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落凤寨
徐绍武
        远看,象个树林,走近,原来是个村庄。村子不大,也就是五、 七十户人家的样子。家家院里都搭着葡萄架,房屋都被果树包围 着。半面街对着渠道,清澈的水,在指甲盖大的、各色各样的小石 蛋蛋上奔窜着。这是高原上少见的美丽、富足的村庄哩!怨不得 人们给它取了这么个好名字:落凤寨。
        天将晚,又阴沉,离我要去的农场还有几十里路,我只好歇 足落宿了。
        管接待工作的老副业组长,听说我是去参加农业生产的,皱 纹脸笑得象朵盛开的银丝菊花,一连气说了几个“好”字。他把 烟袋锅在墙上磕磕,便要替我背行李。我执意不肯,可是左躲右 闪,前推后让,还是被他抢过去了。
        他把我领进一户人家。这是此地常见的一种院舍,南北各有 五间房子,两边的房山用土墙一连,围成了一个方方正正、严严 实实的独门独院。院子很整洁,两旁是葡萄架,中间是用砖砌的 过道。老组长边往里走,边喊了声:“有客人住下啦! ”算是跟房 主人打了招呼。里边没人应声,他也不管,径直把我引进下首的 屋子里。
        看来,这家人口不多,都住在上房,下首这屋,是放农具、藏 粮食用的,搭了个炕,用来接亲待友。
        老组长要为我去找队干部。我说:“算了吧,别麻烦他们  ”
        老副业组长走后,我一洗脚,才发现脚板上出了好多大大小 小的水泡,弄破一个,钻心的痛。我躺在炕上,浑身象被抽掉了骨 架一样,又酸又麻。明天能不能继续走呢?按说,是应该走的,这 也是一种锻炼嘛!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咋参加农业生产!可一想 到这困乏难熬的劲儿,我又犹豫了,连房主人回来,我都懒得去 照个面儿。只听他把院门掩好,奔向了上房。
        一会儿,院门又被猛然地推开了,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呼叫: “大良,来扶扶我!”
        男人从屋里跑出来问:“咋了? ”
        “我的脚被钉耙刺了!”
        “你不是穿着胶鞋么? ”
        “谢天谢地,没有胶鞋,还不刺仁窟窿! ”女人喘息着,坐在 门槛上了。
        男人说:“走吧,咋还坐下? ”
        女人说:“先让我歇一会儿,喘口气儿。”
        男人说:“我背你。”
        女人说:“等我瘫了那一天再说。”
        男人说:“流血了么? ”
        女人说:“废话!象小泉眼!”
        “你咋搞的嘛! ”男人说。“我看。”
        女人说:“臊狐子围着养鸡场转,我一看,还是个大肚子老 母儿,便追它o糟!脚一滑,碰倒了钉耙,没躲得及,一脚踩到钉耙 齿儿上了。” •
        “咳! ”男人关心地叹息着。“追它做啥!”
        男人不言语了。一会儿又问:“追上了么? ”
        “追上了!”女人兴奋起来了。“险些儿把我的命搭上!”
        男人惊喜地问:“臊狐子在哪儿?这回可解气了,野东西,可 把我们坑害苦了!”
        女人说:“跑出二里路,才追上它。它的劲头好大哟!要抓 我,要咬我。”她长出了口气,继续说:“和它拼了吃一顿饭的工 夫,我抠它的眼,掐它的脖子,把它脑瓜骨砸了个稀巴烂。”
        这女人,言豪语壮,是一个豁朗明快、泼辣能干的人哩!我被 她的言语和行动吸引住了。我想象着她的身材,她的模样,她和 臊狐子挣拳脚、拼力气的场面,心中不禁产生了尊敬她、佩服她 的感情。
        接着,又听她对男人说:
        “你记下:以后,一只鸡也不许丢!”
        男人说:“啥办法都想过了,不管用嘛!”
        “我不同意这话! ”女人说。“思想!主要是思想!就一直 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嘛!我刚才一边走一边想,要检讨,我来头一 名!以为牛羊满圈、骡马成群、家大业大了,这几只鸡算啥!这实 际上是看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败家子思想!要不信,支部作个决 定,你看这臊狐子治住治不住!”
        男人又不言语了,一会儿才说:“快走吧,还流血哩!”
        女人说:“它存心跟我别扭,就筷子粗的一个小窟窿嘛,也 不深,可流起血来还没完没了!别罗嗦了,快扶我进屋!”
        说完,两人相扶着向上房走了。女人痛得边走边抽凉气,一 声又一声地嘘溜着。
        这时,我才想到应该出去问候问候。又一想,不可。给人家帮 不了忙,还得分人家的心思。
        听来,男人很心疼。他由叹息变埋怨,由埋怨变责备,由责备 变气愤,没说几句话,就生了气发起火来了。只听他埋怨:“把它 吆喝走就行了,这下雨天嘛!你呀,你呀! ”说着,无可奈何地长 叹一声。
        女人不语,不住声地嘘溜着。
        男人又责备起来了: “你追,也行。可你倒是小心一点嘛!你 不知道下雨路滑!”
        女人还是不语。不知哪一步迈得不合适,她暖哟了一声。
        “看你痛的! ”男人急了。“我就欠把你推在地上,不扶你, 不管你!”
        女人还是不语。我懂得,男人这火气,是关切和温存的特殊 表7K。
        男人声音低下来了,说:“真是自找苦吃!自找苦吃!”
        “这象队长说的话么? ”女人答话了,声音低缓,但气势却出 乎意外的强硬。“你这是鼓励人们爱护集体财产呢,还是让人们 见到集体财产受损失也毫不动心?”
        “你是我老婆。对别人我当然不这么说。”
        “我是你的同志!我是一个社员!”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男人说:“是嘛!钉耙齿儿长了眼睛,专刺同志的脚!” “你越说越离弦了! ”女人发火了。“这是啥话,阴阳怪气 的!嗯! ”她厉声喊:“我不用你扶!躲开!”
        我被这争吵声惊呆了。从这话声里,我听得出,女人真的挣 脱了男人的手。我不禁为他们担起心来:没个劝架,又弄得这么 僵。
        谁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男人有个好性子。他立刻和缓下 来了。说:“不扶你能走么? ”
        女人还是那么强硬:“不能走,我爬,爬! ”
        男人苦笑了一声:“我刚说的是句气话嘛,值得动这么大的 火?我不对,改嘛。”
        女人不言语了。
        男人又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反正最后他还是扶着她 走了。
       接着,是洗脚、治脚,做饭、吃饭的声音。
        雨下得大了。我刚进屋时,还听不到什么,现在,雨打葡萄叶 儿的声音,已经沙沙地响成一片了。
        不知哪一家,妈妈在催儿子、媳妇:“快睡,趁下雨天早些睡 吧,明儿晴了,还要起早出工呢!”
        是啊,眼下正是忙五月,社员们连喝口水的工夫也舍不得 搭。他们应当趁这当儿养息养息精神,恢复恢复体力。可是,我的 房主人呢?听,他们才刚刚吃饭,而且,借着这吃饭的工夫,又费 起口舌,动起心思来了。
        只听女人说:“今天下午开会的事,你也该挨批评。”
        男人说:“咋? ”
        女人说:“我向大家解释不贷化肥的原因,你站在旁边,象 个没事人一样。不宣传,不解释,连个正确态度也不表示。散会 时,还冷冷地对大家说:'没事就散会,别费时间了!'难道我们 事先开的支委会就白开了么? ”
        男人争辩:“我就是有意见嘛!"又说:"哼!这几千斤化肥, 得多打多少粮食!”
        “你说的倒好! ”女人说。“王二庄去年添了两头大牲口,没 买下化肥。王三庄养猪少,没积下多少粪。说来说去,就是我们队 存下了这万把斤化肥。你说,咱能争斤论两地去和他们抢化 肥? ”
        男人说:“还有争?咱不占便宜也不吃亏嘛!合理平分,该贷 多少咱就要多少嘛! ”
        “你这话气煞人! ”女人说。“这次公社开会,当初该让你去 参加o不过,我敢担保:只要你不忘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就是硬 塞给你,你也不会去接!”
        男人不言语了。
        女人又说:“这么点风格都没有,还算啥先进队!”
“风格!风格! ”男人说,“你张口风格,闭口风格,日子长 了,咱这先进队就风格完啦!”
        “又是这样话!只许你说这一次! ”女人打断男人的话,严厉 地说。“你是领着社员搞社会主义建设的生产队长,不是这几十 户人家谋财夺利的带头人! 一你不用眯眼不服气,明天咱可 以摆在支委会上谈谈。"
        男人又用沉默来表示服理认输了。
        安静了,雨不下了。听得见老母猪的哼哼声和小猪崽争奶吃 的吱呀声。
        “看你的鞋!总别换啊,总也别换! ”女人忽然转换了话头。 “我不早就把新鞋给你预备在炕边了么?从那天来了参观的,我 就看你这双鞋不顺眼。不图漂亮好看,也求个干净利落嘛! ”又 说:“还有这褂子,前天就该补了。暧!明儿我再忘了,你提个醒 儿行不?也操点心!”
        最后这句刻薄话,把男人说得嘿嘿笑起来。
        “还好意思笑哩,把人家气死! ”女人一面抱怨着,一面也 “噗哧”笑出声来。
        男人憨厚地笑着说:“你爱生气嘛? ”又说,“这一气,倒叫 你忘了一件事。”
        女人急问:“啥事? ”
        男人说:“脚痛嘛!”
        女人说:“嗯,不是忘了,是真的不痛了。你这土方土药还真 灵验哩!我要好好替你宣传宣传。”沉寂了一会儿,又听她说: “说归说,笑归笑,我近来觉得你不如从前了;想的不如从前多, 看的不如从前远了。”
        “你这可是冤枉人!”男人说。“我如今在炕上躺的时候比 从前多了,还是少了?你说。"
        “少了,这我知道,”女人说。“你也没白费心思嘛,队里的 生产和工作比过去更好To可是从打去年被评为先进队之后,你 好象生怕别人也成了先进队,一听别队的工作受表扬,你就说俏 皮话、阴阳语儿。该吃的亏也不吃,不该占的便宜却想占。”
        男人说:“对!这思想我有。以后咱改就是。我对你也有意 见。头一条,你今天脾气这么大!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火儿 压下去的?要不,非吵起来不可。”
        “咳,我认错! ”女人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这一天里, 让人高兴的事多,可是也遇到多少让人恼火、发愁的事啊!要放 在前两年,我非哭天抹泪、躺在炕上不可。可是现在不行,肩膀上 的担子重啊!你也不是不晓得我。要了三辈子饭,入党的时候,我 才有了名字。我没有能力嘛!工作没做好,我生自己的气。今天, 我把肚里憋的火儿都发在你身上了!你批评吧,我接受,我改!可 是,我给你提的意见,你也得改,咱俩谁也别让谁拉下,一齐朝前 奔……,,
        ——真气人!我使劲憋着嗓门,结果还是咳出声音来了。他 们被我惊动了。
        女人停住话,低声问:“有客人住? ”
        “我不知道啊,许是早就来了,”男人说。“你去做啥?脚不 痛么? ”
        “我去看看。”女人说着,又惊喜地喊:“哟——我说大良 啊,真奇了!刚刚还痛得直冒冷汗,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接着,我住的房门被推开了。她轻声地问:“同志,睡着了 么? ”
        我急忙跳下床,点上灯,说:“还没有。”
        我细打量这女人。她二十七八,细高个儿,圆肩膀,椭圆脸, 大眼睛,齐脖颈的短发,穿一件土蓝色偏襟紧身小短袄。全身上 下,都显得那么挺俊秀气。那一闪一闪的眼睛和一动一动的嘴 角,带着朴素自然的微笑。
“鞋子湿了吧?有换的么? ”她问。
        我说:“有。“
        她又问:“这炕潮不?有半个月没人住了。”说着,她把手塞 进我褥子底下试了试。又转过身走了。一会,她两只手一手抓着 一个草垫子,左胳膊下夹了条麻袋,右胳膊下夹了把哲帚来了。 我去接,她不肯。我刚要上炕帮她整理,她已上炕来了。
        好一个能干麻利的女人!
        她很能说,一直不住口,边笑边谈,显得那么热情、殷勤。 “啊哟,我想起来啦!“'她快手利脚地铺完炕,试了试是否平展合 适,跳下炕,又接着说:“还有蚊子哩!这狼的蚊子嘴呀,毒性大 哩,咬人一口,要肿出核桃大的包! ”说完,她找来了一根野草绳 子,点着后,屋里立刻布满了烟。又笑笑说:“这东西挺管用哩, 蚊子一见烟,就栽着跟头飞了。”
        我这拙嘴笨舌,一直未插上嘴说句话。我找了句话问她: “你家几口人? ”
        “两 口。”
        “都是干部? ”
        “都是。我是支书,他是队长。成天地吵架! ••…•”她没往下 说,却爽朗地咯咯咯笑起来。
        我们又说了些闲话。临走,她告诉我厕所的位置。又嘱咐说: “厕所门太低,留心别碰头。厕所旁边是个猪圈,一见手电光,大 猪小猪都往外跑,别害怕。……”她替我想得真周到、真细致。
        她还没走到屋里,就听男人迎着她问:“还有件事得跟你说 哩!有人给你提了意见。”
        “啥意见?大问题嘛小问题? ”女人爽言快口地追问。“咱 错了就改嘛!”
        “改,说的倒容易! ”男人严肃起来,声音高,语气重。“我问 你,今天下午开大会,临散时,你说,不贷肥田粉,咱也要搞增产, 让大家回去想主意,突破肥料关。当时有几个答话? ”
        “两个,”女人毫不含糊地答。
        “哪两个? ”
        “寿长爷和宗老富。”
        “他们都是啥人? ”
        “啥人——”女人说。“寿长爷,老贫农,是出了名的老积 极。那宗老富,冷笑热哈哈,满肚子坏心眼的富农分子呗!”
        男人又气势逼人地追上一句:“可散会后,你去找谁了? ” 女人从容不迫地答:“宗老富啊!”
        “这就完了嘛!”男人获胜似地喘了口气。“寿长爷骂你 呢!”
        “我知道,有人告诉我了!”
        “他骂你糊涂,骂你忘本,还说你再登他家门,他就把你赶 出来!”
        “他还说要去找区委书记、县委书记告我!对不对……”女 人一口气地把男人的话接下来。
        男人意外地愣了片刻。又问:“你咋办?”
        女人答:“我不怕他赶出来,照样去!”
        “你去了? ”
        “去了三次哩! ”女人轻快地笑笑。“我从寿长爷那儿回来 才碰上臊狐子呀!”
        “他骂你了么? ”
        “第一次,他把我骂出来了。我刚进门,他就说:'滚出去,我 睡觉!'不容我说话,就推出我,关上了门。”
        男女说:“这倔老头儿,真使得出来。”
        女人接着说:“我在外转了一圈,想了个主意:一进门先说 话。我说:’寿爷,撤我的职没啥,队里的事你老人家可不能不管 哪!'他还是不听我的。”
        “后来呢?”男人说。“他那性儿过一天就好,你改一天再去 嘛!”
        “我想快点听到他增产的好主意呀!我想,再原样子去闯, 还是得碰回来,我揣摸着他那吃硬不吃软的耿直脾气,进门就 说:’寿爷,你千对万对,今天不对;我千错万错,今天没错!'我 故意停住,看他的动静。他用被蒙着头,一动不动。我一看,有门 JL!便又说:'你老人家立场坚定,会作务庄稼,还总鼓励我带领 大家往前奔,我听你的。可是你今天的事儿,不容人说话,不听人 讲理,让我们以后咋听你的话,咋向你学习呢!'我这么数落,真 担心把他惹翻,可他连口大气也不喘。我走近炕,揭开被子一看, 他两眼瞪得圆圆的,象两团火!
        “他说:'我想去告你呢!'
        “我说:'有理就去告嘛!'
        “他说:'你不是去找富农……'
        “我说:'是去找啦!'
        “老人用冒着火的眼睛狠狠地盯我一眼,一挑被,又把头蒙 了个严严实实。”
        女人说到这儿,长长地缓了 口气。
        男人急迫地问:“以后咋说? ”
        “我哈哈大笑:'寿爷,你老人家先别气嘛!我这是拾柴拣回 泡粪一一外捞一手嘛!,他不吭声,我又说,你不是说过吗?这老 富,他一朝你出气儿,就得捂上鼻子防毒;他一露笑脸,就好比蝎 子撅尾巴。'
        “'是这话!'这回他答话了,头在被子里动了一下。
        “我又说:'可你说,我们能光防他不治他?'
        “他说:'得治!'
        “我问:’咋治?'他不言语。
        “我说:’毒针伸出来了,不能让它缩回去!该齐尾巴根儿给它一刀!’我刚说完,他就把头伸岀来了,说:’别拐弯抹角儿!你 把话说清楚。
        “我说:'我知道他没好主意。他说可以通过他女婿的私人 关系买到化肥。要队里给他出路费,到省城去走一遭。说这样是 名利两保:又能增产,又保住了先进队的名声。'
        “他问:'你咋说?’
        “我说:'好!我们正需要。你明天在群众大会上,献这条妙 计!,
        “他又问:'那老狐狸咋说?'
        “我哈哈大笑:'他吓破了胆! •’
        “老人一听,一不愣身子跳起来,往炕中间一站。我又说: '你好好准备一下,连前几天群众检举的那几件事,一起和社员 交代!,
        “老人听完这话,跳下炕,拉住我的胳膊:'好丫头!大爷刚 才委屈你了。我老糊涂了,以为你又走了进宝那条路哩!'
        “我说:'你老人家还是先把增产主意献出来吧!'他说: '献!
        男人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笑笑:“这老头儿,真怪!”
        女人说:“寿爷说,翻过南边的山,有几条沟壑,一年又一年 的腐草烂叶,在沟底积成了几尺厚的烂泥,弄来当二茬肥施在地 里,能叫苗壮棵高籽饱。解放前,地主宗老四雇人驮过,后来嫌赔 钱半路又停了。解放后,单人独户搞不成,这几年,又年年增产, 人们把它给忘了。眼下,我们人多势大,骡马成群,正是开发这些 宝沟的时候了。”
        “好哇! ”男人高兴得跳起脚。“咱们男女老少齐出动,骡马 牛驴都赶出来,搬它几千驮子来! ”又说:“可咋搞呢?那儿我还 没去过!”
        女人说:“咱得去看看,心里先有个底。”
        男人非常兴奋,可着嗓儿喊了声:“对!好! ”又说:“你这一 说,我心里就长了翅膀儿啦!”
        女人说:“我也想一下飞到那儿去哩!”
        男人说:“不过,你可不能去。你的脚……”
        女人说:“再添俩窟窿,也照样走。”
        “也好,”男人说。“你给我当个陪伴。带俩手电。”
        女人说:“可有一宗,要真碰到狼,你可得拿出点自我牺牲 的精神来。”说完咯咯笑起来。
        男人说:“誓死保卫支部书记!”
        “啪! ”巴掌落在脊梁骨上了。
        男人“暧哟”了一声。
        女人“嘘”了一下。
        我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声。他俩悄悄地走了。
        雨,小些了 o屋子不冷也不热,燃着的野草绳,熏得满屋子药 香味儿。蚊子也没有了,可我就是睡不着。我想着自己未来的生 活道路,想着自己的理想和决心,也想着这房主人的音容笑貌。 尤其是这女主人,她不愧是个党支部书记。她的一言一语,一行 一动,都那么热气腾腾,充满鼓舞人心的力量。我心里也不知不 觉地产生了一种冲击的渴望和力量,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也象 她那样,去为人民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一直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女人推开了我住的屋 门,声音很轻,轻得只有看到她的身影,才相信她是进来T -
        我忙起身问:“回来了? ”
        “哟! ”她失悔地停住步。“同志,还是把你惊醒了。我来取 双鞋。”
        我说:“我还没睡。你们可真辛苦了! ”我对他们充满了尊 敬。
        “咳,惯了! ”她一扬下巴那么坦然、质朴而亲切。她满腿糊满了泥巴,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一只鞋用柳条捆在了脚背上,另 一只脚却光着。
        我不禁问:“你的脚……”
        “噢! ”她自嘲地一笑,“手拙脚笨,一只鞋丢在河里了。” 我又说:“你的脚不是被钉耙刺了吗?”
        “那是白天的事!”她还是笑了笑,意思是那已算不了什么 了。又说:“成天在庄稼地里滚,还短得了搓破皮出点血?”接着, 还是象刚才那样说了句:“惯了!”
        “惯了! ”她用这两个字来说明自己,也安慰别人。这两上字 的后面,包含了多大的忘我牺牲精神和多少呕心沥血的日月啊!
        “睡吧,同志,你太累了,走了一天山路,”她亲切地说着。我 送她到门口,她看我走路一跛一跛的,忽又停住问:“你走路咋 这不方便?是不是……” 一句话没说完,她又拉我转回屋了。“看 我粗心的!光顾忙,连这点事儿也没想到!你的脚……”她把灯 光捻亮,用嘴轻轻地吹着我排满潦泡的脚掌:“痛吧!别再弄破 了,我去给你拿药。”
        她给我上药时,我心里滚烫滚烫的,眼里一热,不禁落下泪 来,一滴眼泪恰好滴到了她正在给我上药的手上。
        她停住手,温和地又微笑着说:“想家了?”
        “不,不! “我有些着急了,我看她太累,深怕她真的留下来 了。
        “是怕这山区苦? ”她又担心地问。
        “不,不!”我急忙表白。
        我坚持让她去休息,她被迫不过,才走。临出门又说:“不用 怕,过不了几年,就炼得铁打金铸一样了。”说完,又咯咯地笑 笑。“睡不着,就别闷在被里乱想,看书,把灯捻得亮亮的!别怕 费灯油,嗯! ”
        我送她出门,天已经晴了,满圆的月亮挂在偏西的头顶,夜 很静,葡萄架上的水珠,“嗒——嗒一”地向下落着。大概,在 此时此刻,村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正浸沉在幸福的梦境 里了吧?有谁知道,他们的党支部书记,在做什么说什么呢?躺在 炕上,我下定了决心,天亮以后一定要走,就是把脚板磨烂,我也 要走O我要尽快地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将来也要成为一个象 她这样的人。想到这里,我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睡着了。
        天刚亮,我就醒了。对面屋里,传来了震耳的、粗亢的鼾声。 不用说,这对夫妻睡得正香甜哩!他们太辛苦了。我警告自己:一 丁点声音也不许出。但当我迈出门槛时,我惊呆。
        在对面房檐下,支部书记已坐在一个半尺高的小凳上,两腿 支在地上,双膝夹着一只鞋。她在头发上蹭一蹭针,在嘴里润一 润线,借着东方射来的微光,缝了一针又一针。手边,放着已经缝 好的男人的褂子。
        “哟!同志,这么早……”她发现了我,惊讶地说。声音很低, 象藏在了舌后面。边说边走近我。
        “你这是……”我也压低声音,指着她手里的鞋。
        “缝鞋!还得去。”她爽快地答。
        “去哪儿? ”我问。
        “进山。”
        她又要进山。我刚要说什么,她男人出来了。我和他打了招 呼。她回头说:“正好,早就想叫你,看你睡得太香,照顾了你一 会儿。”
        男人笑笑:“你叫嘛!我这觉,睡起来就没头儿?咋?这时候 就进山么? ”
        “哦! ”女人用考察的眼神望着男人。
        “做啥? ”
        “找草肥啊!”
        “还找!够咱驮个把月了。”
       “你这个’咱’,都包括谁? ”女人问。
        “好好好,”男人明白了。“这回,王二庄、王三庄可没说的 To ”
        “这回还差不多。”女人满意地笑着说。
        男人又说:“其实,咱们给他们提个醒儿,出个道儿,也就够 To还用咱给他们出人出力么? ”
        女人反问:“给谁出人出力? ”
        男人没弄懂她的意思。
        “为咱自己嘛!"女人说。原来,她是这么个主意頂己队离 山近,王二庄、王三庄离山远,干脆把夜里查好的草肥让他们两 村来搞,自己队再多迈一道山梁,到第二个沟壑去找去驮。她试 探地问男人:“你同意不? ”
        “同意! ”男人爽利地回答,但又一抓脑袋:“不过……同 意,同意!”
        “好! ”女人高兴地说,“那你在家召集群众会、准备家具, 我进山。”
        男人不同意,要自己去。女人说:“我想好了,我去合适,我 还要找那只鞋哩,补补最少还能穿俩月。”
        “我也可以给你找来嘛! ”男人说。
        女人笑笑说:“你呀,一把摸不到就骂天骂地,两把摸不到 就往回走。我信不过你! ”说着,朝我咯咯地笑起来。
        这回,她把鞋钉了个带,绑在脚腕上,裤管也用带子绑扎得 牢固利落,扛了把长把快镐。又交代了男人几句,向我打了招呼, 便大步地走了。
        我送她出门,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临出街的 时候,她还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
        我望着她,也想着我们祖国的妇女。在旧社会,她们生活在 被剥削、被压迫的最底层;共产党来了,解放军来了,她们才见了天日。她们象被尘土覆盖的明珠,受了暴风雨的冲涤,顿时发出 了奇异的光彩。这个贫苦农民出身的女人,在旧社会,连个名字 都没有,而现在却成了领导全村生产的第一把手。她就是中国妇 女的缩影。党,给了她惊人的智慧,宽广的胸怀,坚韧的意志,可 贵的才干。她觉悟高,干劲足,吃大苦,耐大劳,把心血和肌体,把 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党,交给了革命。
        这就是我们时代的女英雄。她的思想和精神,放射着革命英 雄主义的光彩!我们伟大祖国的妇女啊!
        我在心里喊着自己的名字“张步农记住!记住这个村庄,记 住这个夜晚,记住这个女共产党员!永远不忘!永远不忘!”
        原载《人民文学》196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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