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池

        收拾完麦秋，晚玉米眼瞅着一节一节拔起来。老奎按照平原 上庄稼人的规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猫在地里誘了三遍草,才 挂了锄。耕头遍二遍时省事，把耕下的草翻个个儿，草根冲上，太 阳晃几晃叶就薦了。務三遍时就不同了，既要耕草，还要给玉米 根上培土,培成一道一道的土燻,为的是防止秋风秋雨给弄趴了 地。庄稼话说三伏里挂锄，意思是等到三伏时地就務完了，锄就 挂在了墙上不再用。老奎挂锄早，刚进三伏头一天，基本上就完 活啦。平原上的农民讲究节令，伏天也有老过法,老祖宗留下的 头伏饼二伏面三伏饺子就大蒜，仍旧很流行。老奎早上扛着锄临 岀院时对老伴和女儿柴娥说,地里的活儿没几条垄啦,在家包饺 子吧。就独自去了村南那片玉米地。
        老奎来到地头时,太阳还在玉米垄里探头呢。玉米杆儿窜成 一人多高了，顶上莠了穗，腰里结了棒儿，一株株挺拔着身子，叶 子上还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阳光透过密匝匝的青纱帐，一直 泄到老奎脚下O老奎的一双绿胶鞋趟得精湿,鞋底鞋帮上就沾了 一些泥和草。老奎放下肩上的锄，锄刃朝上，脚就放在上面一下 一下地刮，泥片就被刮下来。两只鞋刮净了，又在原地跺了两下 脚，拖了锄钻进玉米地。玉米叶子上的水珠扑簌扑簌地朝老奎身 上落,叶子边儿挺锋利地划着老奎的脖子胳膊和脸，觉得火辣辣的疼，就抬起一条胳膊护着脸。钻到昨儿剩的那半条垄前，把锄 一扔，捋了把胳膊，顺手朝身上抹了抹，蹲下身摸出旱烟来，三卷 ,两拧一划火,烟雾就在玉米地里悄然荡开。从麦秋到现在，老奎 一直心情挺糟。先是因为大儿子柴贵的毛手毛脚，使二眼子丢了 只左手，后是女儿柴娥工作的事儿泡汤，接下来村支书连合就搞 啥土地流转，说是收了大秋就合地重新调整地块。老奎觉得在村 里抬不起头来，见了眼子妈脸就发烧，愧疚折磨得腰都弯了。本 来眼子妈并没有合地的意思，主劳力二眼子废啦，不合也不行 啦，就跟老奎说那点儿破地我早料理够啦，虱子袄可脱啦。老奎 听了心里酸不溜秋的，就说我那二小子就是你的一样,地让他弄 着走不样儿。眼子妈说大哥看你说的,咱是谁跟谁呀。老奎说那 是那是0老奎本想着过了麦秋柴娥就能去城里上班啦，也算去了 块心病，没想到好事多磨祸不单行，柴贵说了句没戏啦,煮熟的 饺子成了片儿汤。那几天老奎装得跟没事儿似的,他见柴娥没精 打采的样子,不想再伤口上撒盐，就说娥你甭下地啦,在家歇几 天吧。柴娥没言语，照旧扛了锄跟在老奎身后。老奎越发心里不 是滋味，就骂柴贵还当啥科长呢，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好。倒是老 二柴建要当承包大户的事儿挺顺当，乡里新来的那个书记朝庄 里跑了好几趟,夸老二是新一代庄稼人的啥代表,还夸村支书连 合改革意识强。老奎弄不明白，这分地是改革，又朝一块合咋还 是改革呢?老奎知道这改革不能反对，就像務地似的得顺着玉米 垄朝前翳，你非要朝后楮人家就会说你不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 是胡闹。更1E老奎心虚的是，二小子那几套花活乡里还挺买帐, 连合跟老奎说乡里还准备让他家老二当村长。老奎一听就摇头, 跟连合说他不中,他不是那块料，再说还有人家满良呢。满良当 了好几年的村长,跟连合总牛蹄子两掰着,打去年就去了乡纸厂 当副厂长，庄里的事就撒手不管了。剩下连合一个人主事，庄里 倒少了许多乱子。老奎想家有千口还主事一人呢，何况一个庄呢。就想老二当村长万万不中，两个人都想说了算肯定会人脑袋 打出狗脑袋来，这是古来之训。老奎那天晚上就坐不住去了二小 子的家，说你要当承包大户你就当，爸不拦，可别瞎抓挠旁的。柴 建笑模滋儿地说,你老又听啥闲话啦?老奎说少跟我玩儿这哩格 郎，你那两心眼儿我还不清楚。柴建说是当村长的事儿吧，看你 老急的。老奎板了脸说就这事儿，我怕你小子脸盆里扎猛子不知 深浅!柴建不再笑，说爸你老多虑啦,这村长又不是我伸手要的， 他们想给，这是瞧得起你儿子，也算我给你老做回脸，有啥不好 的？老奎说这个脸你甭做。你以为当村长是那么好玩的,那伤人 的事儿多啦，计划生育啦要宅基地啦这提留那提留的，都得破脸 儿。等你把一庄人都给我得罪遍啦，我咽气啦都没人来发送！柴 建又笑，说看你老说的，真有那一天，我当着村长，谁不来嚎你老 两嗓子。老奎觉得晦气，就骂扯你妈的蛋!父子俩没谈拢，老奎心 里对二小子的疙瘩就越系越大。整个伏天都燥热得难受,跟谁说 话都像吃了火药面子，唯独跟眼子妈和老闺女柴娥心虚气短。

        烟没抽几口就燎手指头啦。
        睡足了觉的日头晃岀玉米垄，爬上了玉米穗儿，老奎身上就 斑斑点点的,像穿了迷彩服。扔掉烟屁股的老奎站起身，抓了锄， 开始给玉米地梳妆。早上的玉米地潮乎乎的，草是湿的,地皮儿 也是湿的，耕几下锄板上就沾了厚厚一层连草带泥。老奎把挂在 裤腰上的小铁铲儿拿下来刮锄,三两下就刮出了程亮的锄面，手 一松，拴了绳的小铁铲儿就在胯上晃动。刮完泥的锄板显得很轻 松，老奎耕草培土劲儿就很足，嚓嚓的响声也传出去老远。老奎 耕了个来回，钻岀玉米地想透透风,就见一辆明光瓦亮的黑壳子 车和一辆绿帆布车，顺着土道开过来。车轮子底下刮起一片烟 尘,遮天蔽日的，架式挺凶。老奎双手拄着锄柄，眯起眼想看个究 竟，黑壳子车吱一声就停在了面前。一股烟尘呜地一下冲老奎卷 过来，老奎就用一只手遮了眼。等烟尘散尽，老奎才看见面前站了一群人，除了认的乡里那个王书记和村支书连合，其他人都面 生。乡里王书记微笑着同老奎打招呼，说大叔耕地哪。老奎忙嗯 了两声陪了个笑脸。王书记转身对身旁那个白衬衫儿掖在裤腰 里,脸上架了个眼镜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的胖子一比划，说就这片 地。还补充一句说这可是我们乡里最好的地。大腹便便的男人 说,看这庄稼就能看出来，这地是肥得流油。村支书连合凑上去 说,胡主任，咋就偏偏看上这儿块地啦,这可是我们村的命根子 呀！被叫作胡主任的胖子说，这可是县里统一规划的，开发区要 扩大范围，把你们村划进了开发区,对你们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 好事啊。村支书连合一摊双手，说啥好事呀,地没啦,庄稼人指望 啥？胡主任哈哈笑着拍拍连合的肩头，说你这小农意识太强啦, 眼光放远点儿，这外资企业一上马，你们村的农民就都变成工 人啦。每月千八百的挣工资，谁还种地！连合逮住哈蟆也想攥出 油，说这年轻的好办，年老体弱的也去当工人！胡主任笑着对王 书记说，你这手下思想不够解放,组织他们去南方转转,人家都 干三产啦。又冲连合这边转转肚子说，这外资企业一开工，你们 摆个摊卖凉水就把钱赚啦。说得连合张着嘴瞪着眼，像听神话入 了迷。旁边围的那些人就都笑，七嘴八舌帮胡主任给村支书绘那 美好的蓝图。乡里王书记双手叉腰，一副傲视群雄的样子说，胡 主任，咱们回乡里再研究研究细情,咋样？胖胖的胡主任连说好 好o王书记对连合说,先送你回村吧。连合像刚从梦里醒过来,连 连摆手说不用。胡主任就跟连合握握手算是告别O乡里王书记仍 没忘和一旁傻站着的老奎打招呼，说了句大叔有事儿去找我，和 那帮人就钻了汽车。老奎看他们钻汽车时的样子比他钻玉米地 还难受，就料定窝在里面跟窝在玉米垄里差不多。

        地头上就剩下连合和老奎。
        连合望着远处的烟尘发呆。
        老奎眯着眼看连合。
        玉米地沉寂得无声无息。
        过了半晌连合猛地一摔手，扭回身冲老奎大声说，甭耕啦大 哥，这地他妈的不属于咱养麦坨啦！
        老奎的心一抽,脸就僵了,两手一松,锄当一声砸在坚硬的 土道上……
        老奎扛着锄进了院子时，三伏的饺子还没下锅呢。院子里盘 了个冷灶，半头砖和两个缸管子堆的，上面稳了 口锅。柴娥蹲在 冷灶前烧着麦秸儿，柴灰就从缸管子烟囱里朝外呼呼地飞，时不 时还窜出几股火苗子，锅里滋滋响着。柴娥说，爸，都耕完啦。盆 里有水，洗把手。老奎嗯一声，把锄钩子挂在墙上的木楔子上,扭 头进屋，脸阴得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似的。老伴儿正收拾面板 子,见了老奎说擦把脸，歇会儿吃饺子。老奎说洗啥手擦啥脸，不 脏。说完老奎进里屋就倒在炕上，直到吃饭才爬起来。三伏的饺 子吃得没味，老奎一会儿说淡没放盐，一会儿说搖这么多韭菜干 啥，辣了叭叽还不好消化。弄得老伴儿脸上多了几条子水垄沟。
        柴娥说爸今儿咋啦？
        老奎说没咋。
        柴娥说跟谁惬气啦？
        老奎说没惬。
        老伴儿叨咕说，一夏天也没个好脸儿。
        老奎一瞪眼，没人拿你当哑巴！
        吃完饺子老奎去歇晌，柴娥和母亲就到房檐底下纳凉。圈里 那头猪是头晌喂的,这会儿正趴在沙子上睡觉。院子里栽种了几 样青菜,豆角黄瓜辣椒西红柿翠绿喜人。 土墙上爬满了俗称老婆 子耳朵的大片儿豆角，蓝花花开得很旺。柴娥跟妈说摘点儿老婆 子耳朵吧，我二哥爱拌着吃。妈说摘吧。柴娥就从屋里端了个饭 筛子，到墙根下一会儿就摘满了，说了声妈我送过去，端着去了 二哥的院子。柴娥进屋时二哥二嫂也在吃饺子。二嫂见小姑来啦,忙招呼一块儿吃柴娥说吃过啦,把筛子放桌上。二嫂非要柴 娥尝尝,柴娥就用手捏了饺子边儿，一扬脖放进嘴里,边哈着热 气边嚼，说味儿不错。二嫂顺手拽了个方凳给柴娥,说快坐,好吃 多尝几个。柴娥坐了说，二哥抠惜的也不让让。二哥柴建笑说,你 这嘴茬子得雇个把门儿的啦，要不嫁不出去啦。柴娥也笑说，嫁 不出去更好，我就给你们瞎搅活。二嫂说我们柴娥可得挑个好人 家,要脸儿有脸儿要个儿有个儿,还有文凭,再分配个好事儿,不 是局长都不嫁。柴娥说哪儿有那么年轻的局长啊。二嫂想想也 是，自个儿就笑红了脸。柴娥怕二嫂不好意思，赶紧说二哥今儿 碰上爸没？二哥柴建吃着饺子摇摇头。柴娥就犯了心思,想能惹 爸生气的也就二哥，不会有别人，就又追了一句,真没碰上?二哥 咽了个饺子说，爸丢啦？柴娥说爸还能丢了？我是看他心气儿不 顺。二哥明白了，说他早就气儿不顺，看我要当村长啦长气。柴娥 听后一愣，说二哥要当村长啦咋不早说。二哥嘿了声说，爸这老 爷子挡道，再说这当村长得全庄人选举，我得先干出点儿样儿 来，要不谁投我的票。柴娥问他准备咋干。二哥说这不正等秋后 当承包大户嘛。柴娥想了想说，•你再跟老爷子套套近乎，这儿关 你得先过啦。二哥说老妹子可得帮帮忙，老爷子最听你的话。柴 娥笑说，咋谢我?二哥说,咋都中。柴娥就笑着瞅二嫂，说大话哪。 二嫂赶紧说,在家你二哥早就是村长啦。柴娥取笑说，那二嫂肯 定是支书啦。二嫂笑了，说哪儿是支书哇,你二哥把我当妇联主 任就不错啦。二哥挺神气地说,妹子不跟你吹，你二哥在家就是 老虎！柴娥说那二嫂是啥？二哥立刻又装出泄了气的样子说，那 还用说，你二嫂，武松呗！柴娥听了就哈哈笑出了泪。

        这天晚上柴建就拎了两瓶子五粮醇和一盒点心去老奎那儿 望热儿。望热儿是平原上的一种风俗，意为三伏天看望老人，祝 平平安安。柴建和媳妇进了院子，老奎三口子正在院子里吃晚 饭。柴娥见二哥二嫂来了，就起身搬来两座儿，二哥二嫂就坐了。
        老奎说一块儿吃吧。老伴儿也让。柴建两口子就都说吃过啦。老奎不再吱声，吃了碗面条就放了筷子，说快吃快吃,蚊子该下来 啦。起身进了屋。柴娥朝二哥吸阪嘴，柴建会意一笑，也尾随老奎 进了屋。这时候天儿是将黑未黑，院子里被村里飘散的炊烟和野 外青纱帐的清爽包裹了，沉闷的夏季接近了尾声,初秋的清凉已 见端倪。二嫂说三伏里立秋，说着啦着这就快啦。柴娥说立了秋 把扇儿丢,热天儿没几天折腾啦。二嫂突然像想起啥,对婆婆说， 真是的妈，我们还没勾菜秧子哪，再勾晚了吧?柴娥妈说，头伏萝 卜二伏菜，三伏里头种养麦。养麦坨多少年不种养麦啦,勾菜秧 子也晚啦。二嫂就嗨一声，挺可惜挺遗憾的样子。柴娥说不要紧•,
           我们园子里勾了几畦，够你用的。柴娥妈说真是的,明儿该间菜 秧子啦。二嫂忙说我和老妹子去吧,你老就别蹲啊爬的啦，省得 腰酸腿麻的。柴娥妈说,年年这点儿地,也倒饬不出个头儿，我看 是多动弹不了啦多拉倒。二嫂说爸妈早该享福才对，那儿几亩地 我们又不是弄不过来。柴娥妈说我就这倒饬的命，你爸拿那儿几 亩地跟命根子似的。二嫂就说，爸也真是的，都种了多半辈子地 也种不够。柴娥说,爸就这儿种人，你不让他种地,比不给他烟抽 酒喝还难受。
        这时候屋里突然炸开了。
        老奎吼，你少去给我惹事！
        柴建说，你老又不去。
        老奎横，你管得了？！
        柴建说，我有文件。
        老奎呸一声,文件顶个屁！
        柴建不服,那白纸黑字是写着玩儿的？
        老奎干嘿嘿两声，你以为那是啥。
        柴建说，是啥，是政策。
        老奎说,那是个汽球，用了吹吹气儿就大,没用了 一撒口，没啦。

        柴建说,那三十年不变就完啦？
        老奎说,小子,你爸我都分过三回地啦,五零年,六三年,七 九年！
        屋里就闷了干饭。
        院子里三个女人瞪了六只眼。
        柴娥妈说，这儿爷俩儿到一块儿就咯叽。
        二嫂说，柴建没记性。
        柴娥说，布爸真是个家长。
        柴娥妈说,他就那脾气。
        二嫂说，柴建也挺格路。
        柴娥说，要不咋是亲爷俩儿呢。
        正说着，柴建咚咚地走出来。老奎这回是尾随儿子追出来， 说庄里还有连合哪，你去找算个啥。柴建就愣了一下，然后招呼 媳妇说，回家！
        小俩口就一前一后走了 。
        第二天上午二嫂又过来，叫上柴娥去了园子。园子就是自留 地，家家户户大多是种蔬菜,也有种麦子玉米的。每人只有一分 地，村里就选的庄西头最近最好的地分了当园子。老奎那份园子 在这片地中间，为了好辨认，他在四周种了一圈红•小豆。柴娥和 二嫂从家出来，柴娥就问昨晚上二哥和爸为啥吵。二嫂说你不知 道哇？柴娥说你们走啦爸就躺下了，一句话没说。二嫂说要出大 事啦,咱们庄说是被划进了开发区,要把地都买走哪！柴娥听了 心里就格登一下子，说爸要不咋那么大的火呢。就忽然生出一个 疑问，是爸听来的消息？二嫂说爸亲眼看见的，县里的乡里的来 了一群人。柴娥挺失望地说，这儿下糟啦，二哥的计划要打了水 漂儿啦!二嫂倒心宽，说有福的不用忙，没福的忙断肠,赶上啥算 啥0说着话就到了园子。几天没下雨，园子里都干了,几畦菜秧子密麻麻的挤在一块儿，无精打采的样子。远处有几户人家在挑河 水浇园子，菜就怕缺水。柴娥就想起来这平原上的伏天里是三天 一小旱五天一大旱。

        二嫂说咱干吧。
        柴娥说干。
        姑嫂俩就蹲下身去。菜秧子细根儿细叶，软了巴叽有寸高， 叶子和叶子挨肩搭背，有的都分不清是哪棵秧子的。二嫂边间秧 子边说，它们倒挺团结的。柴娥说这叫亲密无间。说完了像有所 悟地说，二嫂，你说这全庄人要是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都反对 开发区占地,会是啥结果?二嫂抬起头愣了愣说,不知道，柴娥被 自己这个重大感觉弄得挺激动挺昂奋，她说不清头脑里为什么 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二哥?她不敢想象 没了麦子地没了青纱帐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会是一种什么痛 苦的表情，她更无法描述像父亲一样的农民丢失土地的复杂心 里感受。她只知道父亲似乎就是土地，土地似乎就是父亲的魂。 别看父亲表面像沉默的火山，他一旦爆发，那炽热的岩浆会像失 去理智的惊马一样狂奔,后果无法想象无法预测也无法阻挡。想 到这儿，柴娥觉得浑身一阵燥热,额头就爬上一层细碎的汗珠O 柴娥抹一把红彤彤的脸，舔舔干躁的嘴唇。三伏的日头像喷火, 更像要烤干所有的水分，田野被蒸发得吱吱冒白汽儿。二嫂见状 说,渴了吧，我去给你弄根甜杆儿。二嫂就去了不远处的一片玉 米地,片刻功夫腋下就夹了根玉米杆儿，嘴上还咬着根走面来, 边说真甜边扔给柴娥一根。玉米杆儿剥了皮，光滑滑的。柴娥用 牙再剥掉硬皮儿,嚼一口瓢儿，一股清甜的汁液就流进心田，美 好的感觉立时溢满全身。
        像蕴满母汁一样的青纱帐啊！
        你在一茬茬倒下去又一茬茬挺起来！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平原上的养麦坨还有会青纱帐吗？柴娥想。目光就幽幽地投向远处的玉米地。

        晚上村里要放电影的消息,是村支书连合用大喇叭喊的。这 几年家家都有了电视看，乡电影队差点就散了伙,后来归了文化 站，也只是哪庄或哪个人请了才去放一场。柴娥回村待分配快一 年啦，庄里也没映几场，记得只是春天里老七家生了个小子老韩 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时放映了两场，片子还是老的。养麦坨村平 时没什么文化活动，过年啦费劲巴力地组个高跷队,角儿还配不 齐,不是缺开路鬼就是扑鱼的缺老渔翁，要不就是叠罗汉不够人 手。这时候村支书连合就跑前跑后忙得脚后跟踢屁股，有时还得 亲自上场扭几下。刚有电视那几年,谁家有台电视谁家晚上比年 三十还热闹。后来家家都有了彩电，又觉得没啥看头啦，广告铺 天盖地,像收秋似的，哪儿块地里都有人。连合在喇叭里一喊放 电影,村里就热闹得像赶腊月集。耕地的老早就扔了锄，孩子们 吃了晌午饭就在村中间那条街上摆砖头占地儿，淘气的还滋泡 尿划个圈儿。更有一拨一拨的人朝村委会跑，问是啥电影放几个 片儿。看村委会的孤老头子锁叔就显得很神气很重要，像个人物 似的扯着嗓子喊，过瘾的片子，好看着哪！人们就问是武打的还 是搞对象的，老锁叔就哈哈地说想看啥有啥。人们就嗷嗷地起 哄,像一群见了羊的狼。拉电影机子的马车这时候就进了院子。 柴娥和二嫂在园子里就听见喇叭喊了，姑嫂俩商量好晚上拽着 爸妈一块儿去看,让老爷子散散心。吃了晚饭二嫂拎了个马扎儿 来叫柴娥，柴娥就去叫父亲老奎。老奎闷闷地说叫你妈去吧，我 看家看电视。柴娥撅了嘴说，到外边儿凉快凉快也好啊，老闷着 会生病的。老奎吧嗒吧嗒只管抽烟，没了下文。柴娥妈洗着碗说 你们快去吧，我嫌乱得慌。姑嫂俩一咧嘴。村委会门前是个十字 路口，白晃晃的银幕挂在了大喇叭的木杆子上，放电影的人正对 着银幕调光,那道雪亮的光柱在半空中晃上晃下，一会儿钻进夜 空一会儿射向黑压压的人群。调皮的孩子们使劲朝着高蹦，小伙 子们伸岀胳膊乱晃，银幕上就时不时映出乱哄哄的黑影儿。柴娥 和二嫂借着亮儿挤进场子，见个缝儿就坐下来。那道光桩突然收 了，场子一片漆黑,人们以为停电了，哇哇地乱叫，吵闹声中场中 间亮了盏灯，人们都扭头回头朝那儿瞅，就见村支书连合站在了 放映机的灯旁边,对着话筒喂喂了两声，又清清嗓子说,今儿晚 上这场电影,是县里开发区花钱请的电影队。大伙儿会问开发区 为啥请咱看电影，我就先叨咕几句这儿码事儿。县委县政府为加 大对外开放工作的力度,加快招商引资的步伐，啊，招商引资， 啊，就是把外国商人老板引到县里来投资上企业。啊,为了加快 这个步伐，县里扩大了开发区范围，把咱们庄划进了开发区。这 一划咱村南那几百亩地就归了开发区啦,每亩地给定价三千块， 秋后就划线儿啦。场子里嗡嗡声四起，连合只得停了。就听见有 人在骂街，有人在猜测，有人在不解。不知是谁高兴地喊了句连 庄北的地都卖啦算啦，我他妈早种够啦！话音未落就有人大骂， 谁他妈活够啦放屁！没了地，看你个兔崽子靠啥活命！场子里就 乱了套，像开了锅的粥。连合对着话筒大喊静一静,可没人听,只 得加大嗓门儿说,你们议论一遭也没用,都是瞎蝕飲,我们得想 我们自个儿的辙!有人从场子里站起来，黑乎乎的像羊群里钻出 个骆驼,扯着噪子喊我们不干，我们上告,国家不让乱占耕地!我 那块地是不给它腾，收了秋我就种麦子!这一喊场子里就站起来 黑压压的一片人，犹如戳起了一面墙，挥着拳头乱哄哄的吼。柴 娥被这场面弄得挺激动，心口砰砰地跳,眼都不够使了,瞅瞅骚 动的人群又瞅瞅灯光下手足无措的连合。二嫂拽拽柴娥的衣襟 说,我看这电影是没法演啦。柴娥心不在焉地说，看吧看吧。说着 猛然转过头来问，哎，我二哥呢?二嫂让她弄得吓了一跳,说看你 这一惊一乍的，谁知道他扎哪儿去啦。正说着就见放映机周围一 阵骚动，像是有人在朝里挤。柴娥抻抻二嫂说快看快看,手就僵 了眼就直了，他看见二哥明晃晃地出现在灯旁。柴建抢过连合手 里的话筒，摇着手里的几本书喊道,不愿丢掉土地的老少爷们儿 听着，咱不是跟县里无理取闹,我手里有武器,我念几条大伙听 听,咋样?场子里立时鸦雀无声。柴建翻开一本，说这是土地管理 法,上边说国家建设和乡镇村建设必须节约使用土地，可以利用 荒地的，不得占用耕地，可以利用劣地的，不得占用好地。又抖开 一本说，这是基本农田保护条例，上边说建设开发区，不得占用 基本农田保护区内的耕地。我这儿还有省长的讲话，省长说现在 有的地方不依法办事，大量蚕食耕地，这种现象要坚决纠正。办 企业搞项目,不能占用耕地。柴建念完了，场子里仍是一片沉寂, 人们像还在等柴建说什么，柴建却扭身钻出了人群。场子里片刻 之后又骚乱了，孩子们起劲儿地连蹦带闹。连合赶紧抓起话筒 喊,下面开始放映电影! 一束光线喇地射向银幕,那盏灯就灭了, 银幕上出现“中国人”三个大字。这一刻柴娥觉得浑身的血都涌 到了脸上，她抓住二嫂的手说，二哥真棒！柴娥激动的时候老奎 就站在场外。
        挂了锄的老奎把心事都堵到了嗓子眼儿，那难受劲儿跟噎 了口白薯卡了根鱼刺差不多。每年暑期几乎都是老奎先挂了锄, 看着被自己一锄一锄糖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玉米地，老奎脸 上就铺出一层掩饰不住的喜悦，八月灿烂的阳光就把每一条皱 纹都灌满亮丽。挂了锄的老奎就戴顶草帽去地里绕，背着双手瞅 瞅别人家的地，偶尔还弓下身拔几把扑楞楞的稗子草，远远地扔 到太阳底下。有时还猫腰钻进地里，跟耕地的人比划一阵子，才 心情愉悦地回村。老伴儿说他大热的天儿能烤熟鸡蛋,你也不怕 晒脱层皮。老奎总是笑咪咪地说到地里绕一圈儿心里踏实。挂了 锄的老奎这次却一反常态，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像在发汗治感冒。 老伴儿叨咕说你捂排子哪，咋不出去转转。老奎也不言声，照旧 倒在炕上抽烟，弄得屋子里烟气腾腾，要不叫开了窗子,保准跟炕炉子倒烟一样。闷气的老奎竟然一整天没出屋,像躲避啥温疫 似的。没出屋的老奎心乱如麻,眼就直勾勾地胡乱瞅。窗外蓝天 一色,老奎感觉像平原上的玉米地，无边无际。窗台上的几个去 年的老玉米棒子黄灿灿的，看见它老奎就联想到大锅里贴的玉 米面饼子，贴饼子熬小鱼儿，吃不够。柴贵从城里一回来就拎个 鱼网去河里逮鱼，还让他妈贴饼子,吃得狼吞虎咽，跟几天没吃 饭似的。大贵曾劝父亲说进城摆个摊儿，就卖贴饼子熬小鱼儿， 准比种地强十倍。老奎听不进说你花花肠子倒多，庄稼人不种 地，都去做小买卖,还不荒了地。柴贵说这儿几亩地就是折腾出 花儿来，能折腾几个钱？老奎却不这么想,他就知道农民种地是 天经地义的事，农民也办工厂，那工人干啥？总不能让工人来种 地吧？可这世道还真是变得让人摸不透。农民疯了似的建工厂， 那么好的地成片成片戳起了厂房。城里的厂子却不是荒了就是 开不起支,工人们还真成群结队来乡下在包土地,没有好地荒地 也行。这几年粮价儿像发烧的体温表一个劲儿地朝上窜,干啥也 不如种地把握，手中有粮，总比攥着把票子买不到粮强。可眼下 呢,种了几辈子的地被人家一开发就要开发没了,麦子地玉米地 棉花地会变成厂房大烟囱。院里的猪一阵闹圈，是连合来了。老 奎挺纳闷儿,不知连合又揣了啥小九九。连合一遇到闹心事儿, 都来找老奎啦几句，好像老奎手里给他托了底。连合进了屋也不 吱声，一屁股摆炕沿上,就摸烟点了。脸上愁得像块孩子的尿布 扯不平，谁一攥就会挤下尿或水来。连合当这个村支书记也不 易，一年到头竟是没汉子干的事儿,走东家串西家跟屁股底下长 了钉子似的娘儿们，摊着双手穷摆划。别人种地他也得种地,别 人收秋他得收秋，一年下来村里就补助千八百块钱。如今的村支 书权力越来越小了，求人的事儿却越来越多啦，交公粮收提留少 生孩子都得陪上笑脸，板着脸是没用了,没人听你那拉拉咕叫。 地都到了户，各干各的,管不着谁啦。连合有时想摔了耙子不干啦,自个弄辆车去跑运输，可乡里不干，乡里说你是党员,得有组 织纪律。连合就没别的心思了，谁让你是党员呢，是党员就该有 个党员的样儿，要不就别入党，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儿连合做不岀 来。连合本想好发折腾一阵子，掐着算着在地上做点文章，没承 想却冒出个开发区来。连合猛撮了几口烟后把烟屁股砸在地上, 闷声闷气地说他是没法啦，顶不住啦，支委们也没啥好招子啦。 老奎说咱就死螃蟹没沫儿啦?连合为难地说县里乡里都定啦，我 还能顶着干？再说我也顶不住啊。老奎也闷了，绞尽脑汁也是没 啥好道道儿。连合说咱私下里说吧，县里他妈的瞎搞，我去看啦, 开发区里圈了那么多地,都他妈的荒着，有的厂房盖了一半儿, 没钱啦！老奎弄不明白说,那还要咱的地干啥？连合说这回开发 不搞联营啦,联营县里没钱,要上独资企业，卖地收税，一本万利 呢。老奎忿忿地说咱可没地种哪！老奎说着话儿就变了调儿，闭 上眼,老泪就在眼框子里抖。完啦，这地是保不住啦!连合也唉声 叹气瞅着老奎发呆。老奎种了一辈子地，是个好庄稼把式，最拿 手的活儿是种麦点种，一亩二十五斤种子，他一把一把地朝垄里 扬，一步不差,垄到头麦种没，均匀得像下雨。扶藉子也棒，不用 在地里插棍儿，轰着牲口朝前走,垄饴得像线儿抻的那么直。W 地更是一绝，锄尖儿在苗隙里飞，草光地净苗不伤一棵,别人耕 一条垄他能糖一垄半。这么个好庄稼把式,眼下却要无用武之地 啦,老奎的心情可想而知o连合替老奎难过,也为自己悲哀，丢掉 了土地无疑是丢掉了自己的根基，无根之苗，他这个村支书还能 鲜亮几天?用不了多久就会风干，像被人務下的草踢到了田边地 头。口干舌躁心里窝火的连合起身要走，老奎唤住他说晌午喝 酒，连合摆摆手说还有事哪,得派车去接电影队。老奎说你还有 心思放电影。连合说是顺便想开个群众大会。晚上老奎不想去, 可村子里乱哄哄的吵闹声还是拴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就躲在了 人群后面的一棵老槐树下。

        柴建从场子里挤岀来，就被老奎拽住。老奎说你臭摆划个 啥！
        柴建说咋啦？
        老奎说就你本事？
        柴建说我再不说咱地就丢啦！
        老奎说你瞎钱俄一顿地就保住啦？
        柴建说我得动员大伙儿跟我一块儿干。
        老奎说你还不是村长哪！
        柴建说没了地我还当个屁村长！
        老奎说你小子真想当啦！
        柴建说我是想当庄园主。
        老奎说那是地主！
        柴建说不管是啥都要扯屁啦。.
        老奎就咽了咽唾沫，凸出的喉卖很响亮地滑动了一下o夜色 里父子俩的神情都很凝重，耳旁电影里的情节和对白丝毫没有 打动他们。老奎想不论二小子想当啥眼下都无关紧要啦,没了地 他啥也当不成。柴建也知道父亲对土地眷恋情绪，一个老农民既 怕失去维系灵魂的土地，又胆小怕事，更怕清白了一世的名声被 谁沾上个污点儿。
        有颗流星在他们头上划出一道亮线。
        连合默默地出现在父子俩身旁。
        连合说侄儿小子你有把握么？
        柴建说你指的啥？
        连合指指柴建手里攥的那卷子东西。
        柴建点点头。
        连合伸出手说给我。
        柴建没动，说干啥？
        连合说我是村支书,我出这个头。
        柴建就愣了。
        老奎什么话也没说,像个哑巴似的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银幕上一个老农正疯了似的抡着板斧乱砍果树，树干上伤 口累累，半青不熟的果子滚了一地，老农伏在树上哇哇的痛哭。
        连合说了句真像你爸。
        说的柴建没头没脑。
        八月的平原是老天爱伤心的日子。闷热了几天之后,天就哭 T,泪珠子像扯了线一串一串的砸下来，砸的地面泛水泡泡,砸 的田野里的青纱帐沙啦沙啦如同一片蛙叫。老天惬气的日子给 气儿不顺的老奎越发增添了烦恼。天阴得像个寡妇脸，看样子一 时半会儿灿烂不了。老奎坐不住，就披了件蓑衣,抄了把锹想朝 外走。老伴儿说这天还捆不住你的腿，小心浇病啦。老奎说得去 地里放放水,再这么下就快涝啦。老奎刚走一会，眼子妈顶了块 塑料布闪进屋来。柴娥母女正给老奎拆毛衣，手上缠的都是线, 柴娥就抖了手给眼子妈搬座儿。柴娥妈说,你也不怕着凉，这大 雨天的。眼子妈坐下说，我来跟你们商量商量，该把老二从医院 接回来啦。柴娥妈说那可不中,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哪，这还不到 两个月哪，不中不中。柴娥也说,婶儿你急啥，地里的活儿有我们 哪o眼子妈一摆手，眼圈儿就先红了，说咱这地就要没啦,光剩点 儿口粮田够干啥用,也就胡弄个饿不死。说是年轻的能进厂，可 老二剩了一只手，谁还要哇！眼子妈说着老泪就在眼边子上转, 弄得柴娥母女心里就酸楚楚苦涩涩不是滋味。柴娥壮了胆子安 慰眼子妈,说二眼子进厂没问题，我大哥跟乡里王书记是朋友, 这点儿事算不啥。她知道眼子妈的心思,想让她母女帮忙,可又 怕她母女误解。眼子妈天塌了都是自个顶，这个庄稼女人从不想 赖在谁身上不起来,这次看样子是真的犯愁啦,否则，她不会冒 雨来串这儿个门儿。眼子妈惶惶地说竟给你们添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柴娥妈说快别说这个，我们想帮把手还怕成千上万不好 呢。眼子妈抹抹眼角说是谁的毛衣,柴娥妈说是老头子的，眼子 妈就帮手倒毛线。

        村外的雨似乎比庄里大，老奎一出村耳朵里就灌进磨磨啪 啪雨点子砸玉米叶子的响声0路过村外那条河时,河水也淌得哗 哗的，水蒙蒙的河边上有人在用米筛子截顶水鱼,还有人在忙着 拴网。这河里平时见不到多少鱼啦，常有一股一股的臭水顺下 来o这雨水一大，河水虽黄了许多,鱼也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原 来别说河里，连沟沟塘塘里都有鱼。自从平原上建了这厂那厂， 黑烟黑水多，鱼呀虾的就少啦。老奎就常思念过去的平原，过去 的平原有田园的味道。眼下呢，平原被弄得一疙瘩一块的，电线 杆子比人还密，电线在半空中织成网，田园的味道就被网去了许 多。连盖房都没了平原的特色,人们有了俩钱，非把挺好的大平 房摞起来两层，跟城里人学。老奎心里话,人家城里冬天不烧炉 子暖气有人给，你不烧炉子行么?挺硬的田间小道被雨水一浇一 滙,就变成了泥呱呱的洗不净的羊肠了，老奎泥一脚水一脚，像 匹载重的老马吃力地朝前拱。雨水打在脸上，顺着下巴朝脖子里 流，老奎就胡乱地抹一把。
        雨下疯啦。
        八月是平原上雨水最旺的季节,不下是不下,一下起来就没 完没了，洪涝都是这么发生的。平原上有过几次大水，最近一次 是前几年,两座水库放洪,大河小河都溢了,就淹了玉米地。水有 半人深，庄里地势高，还没了小腿肚子呢。那年遍地都是白汪汪 的,泄了有十多天。玉米让水灌得五迷三道，竟打薦不长棒儿，风 一吹就横倒竖卧一片一片的，像余婶儿的丈夫得了偏瘫，扶都扶 不起来。天不哭了，一庄人却都抹红了眼。老奎那年初秋站在地 头上久久不语，望着像猪踩了圈的玉米地发僵,在太阳底下像尊 泥塑。一想起那年的情景,老奎心里头就发堵。
        今年不会旧景儿重现吧？
        老奎窝着心钻进玉米地。
        雨点鞭子似的抽打着玉米叶子，沙啦啦灌进耳骨。脚下的玉 米垄里汪了水，都淹了玉米根的须儿。老奎的绿胶鞋踩进水里就 不见了，裤脚子水渍渍的像泡在盆里。老奎全然不顾着脚底爬 上来的凉意,猫着腰又趟出玉米地•在地头奋力挖沟。他要把窝 在地里的水排到地头的沟里。其实沟里的雨水早平了槽儿，只见 朝上冒不见朝低处流，乱草浮在上面漂移，像抛了锚的小渔船没 岸可靠。老奎折腾得浑身像水捞的似的，却无功劳可言,就悲哀 地直起腰来，直腰时的老奎突然觉得后腰钻心般的被腕了一下， 嘴一咧，雨水就呛了进去。老奎狠劲峰了一口，用一只手顶了顶 后腰，就长出了口气。老奎有腰疼的病根儿，就怕朝凉,凉着就 犯。这时候老奎就看见雨帘子里有两个人在附近忙。老奎看不清 是谁，但那两个人弯腰撅腱像自己一样在挖沟泄水。这狗日的 雨，白挖。老奎喊了一声谁啊。声音挺大被雨帘子挡了，那边没有 听到,仍在雨雾里奋力挖着。无奈，老奎就顶着雨晃过去。近了老 奎才看清，雨杆子里是支书连合和余婶儿。雨把他们打了个透, 像从河里刚爬上来。余婶儿就顶了个草帽，衣服都糊在了身上, 两个面团似的老乳挂在胸前，雨水顺着它朝下流。连合高卷着裤 腿,披了件半身塑料雨衣，帽子只遮了半个脑袋,头发就趴了前 额。老奎把锹扎在泥水里,大声说别费劲啦,水流不出去!连合先 摇了头说，我说不中，可余婶儿不听。余婶挺直了腰说,这么一 泡，再来场风，大秋就没指望了。老奎咳一声说，听天由命吧。连 合狠命地把锹戳在水里,说开发区要是不占地，今秋明春说啥也 得挖几条渠！老奎说别唱喔儿嘿啦，光挖渠屁用没有,要挖就挖 条河。连合说还挖河哪,从地震那年起,谁还提过这儿码事儿,竟 改革啦。老奎说你也甭怨，自个的梦自个圆,你是一庄之主，你不 牵头谁提这事儿。连合抹把脸上的雨水，说谁听我的，想开个会 还得放场电影呢，要不就没人来。说话这儿空儿，余婶儿就在雨 中直抖。老奎见状脱下蓑衣让余婶儿披上，说快回屋吧，别瞎折 腾啦。连合也对余婶儿说，听老奎大哥的，回去吧。你再有个好歹 的，一家子就更趴啦。余婶儿看看淋在雨中的连合和老奎，没再 说啥,头一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回走了。
        连合骂一句连老天爷也跟咱过不去。
        老奎说天晴后赶紧组织大伙儿泄水。
        连合说怕是没人听啦。
        老奎说这儿茬棒子就打水漂啦？
        连合说我他妈的一点儿号召力都没啦。
        老奎说你就这么认啦？
        连合说我还没咋的哪就该被撤职啦。
        老奎说谁敢撤你。
        连合说乡里呗。
        老奎说那是吓你哪。
        第二天早上老奎一觉醒来时，发觉雨过天晴啦。雨是信了， 老奎却从炕上爬不起来啦，腰疼得一动就扎心。老伴儿说逞强 啊，自个不知道自个咋回事儿。老奎说别瞎叨叨啦，你们娘儿俩 去地里放放水，要不一刮风就完啦。老伴儿和女儿柴娥就去了玉 米地。雨下的时间不算长，地里的水泄得挺快。柴娥母女胡乱扒 了几个口子，水就流进地头的沟里。连合没用大喇叭喊,家家户 户就都有人进了玉米地。连合望着地里的情景很受感动，心里就 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慨，庄稼人啊,到底是庄稼人！
        连合这儿时候就碰见柴建。
        昨天下着大雨的时候，柴建去了一趟乡里，见了乡里王书 记。王书记被雨堵在城里，柴建很容易就把王书记堵在了屋里。 王书记客气地递烟倒水让座儿,还说你哥柴科长我们原在一个 楼上抡马勺儿,吃一个锅里的饭有好几年，都是好哥们儿。还说他来乡里时间短，基层工作没经验，还得靠村里支持。柴建笑笑 说没想到王书记这么平易近人,真是难得。王书记就说，咱们都 是年轻人，用不着装腔作势摆架子，你说呢？柴建忙小鸡啄米乱 点头。王书记又说，我跟你哥打了招呼，最近就想让你先当代理 村长,过了秋收再进行选举，你可得好好干啊。柴建听了心里就 翻起一股热浪。他原本想借承包大户的举动让乡里刮目相看的，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开发区，他以为自己的美好愿望将随着失 去土地而化为泡影，才孤注一掷在电影场上冒险的。然而他更没 有想到，当不了承包大户,却依旧可以当村长。这年头的事儿真 是说不清道不白，费了半天劲白绕个大圈儿，回头一看想找的东 西原来就在脚下。柴建一激动就说走了嘴，地都没啦我当村长有 啥用。说完了才感觉不对劲儿,脸腾地就烫了一下，心里恨不得 掴自己一个嘴巴子。王书记笑呵呵地说，你呀老弟，没地就当不 了村长啦？让你当村长，可不是让你守着那片地种啊收的，是让 你带领全村人走出传统的农业方式，向工业化城市化方向迈进， 这才是今后发展农村经济的远景目标。到那儿时候，村庄没了， 成了城市，你老弟就成了市长啦。柴建听得心里热咕嘟的，但感 觉像在听神话似的，心里仍旧没底。他有底的是,他当村长光乡 里同意还不行，老少爷们儿不举手，他也当不成。这会儿柴建突 然明白了，自己在当村长这个事儿上，已经被夹在了中间，一头 是乡里，一头是村里，他倾向哪一边都不行，他哪边都不倾向也 不行。他原本是想找王书记背诵一遍有关土地政策的，现在想来 是幼稚可笑,凭他一时冲动，就能扭转地球？柴建脑瓜子转得就 是快，他知道王书记底下该说什么啦。果然，王书记话题一转说, 不过，把农村建成城市，也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成的事儿，比如 你老弟吧,有胆有识在庄里闹了一场，就是最好的证明,小农经 济思想还没能彻底打破，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分辨不清,就看那 一垄长，怎么行呢？柴建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

缝儿钻进去，心里暗想谁他妈的嘴这么快,差点儿把老子毁啦！ 柴建跟上却说，我今儿来就是找王书记认错的,我不该瞎闹。嘴 上这么说,心里却虚得要命,你小子今儿是咋啦?王书记正色说， 这也不能全怪你,乡里也没解释清,这次开发区占地项目是省里 批准的，有红头文件。正说着乡秘书小满进来说该吃晌午饭啦。 王书记留柴建一块儿吃,柴建哪儿吃的下,披了雨衣溜出了乡大 院儿。柴建多半宿没合眼，望着房顶数椽子，耳旁哗啦哗啦的全 是雨打玉米叶子的响声。直到媳妇操他说你也去地里转转吧，人 家都下地啦,他才昏头胀脑地去了玉米地。

        连合老远就对柴建说，也出来绕啦。
        柴建强笑了笑，说换换空气，竟下雨，快把人闷死啦。就走到 连合面前。
        连合顿了顿，说听叔句话，开发区占地的事儿，你就别掺合 啦。
        柴建作出不解的样，说咋啦？
        连合一脸的真挚,说我不想看着你快到手的村长再弄丢了。 柴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说，啥村长不村长的，我是想当个 承包大户,给咱村也办点儿实事儿。你不让我掺合，我那机器不 是都白买啦？说末了这句柴建才板了脸，挺愠怒的样子。
        连合说，机器白买才几个钱，当村长可是大事。
        柴建说,爷们儿别逗啦，破村长算个屁,人家满良都玩儿够 啦，谁稀罕。
        连合说，侄小子你别跟满良学,我还能蹦达几天,这么大个 庄得有个把舵的，交给别人还不放心哪。
        柴建笑笑说，你想图省心拿我当垫背的，我那老爸都不干。 连合说，你爸没问题，他听我的。
        柴建说不见得。
        连合说准没事儿。
        柴建就笑着摇头。
        连合说你不信?咱爷俩儿打赌。我要说不动你爸，你就别当， 我要说动你爸，你小子不许反悔！
        柴建笑模滋儿地说中。
        连合这才突然想起来，在地里没见到老奎的影儿，就觉得怪 了。他好像是扫见了老奎的老伴和女儿，还以为老奎肯定是在地 里呢。连合就折身去了老奎家的地，绕了一圈儿也没见到谁。路 过别人家的地时，忙着挖沟泄水的人都跟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 呼，一点儿也没有热情劲儿。连合倒想得开,人们都闹心呢，都盼 着他给他们做主呢。可他做得了主么？做不了。做不了就别怪人 们对他的不冷不热。连合预感到自己这村支书快当到头啦，上边 不买帐，下边不理解，中间有人瞎鼓捣,他没个好啦。他早有耳 闻，说满良没闲着，四处放风说他无能，是臭白薯一块。连合听了 就笑笑,很大度地啥也不说。人们都不知道底儿,只知道满良跟 他是一根麻花满拧。不拧行么，不拧满良就会跟庄人拧,舍哪头 保哪头他连合还不会糊涂到分不清哪头轻哪头重的地步。满良 小子混哪，混得想利用创建小康村修路安装自来水工程时捞一 把，把工程给他一个亲戚干，还说自然有他连合一份儿好处。连 合当时就有些恼，但没好意思板脸，只是说咱这工程还是装标 吧,省得大伙儿底下说啥。满良不干,非给亲戚不可,还让他亲戚 去给连合送礼。连合死活没收，说你要这个工程我是说啥也不会 给你。工程最终还是装标给了乡施工队。满良觉得他丢了面儿, 就处处开始跟连合拧着干,连合说东，满良偏说西,连合说南，满 良就说北,弄得村里的工作一塌糊涂。时间一长满良不知咋考虑 的，跟乡里提出来说不干啦，非要上乡纸厂。乡里问连合满良为 啥要辞职,连合说他自个没说?乡里说他没说,看样子是干够啦。 连合想既然满良没告自己黑状，走就走吧,就依了满良吧，说他 家不富裕,他想多挣俩儿。乡里不让连合再物色个村长人选。现在连合才明白，满良并没有死心，说他是臭白薯,无非是想把他 哄下台，有朝一日他满良再杀回来。连合其实比谁都倔,认准的 理儿不会很轻易就改变,虽不言不语，心里却早长了根,这养麦 坨说啥也不能让满良这儿号人说了算。连合就匆匆去找老奎。老 奎这时正斜着被垛抽烟,一只手还垫在后腰上。连合见了说让雨 浇病了吧?老奎欠欠屁股说老毛病啦，不碍事儿。就让连合坐。连 合搀在沙发里，摸了烟自个点上，说我在地里没见你人影儿,估 摸你就起不来啦。老奎一笑说就是腰不得劲儿。连合说去城里看 看吧，别误啦。老奎说没事儿，咱没那娇贵，歇天就过去啦。连合 挺郑重地说，老奎大哥你别不往心里去，岁数大啦,添点儿病就 不爱好,我让二侄儿送你去城里看看。老奎说快别提他,别说我 这把老骨头没啥大病，就是有,我也不用他。连合笑笑说你竟操 臭话，你不用他谁用他。老奎说出话就像吃了口干巴馒头似的噎 人,说我不用他有瞎眼的用他。连合就尴尬地笑说，看你说的这 个难听，明儿我用他眼也瞎啦?老奎扔了烟屁股说，你也瞎!连合 就故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老奎一阵莫名其妙，瞪着一双老眼发 呆，半晌才说你笑啥。连合用手揉揉眼角，心说我笑啥，我不笑还 哭?我要是不用柴建,等满良上了台，你让我笑我都笑不上来啦!. 可这话连合没法直说，他有他做人的一套哲学，不把他逼进死胡 同让他走投无路,他绝不会在背后先捅谁一刀。特别是连合做了 村支书以后，他那逝去的老父亲和上任老支书红宝爷都传授给 他一套当领头人的秘诀，老百姓可以背后骂皇上,皇上却不可以 背后说老百姓一句不是，更不能在底下胡乱议论哪个大臣的是 非，谁违背了这条真理，谁的天下就会出乱子，甚至被人推翻了 朝政。连合是死记这一条的，有矛盾当面锣对面鼓,背后下绊子， 不是老爷们儿。连合笑罢,对老奎说，我就是眼瞎，也要用他而且 非用不可！老奎满脸疑惑，说你是不是想成心跟我过不去？连合 说咋。老奎说我儿子我比你清楚，你今儿让他当村长，明儿他就想当支书，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可别说大哥我没拦你！老奎说这 话是想吓吓连合，可连合此时的处境和心里老奎丝毫不知,反而 给连合抓了空子。连合就说你放心,我让他当村长的目的就是想 让他接我的手当村支书。老奎就瞪直了一双老眼，嘴角抽了抽说 不出话来。连合乘胜追击说，咱老哥俩儿就这么说定啦，谁反悔 谁就不够哥们儿啦。老奎缓过口气儿说，你……你有病吧？连合 笑笑说，我没病,可大哥你那腰,别不往心里去，看看大夫，烤烤 电，没亏吃。

        半夜里起风了。老奎被门窗的掴打声弄醒，想爬起来关上门 窗，可腰疼得人直咧嘴，就捅老伴儿。老伴儿刚迷糊着，被捅得有 点儿不耐烦，说不好好死觉瞎捅鼓啥，就翻个身。老奎说快起吧 你，开风啦。老伴儿被这么一折腾又没了觉，倒在炕上说你赶紧 去医院看看,别哎哟哎哟的使唤我,也顺便去看看人家二眼子。 老奎摸了黑儿问，眼子妈又来着？说啥没？老伴儿说，人家能说 啥，就为二眼子往后发愁,地没啦，他又一只手，怕当工人都没人 要。老奎叹口气说，都是他妈的大贵惹的祸。老伴儿说你就别怨 孩子啦，还是想个招子吧。老奎说我有屁招子！说完了又像想起 什么,说咱老二若是真的当了村长，又跟连合挺合把,给二眼子 安排点儿事干，该没啥差头吧？老伴儿说想得倒美，再说你不一 直將应二小子当村长么。老奎说我那是怕他跟连合整不到一块 儿,弄不好。老伴儿翻个身说，眼下又不怕啦？老奎咂咂嘴说，连 合心挺诚的,我估摸兴中。老伴儿说手心手背都是你的理儿。
        风是阵风，时候不大就煞了。
        转天早上日头又明晃晃刺眼时，养麦坨村的人们几乎没记 得夜里曾起过一阵风。刚下过雨，地里还没法落脚，没挂锄的也 得闲下身子找树荫。村里闲走动的人就多,有串门儿揮掇玩儿牌 下棋的，有聚群扯蛋的，也有趁功夫拾掇院子起猪圈的。天儿好, 老奎自然就躺不住了，让老伴儿扶下地、弓着腰来到院子里，靠 着窗台享受紫外线的照射。老伴儿说你不是城去看看哪。老奎说 看也白看，花钱买那不管用的破药,还不如买酒喝呢。老伴儿说 就你能,吃药总比干挺着强。老奎说强个屁,竟他妈的假药。老伴 儿说假药也比假酒强，假药也就是不管用，假酒可喝死人呢。老 奎就骂这年头人都坏了良心，竟认钱连他爸都不认啦。骂着就用 手托住腰。柴娥从厢房里出来，手里织着毛衣说不够你老操心 的,你管得了么。灿烂的阳光就在柴娥指尖儿上闪动，两条银刺 刺的钢针上下形厩着舞出一道道的亮线。老奎看见女儿心里就 泛酸，这都毕业一年啦，连个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这叫啥事儿 哟。老奎忍不住说，娥你去村委会给你大哥打个电话，让他给我 送点药来。柴娥手里的活儿没停，说吃药我去乡卫生院买，叫我 大哥跑啥。老奎说让你去你就去，废话。说着把脸冲向太阳，眼就 眯了。
        柴娥从村委会出来，感觉小村空荡荡的少了几分生气，只有 几群鸡在咕咕叫着觅食,有几只还窜上了墙头。谁家的两条小狗 在追咬着撒欢儿,溅起一串串泥点子。鸡群见了狗就炸了营，嘎 嘎叫着扑楞开翅膀，抖落掉一地鸡毛。柴娥心里也空荡荡的，本 来遇到一码高兴的事儿，说不清为什么沉甸甸的像是有一种失 落感。放下电话时看村委会的老锁叔从油花花的被子底下摸出 一封信来，说侄女你给捎去吧，老余家的小子天天来问有没有他 的信，今儿早上还真来啦。柴娥接了一看,心就跳了,这是大学录 取通知书。余汉生，还真的考取啦。柴娥的心狂跳几下后就平静 了，她知道从今年起大学实行了并轨招生,一年没个五千六千的 就上不了，就凭余汉生的家境，行么？别说五千六千就是一千两 千,余婶儿也拿不起的。柴娥攥着这纸信,手却像攥了一天锄柄 酸溜溜的麻，心揪着跨进余婶儿家的院子,不知自己送去的是喜 还是忧，是福还是祸。
        余婶儿。柴娥怯生生叫一句。
        门是开的,窗户也是开的，柴娥先是看见窗上的玻璃大部分 是一块一块拚凑的，然后就看见余婶儿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 来，手上还拉拉着水。余婶儿说是娥啊，我正给你大叔擦身子哪, 你先上西屋吧。平原上住房讲究东为大西为小，长辈就都住东 屋。柴娥回一声不啦,站在院里就问汉生哪。余婶儿在屋里说打 草去啦。柴娥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青黄掺半的野草上。柴娥 心一紧，这些年除了家有牲口的,谁还打草呢？打草卖钱交学费 书费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大哥赶上了,连二哥都没赶上,没想到 余汉生还在延续它。余婶儿在屋里说，娥你有啥事儿吧？柴娥这 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信，就大声说汉生考上大学啦，来通知啦! 余婶儿在屋里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两手胡乱朝袄襟上抹蹭着 就颠儿出来，眉梢眼角全是笑，一把抢过信翻过来倒过去地瞅, 有两行泪就顺了鼻子沟淌下来。柴娥被余婶儿的情绪感染了，鼻 子也有些酸,眼窝就泛潮。余婶儿猛地木然了一下，就疯了似的 朝屋里奔,边跑边喊他爸孩子考上啦！屋里就一阵骚动。柴娥使 劲儿憋住眼窝里的晶莹泪珠，但还是有两颗滚下来。柴娥一下转 身走出院子,用手背抹抹眼角就感到今天的太阳特别晃得扎眼, 天空也格外晴朗,几朵淡淡的白云正朝远方飘移,余汉生就像站 在云朵上离她渐渐远去。
        柴娥。有人唤她。
        随声音望去，是余汉生。柴娥不由一愣，就见余汉生手里握 了把镰刀，背上驮了个大草筐，腰就弯了,衣服湯得贴在身上,正 眼巴巴地望着她。柴娥心稍稍颤了一下，说快回家吧。余汉生说, 你去我家啦？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柴娥点点头说，恭喜你,汉生。 那语调神态使余汉生眼一亮，说来通知啦？我真的考上啦？柴娥 一笑，定定地说，你的梦终于要实现了。余汉生激动地把镰刀举 起来狠劲儿朝下一砍，说声谢谢转身就朝家里跑，筐尖儿上的草 晃晃地上下跳跃,像要翻出来。
        柴贵是在晚饭前进的家,屁股没沾炕就掏出好几包药来,一 样儿一样儿跟父亲老奎交待啥时吃几片。老奎有些烦说,这么多 我记不住,放一边儿吧。老伴儿说告诉我，我给你爸记着。柴贵从 麦秋回城之后就没回来过，因二眼子伤了手住在县医院,休个礼 拜天也是去医院陪二眼子说说话解解闷儿，也就没闲空再回家。 二眼子左手掉了四个手指头,就剩下一个拇指。医院本想给二眼 子接上断指,可断指被脱粒机搅碎了骨头，无法再使它复生,只 好做罢。二眼子的伤手经过两次手术，伤口已逐步缝合,为防止 感染引起其它病变，仍在住院观察治疗。眼子妈中间去过两次医 院，一见二眼子就抹泪儿。二眼子说妈你甭总跑啦,过几天我就 回家啦。二眼子媳妇也说别惦记啦，胳膊没掉咱就是福份。柴贵 为给二眼子治伤拉了一屁股债,要不叫庄里人都捐款，二眼子就 准备卖牲口卖车啦。柴建有一次去给大哥柴贵送钱，柴贵在办公 室唉声叹气的，说都是爸这点儿破地，弄得我十年晃不过劲来。 柴建说出了事儿咱就说出了事儿的话,你愁死也没用啊。柴贵说 我是黄鼠狼被蛇咬，没多大道儿活啦。柴建说拉点儿积荒算啥， 等我当了承包大户，一年我就替你还清啦!柴贵听了心稍稍宽了 点儿,就拉上柴建去小饭馆喝酒。哥俩喝了一瓶北京醇，柴贵脚 底下就高了，说二弟你哥我运气不好，机关里我这岁数的没几个 不是副科正科的啦，不是局长主任就是乡镇长书记，最没权的还 弄个大政协的科长当当哪，也算没在机关里白混这么多年。柴建 说大哥现在不也是科长么0柴贵说我这个长是他奶奶的股级，股 级,懂吗?柴建稀里糊涂点点头，他分不清啥科呀股的,他就知道 乡长底下是村长。柴贵说这么一比你就清楚啦，我这个股级在农 村就相当于个村长。柴建真的明白啦，就说大哥咱哥俩快平级 啦。柴贵说我知道，乡书记小王跟我说啦,让你当……村长。柴建 说大哥你跟王书记不错吧?柴贵说有事儿你就去……找他，就说 是我……让你找的，他准……办。柴建就觉得大哥这个村长级的
        干部也很了不起。柴建二次去柴贵那儿时，说想法见见县长。柴 贵一惊，为的啥？柴建就说了开发区要占地的事儿。柴贵说你傻 帽儿，那地占就占呗,凭你一说就不占啦？柴建说地一占我就完 啦！柴贵说完啥，乐意当村长照样可以当。柴建说爸这老爷子又 怕丢了地又怕我出头，都快闷出病来啦。柴贵说真是自个没病找 病,那儿点破地开发区要是不占，爸得种到死。说到开发区，柴贵 心忽然一动，听说县里要加大开发区工作力度,还要给开发区管 委会一些特权。要是趁这机会把老妹子柴娥弄进开发区，也就去 了块心病。柴建一走柴贵就给开发区管委会胡主任打电话，说要 配合县委工作给开发区写篇稿上省报市报。胡主任说是该写写, 不加强宣传力度不行，否则对外招商影响就太小，全国那么多开 发区，外商哪会知道咱大平原上的这儿个小县。柴贵就在开发区 扎了三天，精心策划了一个系列报道。胡主任看了草稿十分满 意，就让办公室主任陪柴贵在开发区舞厅里潇洒了一回,晚上又 特意款待了柴贵一顿五粮液。柴贵就在酒桌上很适宜的时候说 了柴娥的事儿。胡主任当场表态让办公室主任想着这码事。柴贵 一高兴就又喝高了，半夜才晃进家门。柴贵这次是不见兔子不敢 撒鹰，就没回家报喜讯。过了几天开发区办公室主任给柴贵打电 话，先是问柴娥的基本情况，还包括长相和身高，末了就连说合 适。柴贵说我妹妹的工作有希望啦?开发区办公室主任说工作没 问题，还有喜事哪。柴贵说啥喜事啊？主任说我想给你老妹子当 个媒人,保准你心甜。柴贵问是谁,主任说是胡主任的儿子，今年 就复员,在部队上学的司机，工作都安排好啦，在外贸局给局长 开车。柴贵当然心甜，给老妹子找个好人家,自己也多份好亲戚。 胡主任在县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上边关系都挺铁，县委书记还 是他的同班同学，玩儿得就挺硬。柴贵知道这码亲事若能做成, 说不定还会老和尚追月亮沾点儿光，自己也弄个副科级干部当 当，到哪个局当个副局长，或是干脆就在宣传部当个副部长也行。这么一想柴贵就对开发区办公室主任说，你老兄就多费心 吧，事成之后一定重谢。有了这码事，柴贵就不得不回啦。偏巧这 儿时候柴娥就来了电话。

        老伴儿忙饭去了，老奎才说,二眼子的伤咋样啦？ 柴贵说，再有几天戯可出院了。
        老奎说挺好个人残废啦。
        柴贵说这纯属意外,谁也不愿意。
        老奎说咋给人家补啊。
        柴贵说没好法，该咱破财。
        老奎说吃了饭你去望望眼子妈。
        柴贵说中。
        老奎不再言声。柴贵叫了声爸。
        老奎眯了眼没吭气儿。
        柴贵说娥的工作有门儿啦。
        老奎睁开眼说还得有窗户才行。
        柴贵说这儿回连墙都有啦。
        老奎立马像吸了 口大烟,啥地儿啊？
        柴贵笑笑说，开发区。
        老奎愣了愣，开发区？
        柴贵说就占咱庄地的那个单位。
        老奎脸就阴了，说了句你真本事！
        柴贵的笑就僵住了，说咋啦？
        老奎说一庄人都恨开发区，你还……
        柴贵说可是个好单位。
        老奎说好个蛋，就会糟踏地！
        柴贵见没法再说下去，起身朝外走。老奎说你上哪儿？柴贵 连头也没回说，去看看眼子妈！
        眼子妈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虽说三个儿子遭了三次打击，而且是两死一伤，眼子妈却从没把祸根推给外人。大眼子缺 心眼儿淹死在坑里是命里该然，三眼子吃了政府的枪子儿是自 找的，二眼子没了四个手指头怪他没加小心。谁也怪不上。眼子 妈说这话时就眼泪汪汪的，谁听了都会揪心。眼子妈说我就这 命，杨家泊的大仙儿说我命中克子，一点儿不差哟！柴贵说你老 没讨个破法？眼子妈说讨啦，大仙儿说我们家祖辈受穷，就不该 有地，一有地就闯灾。这回好啦，地该给收啦，我们家就太平啦！ 柴贵听了心里就酸巴拉叽地难受，这大仙儿竟他妈的胡谄白咧， 眼子妈这个大好人竟然信以为真。眼子妈说前两天我还怕收了 地没法活呢,今儿就不怕啦。我有根啦。眼子妈说她是今儿早起 才拜的大仙儿,早知道这么灵验早就去啦。柴贵觉得奇怪，说原 来不信吗?眼子妈说不信，原来那些睁眼的闭眼的算命都是两头 堵,问你这问你那，骗你钱哪。这儿个大仙儿你去啦啥也不问，闭 着眼说我先去你家走一趟，一会儿就睁开眼跟你说你家都有啥， 家有几口人，那叫准!柴贵说了后呢，要钱不?眼子妈说大仙儿要 钱做啥,谁心诚就留下个十块二十块的香钱，还得给别人烧哪O 柴贵听了就差点笑出声来，蛇仙儿狐仙儿蛤蟆仙儿隔几个庄就 冒出一个，传得贼神。城里比乡下文明,先是电脑算命，后来就遍 地都是易经和气功，把摆地摊地相手相面的气得够呛。柴贵就很 政治的想是该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啦！否则就真是老和尚打伞无 法无天啦！

        晚饭是凉面,柴贵一去不回，老奎等得不耐烦,就让柴娥去 喊柴贵，说这儿人屁股这个粘，坐哪儿就起不来。柴娥就去了。走 到离眼子妈家丈把远时,柴贵就出来啦。柴娥笑说大哥你早出来 一步就省得遛我腿了。柴贵说大哥正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呢。哥俩 儿边走柴贵就边把工作和提对象的事说了。柴娥听后脸色微微 泛红，说你都跟爸说啦?柴贵说刚说了一半儿爸就恼啦。不过，我 看这事儿得你自个先拿个主意,机不可失呀。柴娥停下脚步说,工作我可以做主，终身大事还得征求爸妈的意见。柴贵说你得先 给我个个人态度啊。柴娥说立马就表态？柴贵说对，就眼巴巴地 望着老妹子，他希望老妹子痛痛快快说出一个中字。柴娥犹豫了 片刻说,这事儿还是上班以后再说吧。柴贵心劲儿立刻凉下去一 多半儿,他不甘心地说,这两码事儿可牵扯到一块啦。柴娥说我 明白，可我不能为了工作的事儿稀里糊涂吧?柴贵就说你再想想 吧，大哥可是为你好！

        父亲老奎对开发区用邪眼瞅，老妹子柴娥对婚事又不冷不 热,柴贵怀揣的一盆火炭儿就像迎头给泼了两盆冷水。第二天一 大早柴贵连早饭都没吃，招呼也没打蹬上车子就回了城。老伴儿 埋怨老奎说，就因为这儿破地，闺女的班儿都不要啦？柴娥护着 老奎说,不赖我爸，是我不乐意。老奎忿忿地说，那破班要不要不 吃劲。柴娥也说就是嘛，哪儿都比那儿强。
        这时候大喇叭就响了,连合号召全村人捐款，说是支援老余 家的小子上大学。
        县里定的九月八日举行对外招商洽谈会，要求各乡镇有风 的呼风有雨的唤雨,打一场对外招商的攻坚战，哪个乡镇没有签 约项目哪个乡镇年终评比就要被扣分。动员大会早就开过了,乡 里也没往下传达。这一带乡办村办工业起步晚,大多又是土打土 闹，企业不死不活的就多。乡里除了有个铸造厂和纸厂像点儿 样,其它的几个小厂都快关门啦。离县对外招商洽谈会一天近着 一天，乡里的招商项目还没个影儿,乡里才着了急。一天，乡里王 书记来到养麦坨村，把村支书连合叫到村委会，问连合外边有没 有路子招商上企业。连合说咱们村在外边做事的不多，村民没有 海外关系,哪有啥路子。王书记说你这书记当得不称职,这么多 年啦连个村办企业都没有,你靠啥奔小康?连合笑说我知道我快 干到头啦，忙忙碌碌地也弄不好。王书记说你也甭报屈，咱功劳是功劳苦劳是苦劳,乡里有数。连合就说我们村的代村长还不该 上任哪？王书记说等开完招商洽谈会吧，这节顾不上。王书记又 说，你别像个老娘儿们似的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开发 区占地就眼巴前的事儿啦，到时候一二百万块钱到手，你不来不 琢磨着上个项目，我就给你拿走。连合还真没考虑过个事儿,他 说卖地的钱不是应该给各户分了嘛。王书记说谁说的分了?地是 集体的又不是哪个人的，凭啥私分？连合张张嘴又抿上了，他哪 儿经过这儿种事儿啊。王书记若是不说，他就真会给分啦。连合 说王书记我们庄的地是非占不可啦？王书记说不是早跟你说明 了嘛，我看你脑子里还有问题。连合说我有问题倒不怕,我是怕 到时候群众会不干。王书记说最近有什么苗头吗？连合有些发 怯,说反正大伙儿都憋着劲儿哪,我怕哪一天会猛地火山爆发, 可就难拾掇啦。王书记就变了脸，说你可别给我惹事,到时候别 怪我对你不客气!连合笑笑说你现在就免了我吧。王书记说美的 你!王书记临走交待,县里招商洽谈会开发区的北方电子激光视 盘项目是重点，很有可能会一结束就要组织实施,你们庄的地也 就很有可能提前征用，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连合说大秋的庄稼没 多大时候就熟啦，咋也得让大伙儿收了啊。王书记说那可不一 定,这是个独资项目,好几千万哪,县里抢到这个项目也不易,签 了字马上就得施工，人家可不等你。连合说哪儿的外商这牛逼。 王书记说日本的。连合骂一句，他妈的，日本鬼子的！

        王书记前脚走，村委会后脚就涌进来一群人,打头的是老支 书红宝爷和辞了村长的满良。红宝爷七十开外了，身板还硬朗地 能抄起一百多斤的口袋，脸上一年四季红灿灿的,像太阳晒的, 也像老白干酒烧的。红宝爷本不叫红宝，正当年时学红宝书成为 出席全县的积极分子，红宝的叫法就留下了。红宝爷双手搭在背 后，身上穿了个圆领大背心,黄皱皱的像没洗净,一脸的沧桑岁 月都凝固,只有两只眼射出凶凶的光。连合你小子听着,咱庄的地若是从你小子手上给弄丢啦,老少爷们就扒了你!看你小子那 个熊样儿，怕乡里个啥，他顶多是撤了你,老少爷们儿再选你当 村长!红宝爷身后的人就起哄似的跟着叫，对，我们选你!连合强 装出点儿笑，说我这儿个村支书算个鸡巴啥，我又不能干一辈 子，早晚是个撤。你们以为我愿意干哪，两头受气,我他妈早干够 啦!连合板了脸说,地是啥我清楚，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我找乡 里多少次啦，管啥用?开发区占地是省里批的，你想告都没处告。 满良朝前挤挤说，咋没处告?不是还有中央吗?咱不会上北京!人 们就又跟着闹上北京上北京！连合瞪了眼说，别在我面前充好 汉，上北京,你去啊，你想去谁也没拦你！满良有点儿下不来台, 说我去算个蛋，我又不是村支书!连合趁热说,我下台，你当这个 支书不就得了？满良红着脸抢白，没人夺你这儿个位子,想夺我 就不去乡纸厂!红宝爷接过去说,我看满良说的对,咱就上北京。 连合定定地看着红宝爷说，你老以为我不敢去啊，那么大个北 京，人家管你这儿点破事儿！弄不好再定你个破坏安定团结，咱 就更有罪受啦。红宝爷不服，那咱就软柿子干等着挨捏啦?!连合 说我是开春儿拆台子，没戏啦！这边正闹哄着，外边又吵吵闹闹 进来一群人，眼子妈嗓门大得惊人,从外边就喊着挤进来，说不 就是点儿破地么，我不要啦，咱都种了几辈啦，还没种够!转脸对 红宝爷说，你老都这岁数啦,还活几年?管这么多干啥，儿孙自有 儿孙福，总种地有啥出息是咋的。红宝爷怔了怔说,眼子妈，你咋 胳膊肘往外扭啊,没了地，你靠啥活？眼子妈说，这我踏实，没地 时我也没饿死啊。红宝爷就急了眼,骂，你这个儿败家的媳妇啊! 你真是肉锅里，煮元宵混球!眼子妈脸就白了 。她哪儿是败家啊, 她是想保住这儿个家。连合见这么闹下去也没个头,就扯着嗓子 喊，都别闹啦,有本事你们就去告！告到天边子我连合顶着！喊 完，就一头扎出人群。人们知道他在说气话。
        连合撞出村委会,远远就看见柴建正急匆匆朝这边赶。柴建喊住连合说,村里闹事呢?连合气鼓鼓地说,大伙儿不干呢,非要 告状。柴建忙问,你咋表的态?连合看定柴建说，大不了我这个支 书不当啦！柴建一脸无奈，说你这是何必呢？连合我还是那儿句 话，你别掺合这儿码事，有我一个人就够啦。柴建说你让我这关 口溜边儿,庄里老少爷们儿咋瞅我？连合定定地说，让你听我的 你就听，咋这废话!连合又说，我告诉你,你爸的工作我可是做通 啦。柴建不信,连合就说不信你去问你爸。

        柴建进了爸的院子,柴娥先奔过来。
        柴娥说，二哥你去村委会啦？
        柴建说，咋啦？
        柴娥说,我想去看看,可爸不让。
        柴建说，你别去凑热闹。
        柴娥说，二哥你也这么说。
        柴建说，又咋啦？
        柴娥说，这是全庄的大事。
        柴建笑笑说，我知道是大事。
        柴娥说二哥你变啦。
        柴建一愣说咋变啦？
        柴娥说你竟想咋当村长啦！
        柴建说你不也乐意我当村长吗？
        柴娥说现在我不乐意啦！
        柴娥说完就跑了，把柴建说的心里格登一下。是的,柴建这 段是竟想咋当村长啦。养麦坨村从柴建懂事儿起就这德行，除了 房子有些变化,其它就说不上啦,特别是人们那观念，三十亩地 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照旧顽固，他看不惯。他就想当村长，想 说了算，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给养麦坨换个样儿。就为这，他柴建 费了不少心思，也玩了不少手段。他自以为玩得天衣无缝，没想 到柴娥却把他看了个透。柴建就觉得自个在柴娥面前一定是很 虚伪的东西。这层面纱一旦被村人撩开呢?柴建被这个念头弄得 心口砰砰直跳。他没再犹豫,转身就朝村委会走。他清楚地知道 村人的情绪跟他在电影场的举动有直接关系，人们在那一刻都 敬重他，拥护他,而现在人们需要他了，他却不在他们之中。柴建 啊柴建，你就是真的当了村长，老百姓不尿你,村长又有屁用？
        村委会里已人去院空。
        柴建呆住了。
        老锁叔从屋里走出来说,侄儿小子你来晚啦,人们都骂着街 走啦！
        柴建猛地转过身说,给我打开扩大机！
        老锁叔愣了愣，没动。
        柴建大吼,去啊！
        老锁叔诚惶诚恐。
        片刻功夫,村里的大喇叭就响起了柴建的吼声……
        这次村里却格外得静,人们都在听。
        只有连合一个人在朝村委会跑。
        柴建吼完了，连合也进了村委会。连合气极败坏地骂老锁 叔，谁让你随便开喇叭?！你要不想干就走人,少给我惹祸！骂得 老锁叔一声没敢吭,寿拉个脑袋萎缩在床铺上。柴建听不惯说, 有气冲我撒。连合就转了身盯住柴建,眼珠子嗖嗖地射寒气，你 能,你英雄，我看你咋收场！柴建看定连合说,我怕啥，大不了我 不当这个村长！ 一句话把连合顶到了南墙。连合顿了顿说，你这 孩子,忒他妈任性!你闹吧，你爸说的真是没差，谁他妈用你谁眼 瞎！说罢拂袖而去。
        养麦坨村自然又乱了一阵。人们私下里说，老奎家二小子就 是敢干,选村干部就得选敢替老百姓说话的人。老奎躺在炕上弄 不明白，这小子这么干，不想当村长啦？柴娥倒欢喜得像找到了 工作,整天哼哼流行歌曲。老奎吃了柴贵拿来的药，腰也没见转好。看不见玉米,就在院子里弓着腰绕，时不时就用鼻子狠劲儿 抽几下弥漫着青纱帐气息的空气，心里才像好受许多。这时候二 眼子就出院了，挨家挨户串门儿拜谢。串到老奎家时，老奎望着 二眼子的断手眼就潮乎乎的，老半晌没说岀话来。二眼子笑呵呵 地说没啥，我一个手照样能赶车,说着还作了甩鞭子的动作。二 眼子回村的第二天余汉生就去了省城的大学,半庄人都去送,那 场景就挺动人的。该回来的回来了,该走的也走了，唯独柴娥该 上班却仍没有去。乡里乡亲的都跟着心急，谁见了谁问。老伴儿 对老奎说，你心里就只有你那儿点儿破地,娥的事儿你一点也不 往心里去。老奎说大贵屎蛋，让他找个地儿都找不到。老伴儿说 快算了吧，要不叫你娥早就上班啦。老奎就说得得，这回我不管 啦,她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柴贵坐了辆黑壳 子车回的家，还领了个陌生人来。陌生人给老奎带了两大包好东 西,其中有两瓶子老奎听说了多半辈子但没有见过的茅台酒。老 奎哪见过这么厚的礼，赶紧让老伴儿去备菜。当柴贵介绍说来人 是开发区办公室主任，来给柴娥做媒时，老奎脸就阴了起来，问 给哪家做媒。来人说是胡主任家。老奎就猛然想起那天在地头碰 见的那个胖男人,脱口就问是开发区的那个胡主任?来人点头说 大叔认识我们胡主任哪。老奎说不认的，可我风过。就没了二话。 中午快吃饭时老奎说去趟菜园，一去就没了影儿,害得柴娥找了 半拉庄也没找到。事債没法谈，吃了饭来人就走了。老奎不知从 哪儿钻了出来，捂着腰気。柴贵说往后这儿种人少给我朝家领!柴 贵说这是好事儿嘛。老奎说好个屁，想占我的地，还想占我闺女, 你告诉那儿个姓胡的，没门儿！柴贵说你老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两码事儿嘛。老奎硬梆梆地说，我不管它几码事儿,反正是不中!

        县里的招商洽谈会说开就开了,电视里表的挺热闹,招待所 门口彩旗哗啦哗啦地飘,打鼓吹号的都是学生,书记县长讲话, 敬酒签字，还有几个洋毛子咧着嘴笑。老奎没想到这个时候连合 柴建他们会去上访，便没想到会还没散村里就来了个副县长要 给村民开大会。开会的那天乡里的干部全来了，乡派出所还来了 几个警察，村委会大院就满满腾腾的全是人。老奎知道事儿闹大 啦,也挺着腰疼去听。先是乡里王书记发了 一通火，说真丢人，不 但丢了全乡全县的人，也丢了中国人的人，你们竟然闹到了招商 洽谈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弄得外国友人极为反感,有 几个项目险些告吹!副县长说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县里责成 乡里调査清楚,对有关责任人要严肃处理。同时宣布说开发区的 北方电子激光视盘项目已签定协议，九月十五日正式开始施工， 土地提前征用o并希望全体村民识大体顾大局，配合县里对外开 放工作。会场里雅雀无声，像一潭死水。副县长下令说，征用土地 协议当场签字，说完自己就在铺开的几张纸上很麻利地签了名 字。乡长走过去也照葫芦画了瓢，乡里王书记扭头就叫村支书连 合。连合脸上一片惨白,像刚被抽了血，摇摇晃晃走到台前,双手 按在桌子上,扫了扫会场说，老少爷们儿，我连合没本事,让大伙 跟我受了穷，这回又给你们丢了脸。连合稳了稳心情说,闹事是 我带的头，我也不愿意丢了几辈子的土地。我知道等着我的是处 分，我的权力是乡亲们给我的,这个字签不签，你们说，你们说签 我就签!会场一阵骚动。乡里王书记火了,说连合你别鼓动群众, 你现在是支书，你必须得签!连合面无表情,抬头望望天空o老奎 的心揪紧了,只要连合在那上面一签字佬祖宗留下的土地就永 远不属于养麦坨啦!这一刻的老奎把腰疼早扔进了玉米地，他不 能再忍啦,他要说话,要帮连合说话。然而老奎晚了一步,他看见 红宝爷从人群里挺了起来，干瘦瘦的身影在阳光下像林成熟的 老玉米。红宝爷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个老党员啦，我得说几句。台 上的人交头接耳。红宝爷说，一个村干部，他替群众说话,不知现 在还算不算个好干部?如果算，连合替全村人跟领导反映群众呼 声，又犯了哪一条呢?你们说要严肃处理谁，实话跟你们说，牵头 的是我这学毛选的老积极分子!你们先处理完我这老头子,再占 我们的地!会场一片寂静。连合在台上动情地说，红宝爷,你老都 这岁数啦,就别把屎盆子往脑袋上扣啦!红宝爷铿然说道，不，这 不是屎盆子，是金盆！
        老奎一阵喉头发紧。
        老奎最后一次检阅他的部队。
        老奎是顶着腰像断了似的疼痛去的玉米地。
        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无奈的连合最终还是签了字。签字的那 一刻连合流了泪，红宝爷背过了脸，人们都寿拉了头。老奎再了 挺不住了，一转身摇摇晃晃出了村委会。会散后,人们都不愿走， 连合劝大伙儿说，都去摊玉米棒子吧，青着也得擴。谁也不愿先 动手，似乎在等什么。眼子妈忍不住了，自个溜进地里，刚擴了几 个就给二眼子夺了。连合动员两委班子和党员带头，仍没人动 手。连合就在喇叭里说，谁不动手谁傻蛋，到日子链轨拖拉机给 你一轧，就全废啦!连合喊完，就独自去了玉米地，无际的青纱帐 就淹没了他。后天就是十五号了。晚上连合我到老奎和红宝爷, 央求两位老人带个头。红宝爷沉默了半晌说,摊吧！老奎流了泪 说,别让连合为难啦!第二天天刚亮，老奎就弓着腰，带了老伴儿 和柴娥去了玉米地。
        沿着田顼,老奎艰难地从这头走到那头b秋风微拂,吹得青 纱帐沙啦沙啦像哭泣，老奎的心就抖了。一株株晚玉米挺立着, 列成了长长的纵队，像是即将退伍的老兵,在等待着老将军的审 视。老奎扶了扶一棵站歪了的玉米，与它长久地对视，仿佛要从 它的躯干中穿透，洞悉出整个大平原上青纱帐不死的灵魂。庄稼 像是有灵性似的，抬头挺胸，威武静穆，像齐刷刷打了个整齐的 立正,给老奎充满深情敬意地行了注目礼。老奎的心醉了，颤了, 这养育了几代人的青纱帐,给了他多少欢乐和希望啊!望着这阵势，老奎忽然嘿嘿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凄凉，那么悲壮,那么感 慨，老泪就滚出了眼窝子,啪哒啪哒砸在地上。

        一天一夜，青纱帐喧嚣不止。
        老奎终于倒下去了。
        二眼子赶着马车送老奎去医院时，开发区雇来的链轨拖拉 机正哇啦哇啦地轧向玉米地。
        老奎就眼瞅着青纱帐成片成片地倒下去。
        原载《山西文学》199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