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枣木
        两条乌黑的铁轨伸到了泥岬岛。
        通车大典的那天上午,雪莲湾的天气没啥异样。庆典仪式也很隆重, 一切都那么庄严、愉快、美好。所谓通车庆典,实际上并没有火车上岛, 只是钢轨路基铺成了。钢轨就有港商孟老板的股份。在这个岛上,港口和 钢城建设就可以全线铺开了。大雄站在泥岬岛的导航塔顶,望见一股灰色 云团从海洋向陆地飘来。站在灯塔上,大雄能感受到,风在天空中刮得 猛,下面却听不到声息。乌云一团团的,细看是一卷一卷的。帆和船的影 子都很模糊,潮音和鸟的叫声也模糊。热嘟嘟的海风将铺着钢轨的小岛刮 得有点骚动不安。海岛的滩途好像要陷落,深深的泥岬里好像藏着大雄想 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
        傍晚时分,风势依然没弱,村里送来几盏灯。有蝙蝠灯、螃蟹灯、 门神灯和莹地灯。说是给大雄的贺礼。大雄让人把灯挂在钢轨尽头的脚手 架上。天黑的时候,灯点燃了,照亮秋夜的一大片地方,泥岬岛陡然粉亮 To四盏灯在黑色的夜空中,就像四颗蓝莹莹的星星。让沉寂、空旷的海 岛有了色彩&大雄望着他们心里快快活活地笑了。
        不知是灯光,还是大自然鬼气,这天夜里,泥岬岛闹蟹乱了!
        天黑涨潮了,涨到一定程度,潮便动得慢了。大雄忽然听到潮音以 外的声响,像是老鼠磨牙的声响。大雄悄悄摸了过去,有三只螃蟹扭打在 一起,打得马嘶剑鸣。大雄急忙喊:“快来啊,拿桶过来,螃蟹送上门来 了!”工人提着水桶过来了,惊喜地抓走了三只螃蟹。直到这个时候,大 雄仍然没有往蟹乱上想。因为今年渤海湾螃蟹少得可怜,村里的渔民都出 远海到舟山或白令海捕蟹去了。
        大雄扭头要走,又听见了一些声响。大雄收了脚步,寻了过去,望 见几十只螃蟹鼓鼓涌涌地爬上滩来,螃蟹微微泛着水润的青色。邪了,哪 儿来的这么多螃蟹?大雄继续喊人:“还有螃蟹哪!”那边人好像没有听 见。螃蟹后面跟着螃蟹。大雄开始诱惑了,眼睛瞪得溜圆,踏着月光走了 几步,螃蟹吐沫的声音虚虚幻幻,他脚步声也时断时续。过了一会儿,大 雄感觉螃蟹都是渤海湾的梭子蟹,以螃蟹发出声音来判断,不是来自一个 方向,而是四面八方,气势越滚越大。
        大雄在那坑边蹲了好久。他仔细观察着。雪莲湾人经历过历史上的 三次蟹乱,建国那场蟹乱,夺去了他奶奶的命。没承想,在环境污染、资 源枯竭的今天,雪莲湾还能闹蟹乱,简直不可思议。最初的感觉是窃喜, 螃蟹是昂贵的美味,送上门来,不就等于送钱吗?雪莲湾人致富的机会来 了。眨眼的工夫,他的想法就变了,妈呀,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螃蟹?月 色融融,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是螃蟹爬动时冒出的白气,后来滚成浓 浓的带着腥气的雾了。大雄离钢轨还有一里地,他观察着螃蟹的走向,观 察它们前进的规律,后来他惊异地发现,螃蟹是奔钢轨去了。螃蟹到钢轨 那里干什么?大雄寻思了一分钟,这时的螃蟹就将满滩覆盖了,几乎没有 他下脚的地方。青螃蟹、紫螃蟹、红螃蟹,大的驮着小的,小的追着大 的,拥拥挤挤,-横行霸道地冲过来了,像河流一样在岛上滚动着。
        月光如银粉洒下来,在湿漉漉的螃蟹盖上折射出贼贼的光亮。距离 盘远,那光亮就越晃眼。纷乱的声音几乎将他吞没,这时候大雄脑子里发 出一个恐怖的声音:“蟹乱,是他娘的蟹乱啊!”大雄听爹说他奶奶就是 死在蟹乱里的。海邪了,螃蟹怒了,螃蟹要把泥岬岛啃掉,把大雄他们赶 出去。
        大雄迅即一弯腰,趟倒一只工地上的水桶,水桶的响声很响脆。他 将桶放在地上,猛然摸到一根扁担,他抓着扁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螃蟹 猛拍下去。脚下就响起脆脆的破碎声,螃蟹的血浆、螯子溅得满脸都是。 大雄边打边吼:“狗日的,蟹乱了,蟹乱了,快过来打螃蟹啊!”声音嘶 哑。守岛的工人才二十几个,他们听见喊声都跑来了,他们看见这阵势, 先是吓尿了裤子。没有食欲,只有恐惧。大雄狠狠地骂:“快抄家伙,赶 紧打螃蟹!”呆傻的工人这才跟着打螃蟹。
        螃蟹越来越厚,打死了,活的跟上来,前赴后继。螃蟹是有规律地 向什么地方靠拢,你碰我,我撞你的,蟹群开始起伏膨胀,仿佛被海上涌 起的浪头给抬了起来。后来变成了越来越近的嗡嗡声。大雄的挥舞的扁担 再也举不动了,喉咙一下子痒起来,后背岀汗了,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 能一步步地迈,踩在螃蟹身上,“咔嚓嚓” 一声响,他的脚脖子扎破了。 后来他跌倒了,螃蟹爬到他的脸上扑咬。这个时候,大雄感觉自己的指挥 是错误的,过一会儿,分不清哪是海哪是滩了。所有人都撤不出去了,所 有人都得被螃蟹吃了肉。大雄爬起来,脸、脖子和胳膊已是伤痕累累了。 他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别打了,都跟俺撤,俺们撤出泥岬岛!”他喊着, 脚已经迈不出去了。几个工人硬拖,才把大雄拖到一块高岗子上。他们想 弄螃蟹吃的心态_点没有了。
        大雄和工人们仓皇逃离泥岬岛。
        第二天早晨,大雄上岛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螃蟹都死了,死在钢轨两旁。螃蟹堆成了小山,一座座的小山,一 股浓重的腥气久久不散。完全可以想象得岀,昨天夜里,螃蟹咬啊,啃 啊,抓啊,都没能动摇那坚硬的东西。只是将锈迹斑斑的钢轨啃亮了。
        恐怖的蟹乱传到七奶奶那里。
        七奶奶好像有预感,要来的,虽然慢,却一定会来的。最初,老人 恍恍惚惚,有些糊涂。后来明白了,七奶奶平静地说:“今天夜里螃蟹还 会来的!”然后就很久很久不说话了。七奶奶走到供奉菩萨的小屋。没有 特殊情况,她不进这个屋子。她盛满小米的碗里,插上香,三炷,飘起三 道烟,袅袅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人间啥事情都看得见,看得清。历史 的轮回多么的相似啊!七奶奶听先人说过,光绪八年,泥岬岛上同样闹过 一场蟹乱。那是由一个火车头引发的。李鸿章在城里搞洋务,为了运输开 滦煤矿的煤,下令挖了一条煤河,可是这条河挖到胥各庄就因为流沙挖不 动了,那么胥各庄至开滦,就诞生了中国的第一条铁路。英国工程师金达 用开滦的旧锅炉,改造成了第一台“龙号”机车。可是,通车大典的时 候,荣禄向正在清东陵大祭的慈禧老佛爷密报,慈禧怒了: “黑烟冲天, 有伤稼禾;火车震动皇陵,先帝神灵不安。”老佛爷下令,将“龙号”机 车当妖物扔进大海。当时,火车头就扔在了雪莲湾的泥岬岛。火车头到来 的第一个夜晚,泥岬岛就闹蟹乱了。螃蟹将生了锈的旧车头啃得明光视 亮。螃蟹死伤成山。还有一次,七奶奶不能忘。也就是七爷死的前一年, 日本鬼子在雪莲湾开农场。日本人抓了俘虏、民工给他们开发稻田。稻子 刚刚冒出绿芽,蓝灯队的人就将螃蟹引来了,闹了一场人工蟹乱。螃蟹蜻 姑蛹蛹爬进稻田,疯狂地摆动蟹螯,愣是将青嫩嫩的稻子剪得一片狼藉。 日本鬼子傻了,哇哇喊叫着用刺刀砍螃蟹。最近一次蟹乱发生在建国那 年。大雄的奶奶就死在那场蟹乱里。
        七奶奶在想今天冒犯的是哪路神仙?给泥岬岛剪什么样的“符”呢? 费了半天脑筋,还是觉得不行,光用“符”是镇不住的。泥岬岛是雪莲湾 的南大门,还得用两扇门神。用谁呢?钟尷和魏征显然不合适。后来七奶 奶把门神选在《封神演义》的两个人物上:燃灯道人和赵公明。麦兰子问 七奶奶:“为啥要用这两个人呢?”七奶奶嚅动着嘴巴说:“武王伐纣, 姜子牙帐下有个燃灯道人啊。峨眉山道仙赵公明则站在对立面,助商作 战。这两人联手可制服蟹王,传统年画用这对门神,依封神故事的描写, 燃灯道人骑鹿,两手分别持如意、乾坤尺;赵公明骑虎,一手举钢鞭,一 手托元宝。燃灯道人头上双凤戏日,赵公明头上双凤戏月,他二人斗法时 所用金蛟剪。用这对门神,是让冤家聚首,同守门户。钢铁和螃蟹也可共 生啦!”麦兰子非常痴迷地听着,心里有了根底。有七奶奶在,没啥好怕 的。
        “要是有雷震枣木就好了,这种木头做的门最好!赶快找吧!”七奶 奶说.
        麦兰子让人赶紧找“雷震枣木”。
        “雷震枣木”即雷火劈断的枣树。雷电是通神的媒介,人得雷可以驱 邪治病。《道法会元》卷八记载:“吾受雷公之抚,电母之威,以除身中 万病,斩断百邪,驱灭万精。”木得电便成灵木,因为雷公已经把鬼怪妖 魔从此木上驱走了,其他鬼祟见到此木也不敢靠近。雪莲湾民间常用线绳 穿一块雷击木,戴在刚出生小孩的手腕上,或套在脖颈上,以为这孩子就 好活了。可是,没有找着,这种木料七奶奶找了好多年。枣木是有的,并 没有被雷震过,被雷震过的,不是好的枣木。疙瘩爷又寸麦兰子说:“你还 当真啊?找一块枣木,糊弄糊弄老太太就行了。”麦兰子不同意,狠狠瞪 了疙瘩爷一眼:“爷,你咋总是想着欺骗人呢?黄木匠被你和大雄欺骗 了,老头气死了,你还想把奶奶也气死啊?”疙瘩爷赖皮赖脸地一笑,支 吾说:“这哪叫欺骗?这是各取所需。也叫一个新词,叫双赢!嘿嘿 嘿——”麦兰子没好气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一边歇着去!”她一挥手 将疙瘩爷挡一边去了。
        疙瘩爷疯疯癫癫地走了,边走边喊:“走啊,闹蟹乱了,逮螃蟹吃
        啊!嘿嘿嘿——”
        没有找到“雷震枣木”,七奶奶找到了一种替代物,雷震桃木做的木 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七奶奶自家的那半扇门板,她死后要陪她下葬的 那半扇门,那半扇已经随七爷下葬了。七奶奶就守着这 琮T震利玮“做的 半扇门,挺了几十个年头。都知道这扇门的含意。七奶奶让人们摘这扇 门,麦兰子、大雄和乡亲们都惊讶了。由此想到,泥岬岛上平息蟹乱任务 的艰巨。实际上,七奶奶准备搬到岛上的有两扇门,都是由雷震桃木和雷 震柳木做的。雷震柳木门是麦兰子家里的。麦兰子望着这两扇门,想起了 红旱船。这是七奶奶关于人生信念的绝笔啊!七奶奶把剪好的门神“燃灯 道人”和“赵公明”分别贴在了两个门板上。“雷震桃木”门板上早就糊 着白纸,只是将门神贴在正反两面。七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努力剪着门 神。剪碎的纸条子呈各种形状,纷纷飘落,沾在她的腿上、怀里。八十八 岁的人了,眼睛还那么好。
        第二天下午,天还亮着,麦兰子搀扶七奶奶登上了泥岬岛。
        七奶奶这次登岛,受到家人的百般阻拦。可是,七奶奶的眼神谁都 无法拒绝。七奶奶望了望海岛,心头一寒?眼前飘动着螃蟹到来之前冷酷 的气息。七奶奶的两扇白纸门矗立在岛上,与钢轨只有一步之遥。“雷震 桃木”做的门板,宽厚而透明,显得那么高大、威严。太阳落下去了,工 人纷纷收工,热热闹闹的海岛猛地寂静了。一抹淡淡的夕阳,还没有照到 白纸门的"燃灯道人”门神上就已经消失,背面的门神仿佛在海水的阴影 里晃动。周围阴出一种暗灰颜色。一只白色的海鸟围着白纸门蒙头蒙脑地 兜着圈子,用鼻子嗅着门,然后就飞起来,慌慌张张地对着天空鸣叫。
海风静静吹着,七奶奶像尊神一样坐着,感觉风硬如刀,割得老脸 生疼。她的脸对着白纸门,浑浊的眼睛望着海。沧海桑田,人人事事,都 装在老人眼里、心里。有一层白雾从她的脸上飘过去了。老人一动不动, 她在等待着那一刻,老人调动全身的精血捕捉着螃蟹的声音。可是她耳朵 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螃蟹蠕动的声音。
        麦兰子和大雄都站在七奶奶身后,默默地陪伴着她。裴校长和四喜 也都来了。七奶奶亲自出马可不是小事哩!
        天黑了,听见那种老鼠磨牙的沙沙声,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螃蟹的叫 声。七奶奶扭头望着人们,有些悲壮地说:“孩子们,俺今天要是失手 T,你们就赶紧撤走!留老朽一人足矣!”
        "奶奶,俺们一起走!”麦兰子心里特别慌,脚底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七奶奶没有说话,身上一下子冷了起来。
        光有声音,不见螃蟹爬过来。
        七奶奶的身体坐僵了,双脚麻木,她竭力将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 眼就感觉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
        天彻底黑了,大雄用手电往远处照了照。螃蟹就在眼前了。
        七奶奶伸手使劲拍了两下“雷震桃木”门板。噸囈的声音传出很远。
        螃蟹竟然没退,叽叽嚓嚓涌到人们脚底了。
        七奶奶的“雷震和休”白纸门失灵了。
        七奶奶一个惊怔,月光把她的脸照成了青白色,她用手在脸上抹了 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她的手心。她喊了一声:“你们走,都 走!给俺换一道门,换柳木门。快点啊,快点!”
        谁也不走。人们都信七奶奶。
        “雷震桃木”门被撤下去了。换上了柳木门。
        风来了,雾却没散。螃蟹以新的攻势再次袭来。
        “天杀的!"七奶奶气得眼眶子一抖。
        大雄一声令下,工人和村民用工具击打着螃蟹。
        七奶奶慌了,枯瘦的身子向前移了移,头昂起,张大嘴,喊不出话 来,仿佛有一团火球样的东西喷了出来:“俺的天神哩!”于是,便有一 团鲜血喷在柳木做的白纸门上,炸开,红红的,像T门神图案。七奶奶 没有倒,直挺挺地坐着,她坚信自己能击退螃蟹。
        七奶奶的柳木门噂一声倒下了,人们当下就慌了。
        大雄惶惶地喊:“兰子,七奶奶,咱们还是撤吧!”
        七奶奶一动不动。七奶奶也呆傻了,她一辈子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 难和忧患,却没有碰到过这么严酷的处境。她想留下来,与螃蟹做最后的 搏斗。老人在内心里已经与螃蟹做了长时间的搏斗。最后可能是一场没有 希望的、力量悬殊的搏斗,结局将是悲壮地牺牲。但是,她总还是抱着近 乎绝望的希望,也许螃蟹主动退去,永不再来,不,还是用白纸门击退这 些狗东西吧!要是有“雷震枣木”门就好了!
        麦兰子生拉硬拽地将七奶奶搀到了船上,这才摆脱了螃蟹的攻击。 周围的黑雾,还是那么浓重。风中可以听见海鸟的叫声。麦兰子抖掉自己 身上的螃蟹,又摘七奶奶身上的螃蟹。船往哪里走?已经是黑夜了,大雾 中是很难分清方向的,他们只能根据变浓的黑暗来猜测。大雄这个闯海好 汉,对此已经束手无策。所有人都悲观地涌起一股黯然情绪。七奶奶呆呆 地坐在船上,翻心,浑身都在发痛。她心里猜测着,眼前总是一片片的螃 蟹。她不说话,在海里,在雾中,分明感觉出某种无声的、疾驰的、神奇 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了——船开动了,缓缓走着。
        螃蟹连连卷来,一阵猛过一阵,满岛沙土乱响,雾气四下逃散,螃 蟹很快就会蔓延到村里。不能等了,再迟疑,再拖延,将是很可怕的,雪 莲湾的灾难,这里将永无宁日了。这个想法像天空中的闪电一样,在七奶 奶的头脑中闪过。七奶奶的眼泪忽然下来了,不是谁都能看到她哭的,当 她流泪时,过去的日子总是伴随许多苦难。不是悲观的眼泪,而是拥有苦 难并最终战胜苦难的眼泪。为了麦兰子,为了大雄,为了雪莲湾,为了人 类美好生活,七奶奶就要行动了。老人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将 结束一切,但是她又希望,她身上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留下来。怎么个 留法呢?为这,老人思考了很久。她渴望自己重新回到岛上去,让自己变 成一扇“雷震枣木”门。这样一来,她的生和死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用最 后的力量使自己的魂灵保留下来,跟门一起永存。七奶奶修炼到这个份上 T,她一定能够变成白纸门的。有一点,怎么办?怎么将自己的行动跟麦 兰子他们解释呢?爱他们的七奶奶正是为了爱他们而要远离他们的。有办 法了,就这样说,俺们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大伙都都要相互关 爱,人们爱到极致的时候就能变成门。天下之大,实际上所有的人出出进 进都走一个门。所有进门和出门的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彼此呵 护,彼此相爱——
        “奶奶!”麦兰子突然低声叫道,她几乎已经猜到七奶奶的想法。她 用颤抖的身体更贴紧了奶奶,恳求着,祈祷着。俺们永远不要离开奶奶。
        “大雄,送俺回岛上去!"七奶奶镇静地命令说。
        七奶奶这一喊,麦兰子酥了身子:“不,奶奶!你不能一”
        “送俺回岛上去!”七奶奶一脸狠气,嘴角溢出几丝寒寒笑意。
        一阵风催过来,船身剧烈地颤抖着。小船又陷入迷雾之中。忽然, 一阵风响,一道闪电,接着是唯啷一声水响。大海在黑暗中呼啸、骚动。
坏了,七奶奶跳海了。
        实际上,七奶奶没有跳海,七奶奶倒在麦兰子的怀里,从容地闭上 的眼睛,一脸土灰色,额头逼出许多细汗。麦兰子紧紧地抱着七奶奶瘦弱 的身体,忽然,奶奶的身体一点点发硬,发凉,一动不动,似乎化了一般。忽然,眨眼间变成了一扇’宵震枣木”门板。与那两块门板大小一模 一样。这样一来,船上就有了第三块门板一“雷震枣木”门板。一块大 义凛然、勇敢忠诚的门板,上面飘动着七奶奶用白纸剪的“燃灯道人“门 神。麦兰子绝望了,用双手使劲捶着门板,放声痛哭,直哭得死去活来: “奶奶,奶奶啊一"喊声凄绝,听得一船人心中寒彻,泣不成声。麦兰 子用头拼命地撞击着门板,哭泣着,呼唤着,声音嘶哑。这一声裂人心肺 的哭喊,悲哀地回荡在恐怖喧闹、浓雾弥漫的大海上。
        船上所有的人都朝“雷震枣木”门板跪了下去。
        大雄吼了一声:“掉头,掉头,朝岛上开!”
        小船急急一掉头,朝岛上疾驰而去。
        快接近海岛的时刻,麦兰子擦干脸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扶着“雷震 枣木”门。海涛汹涌,向着船舷和门板扑来。让人惊异的是,这块门板坚 如磐石,稳稳地抵挡着海水的冲击。借着月亮的光辉,能够看见螃蟹疯狂 地蠕动。螃蟹没有退,漫漫泛泛地爬动,发出揉纸般的声音。船上的人开 始慌了,像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无限的渴念和激情, 要抓捞最后一点希望。那希望就是七奶奶的“雷震枣木”门,不管怎么 样,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雪莲湾人一定会走进富裕、和谐的新生活。 麦兰子岀奇的镇静,抬手使劲擦干了脸颊的泪水,亲手将七奶奶的“雷震 枣木”门戳了起来!掠来掠去的海鸟从门板顶端乱乱划过。大雄望了门一 眼,目光中似有了蒙蒙雾气。他将一盏马灯照在了门板上,白纸门炽热的 白光一环一环地辐射开去。
        天亮了,蟹群退了,叽叽嚓嚓往海里退了,退得无影无踪,一切都 随之灰飞烟灭。只剩下这扇门还热着。
        小岛哑静。逐渐熄灭的渔火的蓝烟,在岛上缭绕。螃蟹还会袭击孤 岛吗?不会吧?卷土重来也不怕了,有Y痕枣木”门作为杀手铜。麦兰 子泪着眼,一动不动地抚摸着门板,门板上竟然湿湿的,她也不去擦,因 为那是七奶奶为人间洒下的热泪。
        “雷震枣木”门缓缓晾在海面上,却像是悄悄含在水里,变成激荡的 风,变成伤逝的浪,远远地去了,又隐隐地来。天长地久,雪莲湾还有无 尽的岁月。无边无际的大海无穷无尽地涌着,晨光中,一条船缓缓远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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