端起酒杯站起身。
众人起立,缓缓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
浓浓的酒气充斥了雅室。
白剑雄又分别给众人倒满酒,然后端起酒杯,把脸扭向大雄说:
“你们二位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敬你们一杯!”
大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后福,福从何来呀?你领取 了水泥保险金,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俺呢,俺他妈回去咋向村里父老交 代?又咋向死难者的家属交代?”
白剑雄怔了一下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呐!发生这场海难,谁不 痛心呢?”
大雄忽地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干,吧地把酒碗做在桌上,从 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白剑雄,请你马上交出船费,往后咱鱼走水,鸟飞 天,两清啦!”白剑雄脸色紫一块青一块,尴尬地挥了挥手,秘书放下筷 子走过来。
白剑雄说:“按租船合同规定,你跟黄厂长把账结了!”然后冲秘书 使了个眼色,又对大雄说:“黄厂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啦!咱后会有 期。"说完奔出屋子。
江雪敏木然地坐在那里。大雄望着那张填有六十五万元的支票,浑身颤抖了。“钱,钱,钱!操他娘啊!”他心中像蛇咬,如油煎,热辣辣, 哭不出喊不响。他攥着支票,噢嘀噢嘀地笑了,这笑比哭还凄惨。他晃了 身子,抓起酒瓶子吹了喇叭。海螺子一把抱住大雄,大叫:“黄大哥, 别喝啦,别喝啦!”
半瓶酒下肚,大雄脸涨成了紫茄子,嘴里呼噜呼噜地搅着一个声音: “螺子……俺……俺他妈……一定要把,玛丽娜号,捞起来!捞起来…… 哈哈哈……” .
江雪敏站起身劝慰道:“大雄,别喝了,别喝啦!”
大雄牛眼一瞪,喷着浓浓的酒气骂道:“滚,滚!你们南蛮子,都 他妈是算计人的鬼,都是喂不亲的狼,俺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他胳膊一 抡,碗和酒杯稀里哗啦滚到地上。他趴在桌上骂骂咧咧地哽咽起来。
江雪敏气呼呼地僵在那里,久久才说道:“大雄,我没做过对不起 你的事!”然后就有委屈的泪圈在她的眼窝里。
海螺子劝道:“江小姐,对不起,他醉了。”
第二天,大雄醒过酒来的时候,都是中午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看 见妻子麦兰子来了。麦兰子眼睛红了: “你呀,你呀,真是个撅嘴骡子只 配卖个驴钱啊!”自从听说男人在珠海栽了,她几天都没合眼,她惦念大 雄。尽管有江雪敏这个女人横着,她依然自信,就像当年大雄对她的自信 一样,这个家伙好奇心强,往前走几步还会回头的。大雄看见麦兰子,哽 咽了: “兰子,兰子,俺该听你的!”这些天,大雄忙得直飞,一闲下来, 他就想麦兰子,他这才体味到,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老夫妻哩。男人为 女人承受世界,女人为世界承受男人啊!麦兰子说:“现在啥也别说了, 俺相信你,在哪丿職到就在哪丿通起来!”大雄感动了,_把抱住了女人: “兰子,俺会的! ”他眼里有了泪水,泪水在眼睛里嚙着嚙着,就扑簌簌滚 落下来。麦兰子抬起手掌,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实际上,麦兰子 知道大雄困住了,她是给他送钱来的,她让爷爷从厂里借了些钱。大雄带 麦兰子在珠海海滨玩了两天。
送走了麦兰子,他带上海螺子去银行办了汇款,留下十八万元,去 了南海打捞公司。偏偏就那么别扭,公司职员说,两个打捞队都腾不开 手,四艘打捞船配合海军的潜艇执行一项军事任务,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捞船的事一竿子又支远了。大雄鳶头奪脑地回到旅店,不断弦儿地吸烟。 这时候,海螺子又来赶乱,他说海港通知尽快捞船。海港清理航道,十天 之内不打捞上来,误了外轮进港,海港将加倍罚款。大雄唉声叹气,急成 热锅上的蚂蚁了。当天夜里,大雄单身闯进打捞公司谷经理的家,带了好 多礼品。在经理家他还旁敲侧击地把话说透了,能尽快捞船,他任拿 “干”的。经理媳妇眉开眼笑,而谷经理仍旧哼哼哈哈地说些忙啊难啊的 混账话。大雄忍着,脸上堆满空空的笑。他走南闯北练就的那套说词,最 后还是将谷经理打动了。谷经理送他岀来时说,三天之后听回话儿。大雄 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趁着热乎劲儿,他又去了。这次又是“大出血”, 才请动了一个打捞队。
开始打捞“玛丽娜号” 了。大雄乘一艘汽艇来到遇难海域。日头高高地悬着,映得苍蓝的海水发白。幽幽闪闪的白光,迷离得如打碎的梦。 迷蒙的海面凝重深邃,盖着“玛丽娜号”的庞大躯体。打捞队的负责人告 诉他,船体下滑不算很深,卡在一扇巨型礁盘上。四天之内就可打捞上 来,再用一天的时间铲除船上板结的水泥块,两天修补船底被暗礁撞出的 三个洞穴,八天之后就可以租拖轮起航了。
大雄心里有了根,就放心落胆地回珠海市了。
在旅店里,大雄发现江雪敏在等他。她很娴静地坐着,人瘦了,弄 糟的眼影像熊猫似的黑了圆圈儿,像是哭过。看见大雄,她还是笑了。大 雄望着她说:敏,这几天操持着捞船,抽不出身来看你!那天晚上俺 醉迷呵眼的,说了好多混账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俺只是心里憋屈, 并没有怪你!”江雪敏盯住他的脸看了许久说:“我从不记恨人,你心里 难受,我理解。”大雄心一热,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雪敏,船 就要捞起来啦,俺得回去了!你有啥想法吗?”江雪敏叹了一声,没有说 话。大雄说:“你还是跟俺走吧!俺们雪莲湾需要你!”他圆溜溜的眼睛 透出一种真诚。然而,江雪敏淡淡漠漠的样子,使他感到一种卑微的苍 凉,他说:“雪敏,是不是俺这粗人伤了你的心?”
江雪敏轻轻地摇头。
过了好久,她苍白的脸色才一点点变回来,双颊渐渐润了红,说: “大雄,俺爹病啦,你们先走一步吧!俺爹的病好了,俺就去的,一定!” 她一脸酸愁,大雄看不准她心里的深浅,他想,原来的江雪敏还会回来 么?江雪敏沉吟好长一阵儿,就转了话题:“大雄,俺今天找你来,还有 一件事情呐!”江雪敏这阵子被表兄白剑雄拉去搞公关,不管乐意不乐意, 寻件事情做,也许能把心分开。她说:“这阵子白剑雄正跟港商孟金元做 橡胶生意。你知道孟先生是谁么?他是香港光复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你 的同乡!”大雄的头皮一下子绷紧了,说:“俺知道啦,他是孟天贡的孙
子,海霸的后代。”江雪敏问:“你们认识么?”大雄的脸相焦黑如炭: “俺们原来不认识,上次白剑雄给俺介绍过。俺两家有世仇!”江雪敏一脸 疑惑。大雄就将世仇的根根梢梢给她讲了一遍,然后问:“是孟金元派你 来找俺的么?”
江雪敏十分惊诧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要不他们一提到你,他 那么感兴趣呢!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孟先生在南海湾投资建 r,资助贫困地区,有好多的义举呢!我觉得他是个有良心的炎黄子孙! 你不妨见见他,有利无害!”
大雄也早就听说这些了,但他不是屈尊俯就的人。他大声说:“他 孟金元在这里如何如何,俺不管!他这样盛气凌人地叫俺去看他,逼俺向 他摇尾乞怜办不到!尽管俺在难处,俺们穷,可俺们大船师家族就是有穷 骨气!再说啦,过去是他孟家欠了俺黄家的血债,无论从哪头说,他得先 看俺!”江雪敏说:“你误会了,孟先生在大富豪酒店备好了丰盛的席宴, 要郑重宴请你!"大雄倔倔地说:“狗日的,他在拿气势压俺,跟俺摆阔, 让俺低头,没屎门儿!”江雪敏为难了,劝道:“大雄,命便是机缘。你 们的疙瘩爷,还有你老婆,他们不都在为开放引资奔波吗?现在机会来 了,这对雪莲湾的改革开放,也许是个机会!忍了吧!”大雄一板一眼地 说:“俺的话,你如实转给他,是朋友骂不散,是仇人不聚头!”江雪敏 苦笑一下,薦薦地走了。果然给大雄说着了,第二天一早儿,江雪敏就领 着孟金元和女秘书来到大雄偎身的小旅店。江雪敏介绍完后,孟金元紧紧 抓住大雄的手,心悦诚服地说:“黄先生,咱故乡有句土话,不是冤家不 聚头,聚头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气和胆识。你是我心目中的农民 英雄!江小姐什么都跟我讲啦!看见你,我就感到咱的雪莲湾有希望啦!” 大雄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笑道:“咱雪莲湾笑迎天下客哩!”他说话的 时候,细细打量着孟金元先生。
孟先生长得并不像巨富阔佬那般臃肿、肥硕。地道一个矮小精干的 中年人,腮帮深陷,下巴翘着,脸相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釆的。 孟先生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总有见面的时 候。我爹娘在香港去世的弥留之际,总是含泪思念故乡的日子。叶落归根 嘛,他们都想将骨灰移到故乡去,并希望我再买一艘你们造的漂亮的黄家 船。祭祖哇!可是,在你们黄家大船师面前,我说不岀口哇,我爷欠下黄 大船师的太多太多啦!”大雄听着,胸膛里风起云涌。孟先生心神不定地 瞟了大雄一眼,又说:“我说句心里话,不论啥年月,黄大船师都是咱雪 莲湾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的祖辈太霸道了,欠下故乡人民的债太多啦!我 就想,有一天回故乡,还了父母遗愿,更替先人赎罪!不知黄先生和政府 赏不赏脸呢!”大雄蒙了,万方想不到海霸的后代有这样胸怀,他活活冤 枉了一个好人,心里歉歉的。他抖抖地说:“实不相瞒,俺听说过你的爱 国义举!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俺欢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只要你 是诚心诚意的,俺想政府更会敬你如宾!”
孟先生泪流满面了,喃喃道:“来日方长啊,好席不怕晚啊一” 好大模大样地笑了。
八天之后。“玛丽娜号”死而复活。船驶离桂山锚地的时候,大雄 发现江雪敏独身一人久久地站在祭海崖上,粉红色的衣裳被风一掀一掀 的,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大鸟……
立冬了,“玛丽娜号”重新在雪莲湾拢滩。封海了,大雄和海螺子 从码头的冰面上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晚。冰缝儿里的潮音断断续续,潮 声涌来又退远。小村沉沉睡了,鸡不啼,狗不吠,唯有冷飕飕的海风,点 点疏星和一盘残月陪伴着他们。到了去村里和厂里的交叉路口,两人默默 地分了手。大雄站定了,朝小村一阵深沉地张望,他想不能惊动爹和麦兰 子,就扭身朝厂里徐徐走去。厂里那边很静。他抬起头来,怅怅地望着夜 天闪闪烁烁的星子,正一点一点被墨云吞没,走到厂门口时,就零零星星 地飘起雪花来了。望着沉静的工厂,大雄就啥都明白了。他打了个寒噤, 膝下软软的,像要塌了身架儿。他强撑發累的身子,慢慢蹲在门口吸 烟,浓浓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大雄吸溜一声鼻子,心里酸出泪来,心 里狠狠地说:“大难不死的黄大雄回来了,俺他娘不会垮的,明天就开 工!”
后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实实大朵大朵地扬下来,稠得天空没有缝隙。 大雄踩着雪朝村巷里走,觉得胸闷,心里涌起很深的孤独与空凉。当他瞧 见自家房舍的时候,特别想搂着麦兰子好好睡一觉。一切一切或许都要结 束了,他也许最终也挪不了这个窝儿。一股说不岀来的温暖和甜蜜,刹那 间涌上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麦兰子是他一生最爱的 女人,是他永远的依靠啊!他在门口站了,抬手敲门,又怔住,这样迟迟 疑疑地试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惊动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 很沉地叹了口气。他在自家门前六神无主地培蹴一阵儿,还是悄然走开 了。去哪儿?他说不上来,地地道道成了孤魂了……
没隔几天,开工的消息传开去,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厂里来了。大雄 将村支书疙瘩爷叫到厂里,又组织召开了一个班组长会议,对厂里的生产 钉钉钥WP说透了,就马不停蹄地去跑钱了。拆借的同时又亲自去业户催收 欠账。“玛丽娜号”被雇来的十台重型拖车拖上岸来,待安装新式炸药, 定型炸断,才能拉回厂里,轧制铸造各种钢板。正忙着,有人将一纸上告 信捅到县里。不几天,由县工商局、公安局、乡镇企业局等单位组成的联 合调査组就来了,主要是调查“玛丽娜号“沉船一案。拆船厂的空气一下 子变得紧张了。跑钱还没个着落,又添这么一块病。整天价连轴转地谈 话,跟羊局屎似的拖着,弄得大雄挪不了窝儿,简直快把人逼疯了。有人 告他犯了玩忽职守罪和受贿罪。到处传言他拿了白剑雄的大笔好处费,不 惜冒险从桂山锚地起航。那天上午,厂里出了事,来人到办公室叫他。审 查组组长不让他去,大雄三说两说就跟他们翻了脸:“俺两袖清风,苍天 作证!俺不怕背后捅刀子!没问题就没问题!俺非要找个屎盆子往自己脑 袋上扣吗?”审查组组长火了; “大雄,你态度不好!有没有问题不该由 你下结论!”大雄红头涨脸地吼道:“如果说俺有问题,那就是一个!错 就错在,俺他妈不该活着回来!俺犯法,你们抓俺蹲大狱;没犯法,都给 俺滚人!”说完,他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生产的的确确碰上了大难题。原来是海难遇难家属听说大雄回来了, 被人揮掇着,几户老老少少又来厂里要条件,厂保卫人员不让进,就都爬 上“玛丽娜号”死泡。船上的炸药都安好了,重型拖车也雇来了,就是无 法开工。大雄找到了疙瘩爷,疙瘩爷派村干部们轮番做工作也没说通。乡 里的范书记下乡路过,也来了,现场办公,人们就是不挪窝儿。解铃还需 系铃人,这事只有等大雄回来了。
一辆别克汽车缓缓驶来。大雄从车上下来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一 疙瘩一块扯闲篇打扑克的工人,也看见了货轮上哭哭啼啼的家属们,除了 老人、妇女就是孩子。他爬上船梯的时候,腰眼儿又针扎似的疼了。他竭 力保持镇静,默默无语。船上破例静下来。望着失去亲人的老少和寡妇, 他能说啥呢?尽管事故后事都办完了,可他们不知足呐。从情理儿上,他 欠他们的,他该好好照顾他们,好言相劝,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_家一 家给老人下跪。他看见赵奎的瞎娘了。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 着头上白发,脸黄得像一朵干菊花。她怀里抱着孙子,身边坐着儿媳。大 雄看着这一家子,眼里转着泪花花。他真想给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 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双腿一软一软的。后来一转念,他不能,不能 啊!这样大的场面,揣着各种心思的人都在盯着他。他不是以个人身份出 现的,他是厂长,代表着工厂的利益。他一跪,工厂的形象就完了,那样 筲
不止一家,那几家也会提岀一堆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们的要求不一样,有 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厂承受不住。俺能对他们瞪着眼撒谎吗?能欺骗他们 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无主地默默在人群里走,看着他们,看 得他们心里阵阵发空。
一切都僵持着,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抓住 家属们游移不定猜测他等待他的短暂肘机,尽快解决危机。一刹那间,大 雄眼一闭,手一挥,厉声吼道:
“都给俺下船,谁胡搅蛮缠,就拖谁!拖不走的,俺陪着他,点炸药 开工!”
人群哄然大乱。
家属们蒙了。他们没思想准备,估摸黄大雄会说软话,会许下什么 大愿。他们想不到这狗日的会来这一手。他们哭号大骂了。也就在这当 口,村干部和工人们纷纷将他们扶下来。不走的,就叽里咕噜地硬拖下 来。
大雄最后一个走下货轮。他身子抖着,心里在流血,扭歪的脸上泪 水兹。他无力地一挥手。
“轰” 一声巨响,“玛丽娜号”在阵痛中解体了。
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却是这样姗姗来迟、悲悲戚戚。大雄 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呼啦” 一下子被愤怒的家属们包围了。他望着一张 张层层叠叠的脸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人狠么,不是毛病,关 键是咋个狠法,摆出去得叫人佩服。从这理儿推一推,软一软也不丢人, 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给家属们跪下了,声泪俱下:“老少爷们,婶娘姐 妹,俺大雄向你们谢罪!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们这么闹, 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都不会安生啊!你们知道么,赵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 最后一句话是啥吗?他把救生圈推给俺喊'大哥,你要活着,俺水性好, 厂子还指望你呀!'俺们工厂这会儿底子薄,但俺敢对天神起誓,厂子挺 过难关,俺绝不会忘记你们!俺今天给你们跪,就是让咱渔花子永远不给 人下跪!俺们雪莲湾人不能再穷下去了,俺们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乡亲 们都清回来!”大雄没说完,赵奎娘就嗷嗷哭了,拉着孙子和儿媳,拧着 小脚走了。
众人立时薦下来。之后,人们都怯怯地散去了。
疙瘩爷走过来扶起大雄,激动地说:“大雄啊,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真有你的!”
大雄满脸凄楚地说:“别逗啦,疙瘩爷!好赖人都让俺得罪遍啦! 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可是,等工厂有了效益,所有荣耀都贴您脸 上了!”
疙瘩爷想了想说:“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觉得自己活得 硬气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话,您老当年打海狗,全村人谁比您硬气?”
疙瘩爷苦笑:“这日子,让人活不出个爷们样儿来。俺老了,老了, 俺该放心地歇着了!”
大雄摸不着头脑说:“唉,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疙瘩爷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满脸疑惑地望着疙瘩爷,忽然冷笑了一声。
疙瘩爷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县里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晚上他给江雪敏打了电话,让她千万别回 来,免得跟着陷入调查的困局。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去珠海取证的时候,江 雪敏依旧没有躲过去,她哭了一回又一回。大雄走后,她的日子熬得苦 焦。她思恋大雄,又不敢跟他来。果然如大雄怀疑的,她爹病重是假,她 的心病是真。正是关于“玛丽娜号“沉没的秘密,幽灵般折磨着她。江雪 敏心里暗暗想,她一定要搞清楚海难的真相,为了大雄,也为了自己。海 难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她在表兄白剑雄家里偷听到了白剑雄与拖轮司机阿 青的密谈。
这是一个阴谋,一场骗局。
江雪敏,凉愕了。白剑雄眼看水泥窝在手里卖不岀,压住资金不说, 船板渗水大批水泥板结报废。就在大雄向他发岀最后通牒的时候,白剑雄 横下心来,买通了拖轮司机阿青,致使“玛丽娜号”撞礁沉没,骗取了巨 额保险金。她恨表兄,又没有勇气告发。然而,她又觉得对不起大雄,她 无颜跟他回北方。可是,她的事业,她的爱,都在北方啊!怎么办?怎么 办? 一个成熟的女人必然是宽容的,尽管宽容的时候也许在流泪。江雪敏 可以宽容一切,可她不能宽容罪恶。当她接到大雄电话的一刹那,她毅然 擦干了眼泪,勇敢地站了出来。白剑雄和阿青落网了。沉船内幕由江雪敏 给揭秘了!揭秘的人是痛苦的,揭秘的人也是痛快的。她解脱了,但心情 仍很沉重,表兄对她是有恩的呀。
到年根儿了,江雪敏急不可待地回北方来了。与此同时,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回来证实大雄是清白的。大雄终于解脱了。
在被解体的“玛丽娜号”旁边,大雄见一位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朝他 走来。他又看见了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使他感 到缠绵亲近,又遥远痛楚。她终于熬过来了,他忘情地迎上去,紧紧地拉 住她:“你来啦,你来啦,俺就料到你爹的病一定会好,你一定会来的!” 江雪敏撩起散落在额前的一缙秀发,向后一甩,仿佛昨夜的噩梦也一下子 甩走了。她嘤嘤地哭了: “我来得太迟了!太迟了!”大雄也眼泪汪汪的 了。“不迟,不迟!”她缓缓抬起手来,抹去他眼窝里的泪痕,喃喃道: “你不该流泪,我也不该流泪!人生相信抗争,但不相信眼泪!”大雄鼻子 发酸:“你说得好,不过,俺再也不会拿一条死船闯海啦!”江雪敏觉得 他多了胆识,又问:“这会儿厂里咋样?”大雄叹一声:“就是钱紧,资 金周转不开!”她咯咯笑了: “告诉你,资金送上门儿来啦!香港孟金元 先生和我一起来的!”大雄眼睛一亮:“哦?太棒啦,天无绝人之路,快 带俺去见孟先生!"
江雪敏拿拳头亲昵地往他后脊一捶:“下飞机倒火车,你就不问问 人家累不累?”她笑了,笑出许多个意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