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枝增
一
许是那高楼大厦囚人,城里人难受了就去乡下“放风”,肩背相机,胡糟胶卷,瞄准破破烂烂的泥房子便乐颠颠扑过去,让人对着好一通喀嚓,有的小姐干脆将涂满艾丽碧丝绿丹兰的脸蛋挨上土墙,很抒情的样子,令围观的乡下小伙眼馋得不行,恨不能顷刻变成一堵烂墙头,被城里女子贴个舒服。
时光让牛顶门村破旧的房子少了许多,最破旧的首推小学校,这便成了城里人的背景,城里人将胶卷洗了,张张都是艺术照。背景是原始房子,配上她们身上遮挡的几尺新潮,有了挺强的反差效果,比躺在公园草坪上或站在九州商厦前的留影味道足,劲儿冲。返朴归真么,城里人也是庄稼人变的,查查祖宗没一个不是农民,连毛主席还是农民出身呢!看过相片的人都说够上镜。这年头,这样的景色可是越来越少了。
这天,是个不错的天气,阳光很盛,天被靛浸透般蓝,想找块云彩够费劲的。柳小龙开车带着四儿、五儿兜风,漫无目的,城里顺着通往乡下的公路就驶过来。一快,没风天便驶出七、八级风来,车窗外呼呼作响;又慢慢到车抛了锚一般;再快,噌地往前闯,离弦的箭一般。如引时快时慢,时急时缓,全是逗女人玩。“奔驰”驶出七八十里地,前面就出现一个村庄, 路边有个路标:“前面一公里牛顶门”, 五儿坐在前,看得清楚,马上“哞——”地一声,将一头青丝撞进柳小龙的怀里,方向盘歪了, 路旁的白杨树险些成了“靶子”。四儿就压扁了嘴冲五儿呸呸!柳小龙说,安定团结好不好!五儿说,刚才我是学牛顶门呢?柳小龙说,牛顶门?你怎么知道牛顶门?五儿说,老板开车挺专注啊,目视前方,那路牌若换成女人,你早看清楚了不是。
柳小龙要掉头回转,两个女人不乐意,五儿说去看看牛顶门,咣当咣当的来劲。四儿说照此下去,天津一定是在天上了?
柳小龙说,谁要少说两句我亲谁一口。呀!五儿说,是人家说挺上相的那个村吧。四儿说,才知道哇!
五儿对柳小龙说,咱不是带了相机么?照几张去!
柳小龙说,我活着就是不愿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一个破村子有什么好看的?
五儿说,你活着就愿干别人不愿干的事。你要下去,那我们姐们儿下车走了去,反正就在前面,说着就凄凄楚楚的,冲柳小龙洒了满目幽怨。
车又开了,向前。四儿和五儿就各自掏了化妆盒涂抹描画起来。
学校就在村头.教室都趴在土岗子上了。早年这里原是有座寺院的,东西南北中,清一色的灰瓦房子,院里两棵古槐能让人觉得什么是粗来。善男信女一潮一潮地涌,每天倒香灰的差使把小和尚累得腰酸背痛,后来小和尚就搞女人,叫老和尚好揍,小和尚觉得与其每日倒香灰不如死了,就点火自焚,整个寺院都着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寺院成灰,那岗子一片焦土,无人问津。解放后在这里建学校。牛顶门村不具规模,孩童少,就与邻近两个村联办,由于校址在牛顶门,所以就叫牛顶门小学。过了些年赶上一场地震,校舍坍塌,重建时便有些不上心,建好了,再震怎么办?再说大队也没钱啊,三个村的头头一合计, 就用废墟里的碎砖石砌起来。料不足,又发动小学生们脱坯,土坯上墙。原来的窗子都震碎了,就戳几根木棍,上面蒙上一层塑料布,房顶是用苇草苫上的,反正怎么省钱省工就怎么是。建成那天,县里还来了人,称赞三村因陋就简办教育,够典型,要在全县推开。三个村的头头暗自庆幸,亏得没大兴土木,就这样,既省了钱,又当了先进。开了现场会,号召全县中小学学习牛顶门小学勤俭办学。于是,建了好校舍的,挨了板子;打算建好校舍的,推了方案重来。牛顶门小学好一阵风光。孩子们坐在黑洞洞的教室里,眯着眼睛看黑板上的字,眯着眼睛想,这学校,嘿!
“奔驰”在学校前停了,柳小龙说,到了, 你俩去照吧!五儿说,这相机又不是傻瓜,我们不会用。说着,就把柳小龙拽下了车。
柳小龙戴了墨镜,和四儿五儿上了岗子。柳小龙站住了,目光注视着,映入眼帘的牛顶门小学像一头病歪歪的老牛伏在土岗子上。风无情雨无情,把墙啃烂了,顶草蚀腐了,窗柱浸朽了。古槐依然,墨绿墨绿的,早年那把大火把它俩烧成秃头,第二年来春就拂出了芽芽。五儿说,啊太原始了,在这里上学长大了也是吃苦受罪没出息。柳小龙的肩头一哆嗦,胡扯!快照,完了走人!
学校没围墙,正上课,一间教室里有老师在教学生们唱歌,《我们的田野》。四儿五儿纯情少女般地选景,柳小龙听歌有些入神,快门就胡乱按。在四儿五儿又选景的空隙,他用长焦距镜头对准了传出歌声的那间教室,取景器里就出现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柳小龙使劲咳了一声,金属般响,那辫子转到后边,代替它的是一张让柳小龙几乎忘了呼吸的脸,一个女子朝这边睃了一眼,柳小龙僵在那余光里,只听见自己兔子般乱蹦的心在响。
正是夏末秋初,还热,学校里把教室窗栏上的塑料纸剥光了,通风。一个女教师上课的情景就被窗格子透出了。
柳小龙的心旌摇曳起来。
二
杨小兰的辫子留了十来年了,上初中时老师不让女生留辫子,要清一色的短发,扣个黑帽子似的杨小兰不肯剪,班主任抓住她的辫子行将剪下时,她大叫一声,惨不忍听,班主任惊得剪子落地。此后,她上学把辫子盘起来,放学便放下,别人替她累,她却乐此不疲。
杨小兰是牛项门小学的代课老师,四年级班主任。牛顶门小学没有副科老师,班主任要教数学、语文、自然、地理、音乐、美术体育什么的,全包,用教育口的行话就叫“连踢带打”。
上学时,杨小兰想将来做的事挺多,有记者,科学家,歌唱家,还有商店老板,农场主,就是没想过当老师。小学三年级时,不知将来打算,老师说什么是什么,反正将来是建设四化,干什么都成。那个姓刘的老师是她的班主任,格外喜欢她。按理说老师大多喜欢成绩拔尖的学生,杨小兰的学习只能算中上游,可刘老师却显得对她格外偏心。杨小兰的作业本用的是备课本,都是刘老师悄悄给的。杨小兰长的讨人喜欢,眉是眉眼是眼的,穿的质地不怎么好,却干干净净的。刘老师没闺女,他媳妇一气生下三个儿子,特淘气,总想用竹竿把月亮捅下来踢球玩,整天泥里水里泡着,而且生得丑,随妈的样儿。于是刘老师就整天幻想着老婆能生出杨小兰这样漂亮的女儿。有一回早上杨小兰去刘老师家取教室钥匙,发现刘老师正将一大筐青草背进了家门,一身破粗布衣上满是露水和泥,嘴里还风箱般喘着粗气。当他发现杨小兰时怔了怔,杨小兰说,老师,我取钥匙。刘老师把草筐放了,不说话,三步两步走进屋,又三步两步走出屋,把钥匙塞给她,一脸的沉静。她的女人从茅房里走出来,边走边系裤子,系上裤子就捏住鼻子大声擤鼻涕,将一手稠稠的胶状物甩出,擦了杨小兰的耳边飞过去。那女人见到她就哈哈扑将上来,谁家丫头,给我当闺女吧!声音好大,击鼓升堂般杨小兰掉头便跑了。刘老师赶到学校时已换了那身磨得发白的制服,从此刘老师把钥匙交给班长管着,刘老师不再笑眯眯看她,也不再给她备课本了。一次杨小兰课下和同学们议论小人书上的情节,刘老师就板了脸,问她说了些什么,杨小兰如实说了,刘老师就笑了, 笑得人莫名其妙。杨小兰觉得很对不起刘老师,自己不该去刘老师家,不该发现老师那个样子。于是她眼中的刘老师渐渐陌生起来,陌生得很深刻。以后,杨小兰的学校时光,从来未与老师交过心,除了必要的师生交往,她也很少与老师接近,所以尽管她学业不错,却难讨老师喜欢。老师对喜欢的学生有评价,对不喜欢的学生有评价,却对她少有评价。不能引起老师评价的学生是最容易被忽视和遗忘的。好在杨小兰越长越漂亮,在老师印象中的她,似乎就剩一张俊俏的脸了。
高考时杨小兰填报志愿,没报师范,班主任提醒她,依你的实力考师范还是很相当的。杨小兰不语,显得极有主见,结果她填的志愿未能如愿,有一轮自费的,要花一万多元,杨小兰没跟爹娘提这事儿,她知道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一咬牙,回了家。
杨小兰跟爹说,若考师范院校兴许能考上,我没报。这回跟您学种地吧!咱们开荒建农场,地主轮着当。爹说种地出贵人,好哇。杨小兰是老闺女,爹娘万事由着她,担心上了大学远走高飞的,爹娘对这样的结局求之不得。丁大辉来找她。丁大辉是杨小兰的邻居,初中毕业就考了师范。师范毕业就进了牛顶门小学当教师,吃皇粮了。丁大辉对杨小兰有好感,上学时总借给杨小兰书看,杨小兰有一回在街上遭一群小痞子调戏,丁大辉曾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结果挨了一顿皮肉之苦。杨小兰为此很感激丁大辉,心里常想起他。丁大辉要杨小兰去当代课教师,牛顶门小学原来的四年级班主任结婚随军了, 新学期要开始了,刘校长让各位老师推荐代课人选,大辉就想起了 杨小兰。杨小兰笑着说,跟我爹说好了,我跟他学种地呢!我这人既没学识,又缺气质,怎担当的了人民教师这一重任呢?丁大辉听不出个味道,激动地说,你学识不浅,气质不俗,只要你愿意,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杨小兰只是笑个不停,丁大辉见杨小兰笑起来越发可人,心里就越发爱得紧。
第二天丁大辉就又来找杨小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说不出个句子来,杨小兰让他坐下,待气喘匀溜了方问缘由,丁大辉告诉她,校长同意了,让她后天开学就上班,暑假这个月的工资照开,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一百八十三块五。
杨小兰就发懵了,她几乎忘了丁大辉跟她提的代课那件事,当时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丁大辉的许诺她也认为幽默而已,不想如此出人意料。杨小兰有些不快,说,本来要考省师能录取的,我怕将来留城调不回来,爹娘跟前得有老闺女呢,赶巧子咱学校缺人,也亏得你热心帮助。丁大辉说,应该的,应该的,我跟校长一说,校长当即拍板,本来是要考核的,校长说上小学时他教过你,成!就定了。杨小兰却叫丁大辉把工资退回去,让校长再择人选。杨小兰说告诉刘校长,杨小兰谢谢他。杨小兰知道,她三年级的班主任现在已是校长了。丁大辉就把眼睛眨得繁,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不愿意当老师?他也不问,只是思考,一思考就乱眨眼睛。哲人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也难怪。
丁大辉对杨小兰的“指示”不打折扣,当即找到刘校长退回工资,说杨小兰不来,刘校长要个“说法”,丁大辉答不上来,刘校长说,丁老师,你那脑子里不会是豆腐渣吧!杨小兰我了解,她可不是出尔反尔的女孩子,肯定是当初没一口应承这事。丁大辉就乱眨眼,刘校长说,怪不得你那班学生照合影照出多一半瞎子来。
刘校长来到了杨小兰家,杨小兰很意外,嘴里老师老师地叫,心里却麻乱。刘校长静着脸说,真想再好好当一回你的老师,已经不可能了。刘校长的话险些把杨小兰的眼眶打湿,杨小兰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外溢,她着意判断着刘校长的话是否有歉意的,成份在内,后来杨小兰的眼泪便涌了,她听到刘校长说,我能叫你一声杨老师么?
杨小兰别无选择。她想这也许是命中注定,想做的做不成,不想做的却偏偏落到了你的头上。她又想也许自己太钻牛角尖了,学涯中遇到的老师形象能刀斧般刻在学生心上呢, 一辈子不褪,当老师事事处处要当心呢!
新学年新学期。四年级是新老师,新老师漂亮,讲话好听,真叫学生们喜欢。那天上音乐课,学生们跑到办公室搭那架破风琴,杨小兰告诉学生们琴坏了,学生们不走,她就边踩边按键,琴挺沉默。学生们悻悻离去,刘校长走过来说,这琴也早该歇了经它陪过多少老师了?走的走,亡的亡。嘎咕学生也没少糟蹋,柳害虫那小子还在那上面屙过屎呢!杨小兰一听赶紧洗手。刘校长说,先干唱吧,等有钱了买新的。没琴。这节音乐课杨小兰教得投入,学生们唱得开心。杨小兰朝窗外瞥那一眼,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一沾上视网膜就被她抖掉了。她想,这学校成古遗址了,招人看呢?什么人都来不影响教学么?
杨小兰不会想到陌生人的注意和她的一瞥对她的未来有什么意义,更不可能预示之后的日子将发生什么事。
后来,有人说,柳害虫到学校来过,可发了。
三
柳小龙10岁的一天,他的父母正在厨房埋头做饭,一帮胳膊上戴红箍的人就闯了进来,还没待他们挺直腰杆,一张黑腥腥粘糊糊的大字报便贴在父亲的脊背上,上写“大流氓”。一旁的柳小龙看呆了,差点说出一句,好身手!柳小龙的父亲常常带柳小龙看球赛,人家在争斗中装进一个球父亲就喝彩 ,好身手!他就记下了,看见勇敢、麻利的事就喊,好身手!这次柳小龙想,这张纸贴得好快呀!他甚至想看到再飞出一张贴到母亲背上,但没有。母亲缓缓直起腰,平静地对着那张大字报说,咱们离婚吧!
柳小龙的父母在剧团工作,父亲是个编剧,运动来了无戏可编就猫在家里看书,母亲唱青衣,漂亮腻人,每夜要得厉害,编剧闲了身子,也要得厉害,只是超前意识过重,青衣不好受,就不让编剧沾身,免得惹是生非。但编剧这些日子一直在看收缴来的“四旧”书,金瓶梅肉蒲团什么的,看出许多骚动来,在连遭青衣拒绝后竟用绳子将她绑在床上,刮了一阵急风骤雨第二天青衣上班,看见团长就流了泪。团长不懂戏,是工人出身,因语录歌唱得特溜儿就当了团长。有一回演出结束后,人们走了,就剩团长在那儿卸台,青衣演小常宝,看不过,就也卸。断了电摘了灯,台黑了,团长就一把将青衣摁在了李勇奇穿的那件狍子皮袄上,团长说中么?青衣没说话。与团长的这一次使青衣后来总想起那件皮袄,那孢子皮好温馨好温馨。这次团长见青衣流泪,便问什么事,青衣就如实说了,团长火冒三丈,这个臭流氓!旧社会逛窑子耍这一套老鸨都要告局子,何况新社会的革命夫妻?把他揪出来,斗他狗娘养的!青衣说,我想离婚,团长说痛快,我也离,你嫁我!
这样柳小龙就跟到了团长家,团长也有个儿子叫榔头,年岁不比柳小龙大,个子却比柳小龙高半头,经常欺负柳小龙,柳龙不服输,就是挨打也嘴硬,骂了榔头的祖宗八代。有一回榔头又找茬狠揍了柳小龙一顿,柳小龙就边骂边出了家门。
柳小龙刚上三年级,学校停课了,他无处可去,就在街上溜达,街上乱,一座灰城都被标语和大字报铺盖着,到处都是戴绿帽子的人,男的女的每个人都扣一顶,柳小龙就跟着一帮绿帽子走来走去,拳头举上举下,呼着喊着喊着呼着。饿了,跑到商店买饼干,他装了两元钱,没粮票,人家不卖,柳小龙饿急了就骂,操你妈我有钱还不成?女售货员一脸严峻,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现在我操你妈,饿死你个小杂种!柳小龙想了想说,我错了,我不该操你妈,该操你妹子!女售货员举拳高呼,打倒流氓顾客!柳小龙撒腿就逃。后来柳小龙去找父亲,编剧被关了,房是贴了封条的,柳小龙就很畅快地哭出声来,哭完之后就愣着看天渐渐黑下来,饥饿看天,显得特别黑。有人走过来递他一块点心,那时祖国盛产那种砖头似的点心,在云城有两派相斗,其中一派败退到糕点厂,在弹尽的危机关头搬出点心朝敌方雨点般投掷,砸得另一派头破血流呈鼠窜状,一条毛驴似的大狼狗 当场毙命。柳小龙抓过点心,埋头就啃,一块啃完又递过第二块,第三块,饱了,才抬头看看那人,十八九岁的样子,很瘦弱,也戴绿帽子,那人说我带你睡觉去,柳小龙就跟着走,在公园墙角,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出地下铺了好多大字报,那人一个口哨,大字报便飞扬起来,冒出几个孩子围拢过来,问,唐哥,什么事?唐哥说,我们的革命队伍又多了一位战斗员,叫他老七吧。
柳小龙觉得跟唐哥做事很新奇,他们每天将搞到的钱和物如数交给唐哥,唐哥管饭吃,管衣穿,有时还买一些糖分发大家,唐哥说等钱多了咱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气派气派。柳小龙没绿帽子,唐哥叫老三摘一顶来,柳小龙说自己成,唐哥就挺欣赏柳小龙,夸他有志气,说着抡开巴掌对另外几人一一给过耳光。问,记住了?齐答记住了。那天柳小龙在街上看见了榔头,就远远跟着,一会儿看见他进了厕所,就等,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他冲进去一把捋下榔头的绿帽子,又拉过搭在脖上的裤带拔腿就跑,蹲茅坑的榔头急得大叫,柳小龙操你妈的那帽子我不要了,把裤带给我呀!
柳小龙走后团长狠揍了榔头一顿, 青衣中魔似的到处找,榔头也找,找不到,青衣就哭,团长见青衣哭就揍得榔头也哭,这天榔头正是被打后去街上找柳小龙的。榔头拎了裤子回家,述说其详,青衣团长榔头火速出击,终于在批斗会场边缘将伺机掏包的柳小龙抓住,柳小龙说,我不怕榔头,我不想回家,我不想你们。拽回家,团长不护犊,让柳小龙打榔头,柳小龙学唐哥的样子跳起来抡圆了给榔头四个耳光。打完,柳小龙问,记住了?榔头说,记住了。
青衣觉得这城市这家庭太不适合柳小龙生长了,就把柳小龙送到了乡下姥姥家,牛顶门。乡下没停课,柳小龙疯了心,书读不进,却比乡下孩子聪明。老师念,老地主恶狼狼地说,学生们就齐念,老地主恶狼狼地说,柳小龙就笑个前仰后合,老师问,笑个啥?柳小龙说恶狼狼怎么讲?老师说老地主就跟恶狼似的,你是城里人,不知道地主是什么东西。
柳小龙在教室里呆不下去,就捏泥人,就用小刀刻桌子,就望着房顶发呆。前桌女生辫子长,落到了他桌上,他觉得好看,就攥着玩,女孩发觉把辫子拽到胸前,写作业时,不知不觉又甩了过去,柳小龙又摸,摸得想出许多朦胧的心事,女孩回头悄声说,再摸我就操你娘!乡下孩子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缺少别的表达,就骂娘,骂得很上口。柳小龙挨了骂脸红了,心火了,待再次丢过辫子时,柳小龙抄起铅笔刀就剁下一截。老师不愿管柳小龙,城里人,止不定哪一天拔腿就走了,只要他不把课堂秩序搞得太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师“管”是要打教鞭的,老师不会语重心长。老师想柳小龙毕竟是客,打不得,打不得也就管不得。
柳小龙在牛顶门总想唐哥,总想那几个伙伴,唐哥不识字,上厕所得先看看哪个门口出来男的。柳小龙想唐哥没上过学的怎么比爸爸上过大学的活得自在?想不明白。他只觉得太想唐哥了。柳小龙爱吃零食。牛顶门的孩子也爱吃零食,玉米饼子就大葱,柳小龙不吃,想吃别的,进村小卖部绕一圈出来就有了糖块花生米。有一回动作慢了半拍,被售货员当场摁了手牵手去了学校,老师说我教了三四年书头一回教出贼来。抡起教鞭就打,柳小龙骂你说谁是贼?老师就更打,柳小龙扑上去咬住了老师的手,老师就颇雅观的龇牙惨叫,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血淋淋的。老师是从社员堆里选出来的,不过小学文化,肚里的墨水大多顺着汗水流进地里了,铭记得是苦能吃气不能忍的农家箴言,停了课,跑到柳小龙姥姥家就告状。教室里没了老师,柳小龙七个不服八个不含糊地在讲台.上站着,同学们不敢正眼瞧他,大气不出,好静。
柳小龙挨了姥姥一顿打,恨老师,恨小卖部,整日想着怎么给老师添乱,粉笔盒里撒上尿,脚踏琴上抹上屎,地球仪钻上眼儿,塞进一条蛇去,老师明知是他做的,柳小龙矢口否认,同学们看见了也不敢出证;夜黑风高,他朝小卖部的玻璃甩了一砖头。老师和卖主逢人便说,柳小龙柳小龙鸡巴龙,纯粹是条害人虫,于是就有了柳害虫的名字,人们浙渐淡忘了他的本名。
柳小龙在牛顶门小学三年,后来青衣把他接回城去,估摸着柳小龙已走远,学校欢天喜地地放了几挂鞭炮,挨过柳小龙欺负 的孩子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
二十五年后,做了大款的柳小龙站在破烂不堪的牛顶门小学面前,心情挺是复杂了一阵,这勾起了好多少年时代的往事。“奔驰”返回,他不说话,仍陷在思绪里,直到脑海里跳出那条粗长的辫子,他的心情才略略舒缓了下来。
后来四儿就发现柳小龙老舔那并不千燥的嘴唇悄声说,八成有女孩子要做六儿了吧?柳小龙不语。五儿激凌一下,问,你怎么知道?四儿说,当初他发现你时舌头就老没闲着。
乌黑的枪口顶住了四儿的脑门儿,冰凉。四儿和五儿同时惊叫起来,柳小龙哈哈大笑,把手枪掖进腰间,双手扶住方向盘,恶狠狠一声,以后你们他妈少评论我!五儿怯怯地说,天!你怎么有枪!柳小龙冷笑,枪算什么,我连原子弹都想有。
四
牛顶门小学跟西部影城里的外景地似的,却有一间教育展览室尚好,翻盖过,有七八成新,青砖砌的,顶上挂了灰瓦,玻璃窗,平常还挂着淡紫色的窗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住人的房子,其实里面陈列了好多的东西。牛顶门和另外两个村的头头对建新教室总形不成共识,卡在钱上,你村学生多,该多出,我村学生少,就少出,争来争去,干脆谁也不出了。这勤俭办学的老典型虽然越来越不符合形势了,艰苦奋斗的精神可没过时,包子有肉不在馅上,就是盖座金銮殿不好生读书也考不上大学。于是就搁下了。但当得知展室漏雨了,门窗坏了等消息时,几个头头马上心想一处,凑钱!盖!这可是关系到孩子们怎么做人的大事!
展室里有牛顶门小学发展概况,有曾在这里就读过的某地区行署秘书长,中央某机关特一级 面点师,有劳模,先进工作者,还有一位奇人,常上街头小报的,此人喜食胶皮,且能做生熟十几种胶皮菜;展室后墙是反面典型,有打架斗殴的歹人,有虐待父母的逆子,还有专偷女人内衣的恋物癖。最为醒目的是抢劫犯柳害虫(竟没写真名),占头条位置,版面颇大,上有-张十二寸的黑白照片,是从云城市公安局翻来的,照片上的柳小龙站在公判大会的会场,那付本来就闪光的手铐被闪光灯闪得锃亮,照片下写了两行扎眼的大黑字:昔日捣蛋虫,今日阶下囚。
杨小兰上小学时,那间展室就有了,每个新学期的开始都要到展室参观,学龄儿童人校的第一课也是必到展室去的。给杨小兰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柳小龙,因为在她刚记事的某一天,姐姐就说过柳害虫曾糟践过她的辫子,杨小兰问,害虫能咬辫子么?姐姐告诉她是个叫柳小龙的人。杨小兰没有见过柳小龙,待她上学时,柳小龙早已回云城去了。
那节音乐课后,杨小兰听说柳害虫来过,猜想那带墨镜的人必是柳小龙,心就忐忑起来,她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因为柳小龙那金属般咳声必定是冲她而发的。杨小兰想,我必须认真迎候预感之后的事情。
一天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牛顶小学的后排教室后边,车上走下的人潇洒地一弹皮尔·卡丹的衣袖,掏出大哥大按了一通即说,五儿么,我已到达牛项门小学,告诉四海大酒店的老板,晚上安排一桌,要最好的,还有那套总统间,今晚有人下榻。
杨小兰上完第二节课出来,发现上次那个戴墨镜的人正站在门外,学生们决堤般涌向那辆黑色轿车,瞧新鲜。杨小兰心格登一下,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径直朝办公室走去。小姐!杨小兰没回头。小姐,你的书掉了杨小兰站住,发现手里拿的几本教科书竟真的少了一本,怪。那个人站在了她的面前,将书递给她,那书上写着杨小兰的名字。那个人说,杨小姐,谈五分钟好么?杨小兰说对不起,我马上就要上课了。杨小兰坚定地走进办公室,按响了电铃。刘校长说,还没到时间呢,才五分钟。杨小兰说,呀,我怎么看错表了!第三节课上自习,杨小兰不踏实,时不时隔着窗子瞄着那汽车走没走,放学铃响了,汽车还在,她又出了两道题让学生做。刘校长发现了那辆黑色轿车,发现了倚着车身抽烟的中年人,走上前问缘由,那人说等一位老师,城里有个亲戚找她,校长说这个老师叫什么名字?那人有些不耐烦,顺手一指杨小兰上课的教室,刘校长说,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那个老师我了解,城里别说亲戚,连个熟人也没有!校长很生气,他讨厌这些腰包鼓鼓无事生非的城里人,他辛辛苦苦教了三十多年学,家里连房子都盖不起,校长心里一倾斜,就气,他正色道:这是学校!那个人用鼻孔笑了笑,钻进车走了。刘校长这才想起这个人是他曾教过的一个学生。心里骂了一声:王八蛋!他转到四年级教室对杨小兰说,杨小兰,当心点!
柳小龙回城后已经八点多了,进了四海大酒店,老板已将一桌酒菜安排好,和几个小姐正在餐厅恭候,见他面目铁灰,也不敢多言。柳小龙抽了一阵烟,忽地上前掀翻了满桌的酒菜,小姐们吓得站在一旁,套裙上溅了菜汤也不敢去擦。单老板赔笑说,不就是一个乡下女孩子么,不值得不值得。见柳小龙不语,又说,也是也是,城里女人虽多,可养鸭场的鸭子也多呀,我这饭店还不是每天派人出去打野鸭子吗?柳小龙火了,你少扯鸡巴蛋!柳小龙抱了头,蹲下去,做广告似的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么。一连几天,柳小龙头脑中满是牛顶门小学女教师的影子,那粗黑的辫子在他心头撩来荡去,难受。他想,其实,也不单单是长辫子呢。
柳小龙对五儿说,跟我走,你去找她,就说我们公司需要她,给她房子,汽车,钱!五儿心中不快,表现得却是乐意从命的样子。当那辆黑色轿车幽灵般驶人牛顶小学时,教师们惶恐起来了,几个半老徐娘恨不得抹把锅灰在自己脸上。自从柳小龙从这里转学后,学校这二十几年虽越发残破,日子过得却也平静,可这次柳小龙卷土重来了,听说如今在云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是为杨小兰来的,这个杨小兰,也俊俏得不像话,招祸哩,刚教这么几天书就搞得人心惶惶的,唉!千不该万不该,校长不该招她来代课!这事得跟刘校长汇报,可他进县城开会去了,怎么办?教师们私下开了锅,杨小兰有了些察觉,心里难受。上次之后,杨小兰就感到柳小龙不会轻易罢手,躲总不是办法,我为什么要躲?怎么说也是朗朗乾坤啊!
女人出动了。中午放学的时候,那辆趴了俩多钟头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了,五儿走下车。五儿有“云城西施”之称,此时她的高跟鞋艰难地踩着沙土走向一间教室,因为她和柳小龙在车里一直监视着杨小兰,学生都走了,她在教室里,象有意守候的。杨小兰没走,怕回家后黑车跟踪而去,她不想让爹娘为自己担心。坐在桌前判作业,思想进入了字词句段中,心静如水。五儿进去,杨小兰没抬头,说,坐。五儿不坐,那学生板凳粗糙得很,怕划了裙子硌了臀。五儿看不见杨小兰的面庞,只见那条乌光水滑的大辫子,不禁赞叹,多好的头发!怪不得柳老板看得发傻。杨小兰合上作业本,抬起头,五儿又惊叫,果真美果真美!杨小兰问,大老远的,就为夸我两句?
你叫杨小兰吧?
是,你呢?
我叫五儿,不,张红霞。
柳小龙的什么人?妻子?
柳老板没结婚,怎么会有妻子?我么,是做秘书工作的。
杨小兰随便翻了一下作业本,问,张秘书,狐假虎威这几个字怎么写?
这......五儿脸红了。五儿没上过几天学,十几岁就从乡下闯荡进云城,进酒吧,做包姐,漂亮女人还用会写字么?五儿很被动,找到了被审讯的感觉,气得咬牙。五儿想不能发火,完不成任务跟柳小龙不好交代,她的手袋里放了部话机,柳小龙在车里能听到这里所说的一切。五儿压住火说,杨小姐别误会,我们柳老板特欣赏你的才华,想让你进城去工作,进了城住别墅,穿金挂银,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攀上柳老板,荣华富贵享不尽啊!
就像你?只剩下个阿拉伯数字,把自个名字都忘了,你觉得人人都对钱对享受有兴趣么?你知道幸福是心灵的快乐么?我问你,你幸福么?如果你现在还感到幸福,那么有了六儿有了七儿八儿九儿呢?你还能找回以往的感觉么?杨小兰一字一顿地说。她激动地想,谁又能说这语言比刀枪差呢?
五儿有些支持不住了,眼里落了泪,她挣扎着反唇相讥,下去几年你还是现在的你么?大辫子早已剪成“懒人头”,省得怀里的孩子抓得你龇牙咧嘴,女人不就那几年好时光么?
那是你的认为,我觉得好女人会有一百年好时光!杨小兰也流了泪,她被自己感动了。杨小兰对五儿说,对不起,难为你了,走吧!这件事如果不想就此了结,那就叫你的主子来!
柳小龙躺在车内,欣赏两个女人的战争。杨小兰的雄辩与正直深深打动了他,柳小龙想,雄辩必能在交际场上一领风采,正直必是处女,不像他身边的几位,禁不住半张“老人头”,轮到他手上已卷了边儿掉了沿儿,还偷偷跑到医院搞处女膜再植术,不过放进块塑料纸,顶多值一块钱。柳小龙去了,见杨小兰面对着他,一派安然。柳小龙觉出一阵心慌,没了根。他想,这女孩的威慑力真是无边无际。
他象小学生背诵课文似的说,杨小姐,我们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要重金聘请你,我会善待你,真的,你可以不要张小姐那样的生活。你若同意,我先支付你10万元孝敬父母。
嗬,这么多,柳先生赌注不小啊!
柳小龙急皮白脸地解释说,真的,我有钱,钱,不骗你。
知道。房土哗哗落在那条长辫子上,杨小兰甩了甩,说,不过你把这钱用在建学校上倒不坏,也算你为母校尽一份力 ,扳回一局。
好!柳小龙险些跳起来。这破学校推倒,我出10万,不,100万建教学楼,捐款后你就进城工作。杨小兰淡淡一笑。 她想,这种人怎么品不出挨涮的味道呢?还说建教学楼,你会舍得把钱扔在这儿?找个台阶下吧!门咣地撞开了,丁大辉闯了进来,站在柳小龙面前,两眼点了两团火,喉结小兔子般乱窜,终于从嘴里吼了出来,柳小龙我告诉你,杨小兰不会跳你那火坑!你就是把联合国总部搬来当学校,杨小兰也不去!原来丁大辉下班后没走,在暗中一直关注着这间教室。
柳小龙血冲脑顶,他愤然问丁大辉,你是什么人?
我是丁大辉,她的对象。底气不足,脸红了。
杨小兰的脸也红了。
柳小龙看在眼里,对丁大辉轻飘飘一笑,又对杨小兰说,我决不食言!走了!
五
事情竟果真应验了。
先是县里来了人,乡里来了人,把三个村的头头召了来,三个村的头头以为要挨克,硬着头皮来了,却得到一个有人要捐资助教的消息,马上乐不可支。县上来的是抓教育的副县长和文教局长,副县长接到了云城市政府一名长官打来的电话,说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著名私营企业家途经牛顶门,见学校教室破烂不堪,于是停车察看,看到小学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读书,感慨万千,当下决定用自己勤劳致富的钱建一座教学楼。
副县长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我们受益的一方要大力弘扬捐资者的事迹,要给予名誉。当副县长介绍到捐资者在文革中曾在这个学校寄读三年,名叫柳小龙时,三个村的头头和刘校长同时傻了眼,问,怎么?四个人又齐声说,他?!副县长又问,怎么,还是牛顶的头儿率先醒过劲来,说,日他娘的,听说这小子是黑社会的人啊!这回轮到副县长局长乡长傻眼了。这人怎么回事?刘校长说,欢迎领导到我校展室参观。
展室里,副县长对着后墙看了二十分钟,不说话其他人都想听副县长的高见,副县长却嘴巴紧锁,生了锈似的。于是大家也就跟着副县长静了三分之一小时。走出展室时,副县长握住刘校长的手,握得刘校长好生不解,通常这礼节是见面分手各握一次,这中间插一杠子好没道理。副县长握住刘校长的手沉吟了好一会儿,跟唱戏的忘了台词似的,这一会儿让一干人过得好艰难,刘校长甚至想把自己干巴巴的手从副县长那只温厚的手掌里抽出来,但副县长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顷刻手就攥紧了,这一攥紧竟让刘校长想起了老鹰抓小鸡。
副县长说话了,他说看来咱们学校是出人物的地方啊!展室建得好,扬善贬恶,鱼龙分明,有利学生从小明辨是非,树立正确人生观。副县长总结归纳了一段时光才松开刘校长的手,又说,柳小龙同志走过一段弯路,现在改过自新了,捐资助教,这是好事啊!我们不要听风就是雨,什么黑社会黑社会,明明是社会主义社会嘛!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嘛!牛顶门的村长脸红了。副县长说,请考虑,能否把展室里柳小龙的部分揭掉,人家来了万一见到影响不好。副县长又握手,这回是要走了,过两天在学校举行一个捐赠仪式,市里县里来人参加,还有新闻单位的记者,要好生安排一下。
刘校长想,这叫怎么回事儿?叫我怎么跟师生交代?三个村头头呼呼喘粗气,跟搬了磨盘似的。阴着脸。刘校长冷不丁问,你们知道不?他为啥要花钱建学校?三村头头都问,你知道?
刘校长摇头。
屁!三个村头头说,要是柳害虫建教学楼,日后我们还咋教育孩子成才?这不是拿巴掌打自己的脸么?这狗日的!
捐款仪式的会场就设在了校园内的两棵古槐旁,摆了几排桌子,上面铺了红布,放了几把办公室的破椅子,算作主席台.前面是坐着矮板凳的学生,黑压压一片。学校停课,全体参加会,刘校长只跟班主任们讲了云城有企业家捐款的事没说是谁,其实老师们有多半知道了来头,但又不好跟学生说,私下背不住犯嘀咕,跟做了一场印象深刻却老也弄不明白的梦似的。对调皮捣蛋的学生虽然已不再动教鞭了,但平常总爱讲一句,你想跟柳害虫学呀?说溜了嘴,这回又蹦了出来,急急歪歪补一句,怕你还学不来呢?学生以为老师给气坏了,赶忙发誓说,他坑人害人谁不知道?我不跟他学,真不跟他学。
上边通知说捐款仪式八点半开始,学生们八点钟就拉到会场等着,知道有人捐款建学校,按捺不住欢欣,像大年夜得了压岁钱,想想,教学楼呢,乡下孩子没见过楼,这回不但要见到,还能坐进楼里读书,哪有不乐的道理?这泥房子、黑屋子是早该变个样了,人的衣服旧了,还要扯块布料裁新的呢不是?于是学生们借开会前的时机仨一群俩一伙地往一块凑。老师在学生面前不议此事,只是竖着耳朵听学生们说什么,听到趣处就燥燥地笑,意味深长。
杨小兰坐在本班学生的后边,毫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主席台。丁大辉凑过来悄声说,小兰,以后有事叫我,你要当心。杨小兰说谢谢,别提这个了,免得搅了音乐。音乐?哪有音乐?杨小兰说,我想音乐的时候耳旁就有旋律,刚才我听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丁大辉惊奇,你是不是有特异功能?杨小兰哑然失笑,心想,这是悟性。
头头脑脑常常强调时间观念,而常常不守时间的恰恰是他们自己。老半天了,仍没人到场,学生们的板凳像出了一枝枝仙人掌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见主席台空无一人,心中描绘的大楼泅了水般模糊起来,直到中午,几辆轿车、面包车才鱼贯驶入学校,学生们即刻欢呼雀跃起来。
你推我让,主席台总算站满,几个记者或持照相机或扛摄像机或握话筒或持采访本,拉开架式。云城市政府一位长官百忙中来,讲话;云城市精神文明办公室主任专程来,讲话;县上的副县长和文教局长应该来,讲话;乡里的副乡长不能不来,讲话。当主持人找捐资人讲话时,忽然发现竟没有在场,这下主席台乱了,明明柳小龙公司的一车尾随而来的,怎么没到?都怪刚才一急没有察觉,其他人虽然没有发现柳小龙,以为主持人自有主持风格,早已成竹在胸,也不好说什么。主持人毕竟是主持人,他救场如救火,一面推让云城市那位长官再补充一二三,一面派人去迎,这位长官最先讲话时录像机出了点故障,他很高兴有机会补救,正讲着,警笛声声,叫得揪心,三辆轿车冲进了学校,在会场边猛刹住,前面那辆警车也关了警笛。中间的那辆黑色奔驰里钻出了柳小龙,他铁着目光扫了一眼会场,市政府的长官停止讲话,马上站起,大声说,大家欢迎著名实业家柳小龙先生!掌声如雷。
踏着掌声走上主席台,柳小龙脸红了,当他接过主持人递过的讲话稿时,显得有些忸怩,他先冲主席台上的人解嘲地说,掉队了掉队了,路上停下来追了一阵兔子。麦克风挺烈,人们轰地笑了,主席台上的人也不自然地笑笑。讲稿一页,顺了也就一二分钟,他却读得很漫长,读不成整句子,白字时有,让人忍俊不禁,压低的笑声时出。眼尖的学生做瞑想状,这个人好面熟,该不会是展室里的那个柳害虫吧!接下来一项是捐款,柳小龙将一个大纸板交给刘校长,上写1000000元,刘校长笑得挺夸张,刚才讲话没挨上他,心里正嘀咕呢,没想到还有上镜头的机会,刘校长挺珍视,应该笑。主持人说这笔钱已于昨天转入牛顶门所在乡的信用社,随用随取。副乡长证实,确有此事,主持人又请文教局长向柳小龙授一面绣着“捐资助教、功在千秋”的大锦旗,又发一本聘书,鲜红;宣布:特聘柳小龙先生为牛项门小学的名誉校长。立时从跟随柳小龙而来的那三辆车里钻出几条汉子扔出几捆鞭炮,噼噼啪啪燃放起来,还有冲天雷、老响,可着劲往天上蹿,落下来时还闪着火花,有不少砸到了教室房顶,那静静躺着的陈年苇草仿佛就是等待燃烧的,于是全身投入,烈火腾腾燃起来。
会场大乱。
六
柳小龙从牛顶门走后,城里已复课不闹革命了,在云城的学校他重操旧业。城里学校不兴打骂,也不兴轻易开除学生,班主任那次咬咬牙私下送他30元钱,这是一个月的工资。班主任恳切地说,求求你,这学就别上了吧!柳小龙接过钱揣进衣袋说,成!他早就不愿上了,只是青衣强拧着。班主任让他写一条子,说明他是主动要求退学。他就写。这年柳小龙17岁。
柳小龙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溜达。那天见一墨镜男人西服革履,挽一女子招摇过市,柳小龙紧走两步与之擦肩而过,手却被那人按在了衣袋里。男人哈哈大笑,不懒,只慢了0.3秒!柳小龙一看,是唐哥,也笑。
唐哥也算发迹了。有了房子还挎上了女孩子,唐哥说她叫小美,柳小龙看了一眼说,我看不是小美是真美。唐哥带他去家里海喝一通,唐哥说那小偷小摸的事咱不干了,发不了大财,咱干得是让人主动掏空自己的钱袋。柳小龙第一回喝酒,两盅下去就晕乎了,看唐哥两个脑袋四只眼,就嘻笑。唐哥说那几个徒弟都跟他分手了,柳小龙说,你太周扒皮了。唐哥说我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也够个副处级呀,能跟下属享受一样的待遇吗?这回我是铁道部长交通部长双兼了,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唐哥说怎么样,跟我干吧,有吃有喝有女人。小美白了唐哥一眼 ,掩嘴笑,说,他刚多大,懂什么女人?唐哥说,做领导不关心群众哪成,凡跟我干过的,年岁生日时辰我都记得烂熟,柳小龙的十七岁生日刚过八天,你说他不懂女人?那你跟他睡一觉试试。 说得柳小龙把目光调成胶状牢牢粘在小美脸上,嘴上说,其实你也就十八岁吧,懂什么是男人?小美就羞红了脸勾了头。唐哥一见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是开玩笑,可不敢破了小弟的童子功。
柳小龙入了唐哥的伙儿,在铁路,或扒上货车往下卸东西,或攥着匕首堵住车厢查票般挨个要钱;在公路,用砖头捆个炸药包,登上公共汽车,乘客便倾其所有,一切都很顺手, 一切都很得意,三年,柳小龙长成了大人,伟岸英俊,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常与小美暗渡陈仓,他暗中把唐哥的人都拉了过去。唐哥那次说,你有本事,现在比我强了,小美当跟你,待我日后好了,说不定她还会扑到我的怀里,我不怨她,女人么!唐哥说我服输。后来唐哥就失踪了,有人说到南边儿打天下去了。再后来就犯了案,抢劫罪,除了唐哥,无一漏网,是个很惊动的团伙抢劫案。
柳小龙被判了5年,那时车匪路霸还算冷门,未成气候,不像今天,出门坐上车你就得捏把汗,所以判得不重。进厂劳改农场,整日扒盐,他扒得很出色,田为小美常来看他,盼他能早日出去,柳小龙没想过出去后做些什么,只是想那女人,为了早日和那女人在一块,只有少说话,多干活,那女人值得他好好累一回。出来了。柳小龙显得很茫然,脑子一片浑沌,小美要和他结婚,他却没有心气,总觉得对不住唐哥,嘴上说像我这种人还结什么婚?不是连累下一代么?小美幽怨地说,那我怎么办?柳小龙说,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小美是职业女性,想当初还真不知怎么让唐哥钩上手的。她在一家商业公司上班,找到经理让给柳小龙安排个工作,经理说,那就只能让他来当经理,我走,他那大名气,当售货员屈了他。小美说,那就让他当经理吧。经理跳起来说,你开什么玩笑?这经理是随便当的么?我是上头红头文件任命的,上报省厅下发小卖部。小美说,我让他当经理不是当你这个经理,你当这个经理他怎么能来当经理呢?经理如释重负,夸奖道,你这个绕口令还真不错。
小美让柳小龙开个小卖部当经理当部长,柳小龙说,让我蹬着三轮车进货又站在柜台里点头哈腰地卖货?小美说,那你怎么办?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吧!柳小龙说,也是,总比我扒盐池子强啊!于是就在街面租了两间门市,卖些烟酒茶糖什么的。然而却没人光顾,等了三天,撞进个买烟,一见柳小龙大惊失色,交了钱没顾上拿烟就跌跌撞撞扑了出去。
小卖部关了,在家猫着,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出狱以后一直在小美家住 ,他的房子唐哥的房子早就充公了。小美是个孤女,父母早亡了。撇下一套平房,柳小龙觉得让女人养活太憋气,就整天喝酒睡觉,那天敲门声搅了他的好觉,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见门外站着榔头。榔头未进中年早已秃了顶,脑门如抛了光的金属。前几年他所在的工厂在全省第一家宜告破产,为这,当了副局长的厂长与人聊天时还津津乐道,不管怎么说,咱是全省第一!自谋生路的工人却自豪不起来。榔头开了个商店,开着开着就大了,有了些钱。自打柳小龙与唐哥入伙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青衣已经声明与他断绝母子关系。早就回厂当了工人的团长自然也无须声明,而他的亲爹编剧在后娶的娇妻怂恿下,也当仁不让地与他割断。多少无奈多少恨!在柳小龙的脑海里,这些人已经消失得很干净。这回榔头来找柳小龙,带了两瓶五粮液,两条万宝路。柳小龙腻歪榔头,说你来干什么?榔头哭丧着脸说,兄弟,哥求你来了。昨个夜里闯进两个蒙面人,拿着猎枪和匕首张口就要两万块。柳小龙说,给了?榔头说给了。柳小龙一笑 ,说这就对了。谁叫你有钱,你撑死,别人也不能饿死呀!榔头竟跪下了。说好兄弟,您高高手,那钱我不要了,就别叫弟兄们再去了。把老婆孩子都吓病了呢。柳小龙一下把榔头提了起来,吼道 ,怎么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榔头说那俩人拿了钱,说是柳小龙的人,过几天还要来。你要敢报案,柳哥就杀了你。柳小龙暴跳如雷,这俩王八操的!
柳小龙一连几夜蹲在榔头家院子里,抱了一杆打兔子的火枪,终于一天夜里两个黑影儿跳进院子,溜到窗前便喊话,麻溜儿扔出两万来,我们是柳哥的人!柳小龙朝天一放火枪,嗓子雷吼,我们是公安局的,谁动就打死谁!柳小龙把初出茅庐的倒霉蛋揍得鼻青脸肿,打完了就说,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就是柳小龙!限你们三天,把两万块还回来,不得再骚扰;还有,赔偿我一万块的名誉损失费,三天后送到城东绿岸桥,今后不许你们提我半个字!若是不从,你俩只要跑不出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就还会犯到我的手上。
一切均如柳小龙所提,榔头两万元失而复得,柳小龙也拿到了一万元的名誉补偿。不服不行,不留人质,也不问人家姓甚名谁,钱就送来了。榔头五体投地,要给柳小龙一万块钱,柳小龙说,扯淡!我又不是为你丢钱才干的!日后别再找我。榔头千恩万谢,又说兄弟,你这等本事,该挣大钱啊!柳小龙说抢银行我可就一个脑袋。榔头说哪能呢,如今这头头脑脑怕事,就你这知名度,什么生意揽不来?一说做生意柳小龙就沮丧,说了自己办小卖部的事,榔头说,嗨,不同不同!咱云城靠海,几百年没人把它当个物,放句话撂着看改革开放这形势,准得开发,一到夏天那碧海金沙可是好去处啊!不出两年咱云城就成旅游城市,你把挨海滩的地买上一块,到时再炒再卖,准发!柳小龙说人家能给我么?再说我也没钱哪!榔头说凭你的本事,不难办,钱么,我先借你10万,到时算我个股份就成!
柳小龙一连 几天都在跟踪一位要员的生活轨迹。那天晚上他带了相机摸进要员的家,赤裸裸的要员和同样赤裸棵的女子蛇一般拧绞在一起,柳小龙对着连按快门,这才惊醒要死要活的男女,柳小龙说,你们先忙,忙完再说。要员那年轻的妻子在加州读书洗碟子呢,要员不甘寂寞,女孩常换常新。要员和女子半途而废,拉过被子遮住身子。要员定定神说,你怎么进来的?柳小龙说什么样的房子能挡住我?要员要打电话,女孩却一把按了,叔叔,打不得!要员轻叹一声,说吧,你想干什么?柳小龙说,想求条活路,在海滩买块地皮,价不能高,地不能少,什么时候办成了,再赠您胶卷。
柳小龙在海滩买了一块野茫茫的荒地,半年后市里就开发旅游区,各地各部门都来建疗养院,中外商贾也建宾馆饭店,柳小龙买下的地皮翻着个儿地升值,几番炒卖,谁也不知他到底挣了多少钱,他建了别墅,建了四层写字楼,开了巨头公司,招兵买马。柳小龙看准了唯有找上层做靠山,他这条龙才能腾飞,他实施温柔行动,爱财就送钱,爱色就送女人,这样送起来巨头公司腰就越发粗,生意就越发旺。
七
大火烧了几间教室。那建筑本是搭架子般支巴上去的,不经烧,经济损失也不大,反正就要盖新的了,只是当时学生的书包还在教室里,扒出来的只剩黑糊糊的文具盒,学生们就哭,书包没了,也没地方上课了,这就像猎人丢失了枪又失去森林小屋一样,孩子们就以泪示悲。
柳小龙让人拎来皮箱,密码的,打开,除了空气都是钞票。当场给烧了书包的孩子每人一百元,受到赈济的孩子破涕为笑,这让没烧着教室的孩子好眼红,那书包连书带本带文具也就十块钱。
市县乡领导指挥救完火,就安慰柳小龙没关系,真的没关
系。这叫摧毁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市政府长官说,这将预示着我们学校今后将如火如荼红红火火。倒好象不烧这几间教室是犯错误似的。柳小龙冷着脸,那帮放鞭炮的吓得站在一旁,不吭气。
杨小兰所在班的教室没被烧,她早早放了学,跟刘校长请了假,说头疼,想回家去。刘校长刚刚送走那帮人,脸上还僵着笑。杨小兰觉得校长有理由高兴,他就要当有教学楼的校长了。校长不知杨小兰的心事,说不舒服就歇两天,教书辛苦,别累坏了。杨小兰觉出了校长话语的温暖,鼻子酸酸的。
一进家门,见爹在屋外艰难地搓着麻绳,细,捆猪用的,明日赶集去卖。爹边搓绳边跟娘唠叨什么。娘在弓腰做饭,热腾腾的白汽将娘围了;腾云驾雾般。杨小兰听爹在骂,我看柳害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指不定要坑谁。杨小兰的心一震。爹说,我看他的票子贼腥气味,咱牛顶门也是社会主义天下,穷疯了也不该要他的钱建学校!娘说,人家兴许是觉着有愧呗,花钱道歉,人家有钱么,啧,一百万哪,咱家要是有一万就能盖上新房,你也早就抱上孙子啦。爹说,光棍不是人当的?小山那个样子,若靠花钱也是坑人家闺女。杨小兰听着听着就进屋,也没和爹娘说话,扎进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望着秫秸铺的天棚发呆。
杨小兰做梦也没想到本是拿柳小龙“开涮”的话竟成了事实,他柳小龙下此赌注就是为了取悦一个乡下女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杨小兰预感到自己已无退路,如果不教书,他缠到家里来不是更麻烦吗?爹那耿直脾气会跟他拼命的。只有进城这条路了么?杨小兰没去过云城,但他知道那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杨小兰曾渴望城市,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就专拣有名胜古迹的城市学府,也曾憧憬恋爱在公园谈,婚后在楼房住。但她也喜欢农村,那田野那农家小院都令她舒心,她想过,考不上大学就和爹开农场,搞个种田的男孩子一块种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放在杨小兰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只要活得开心,在哪活都成,杨小兰常这么想。杨小兰在物质上没有特别的欲望,也许与家庭经济状况有关。她不羡慕那些眼花缭乱的时装,她穿的衣服都是姐姐做的,衣料自己选,款式自己定,既便宜又脱俗,化妆品也就擦八毛钱的郁美净。口红眼影睫毛油什么的,从未用过,别的女孩有,她既不羡慕也不嫉妒,杨小兰就是个不卑不亢的人。可以说,城市和柳小龙的钱对她不存在诱惑,况且她对柳小龙这一名字是那样刻骨铭心,这名字会使她联想到一只嗡嗡乱撞的苍蝇,令她每每有一种举起蝇拍的冲动。杨小兰是秀外慧中的女孩,她的敏感是一株含羞草。杨小兰看今天的日子,就觉得有条冰凉的铁链哗哗挂在她的身上。杨小兰内向,平常有心事装着,装多了就把陈年的抛出去,省得占地方,这个年龄不是与父母交流心灵的季节,她面临的难题,无法告诉娘,更不能告诉爹,她想她揶揄了柳小龙,会不会是自己将自己推到这一步的呢?杨小兰上学时有知心朋友,回到家就只有自己跟自己交朋友了。丁大辉憨直,她无法与他心有灵犀。
哥哥从地里回来了,背回一大筐猪菜。哥哥是个胖子,干筋拉骨的爹和瘦弱的娘却培育出了这样好大一棵树,真让人难以理解。哥哥从小也没有像现在的小太阳们整天在补品堆里埋着,营养液里腌着,就是咸菜大葱高粱饭就凉水,便长成个虎背熊腰。18岁那年进乡水泥厂上班,水泥厂没有降尘设备,到处烟尘弥漫。厂区居民夏天干闷着,不敢开窗子,胆大的一开就弄个灰头土脸,一群人整日骂娘。这个厂勤俭办企业是个先进典型,厂长还为此评成了企业家,厂里不光没有降尘设备,工人们也不发劳保用品,没有防尘口罩,哥哥边干活边大口呼吸,很快搞成了矽肺带哮喘,退厂回家,病生了根,小医院治不好,大医院没钱治。哥哥好强,什么活儿都干,干完活就张嘴大喘,挺好的小伙子,却没有一个姑娘愿意终生听那撕扯的喘息声,一晃快三十了,媳妇越发没影儿,哮喘越发厉害。
杨小兰又听到哥哥的喘声,杨小兰跑出去,帮哥哥卸下了背上的猪菜筐,杨小兰眼泪落了下来,哥哥边喘边问小兰怎么啦?小兰说,哥哥你太苦了,你有病怎么还这样累自己呢?我要陪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治病,一定会治好的,病好了,我们再盖房子买家具,为你说亲,我得有个嫂子啊!杨小兰不流泪了,她说得很兴奋,语气也很自信很坚定,哥哥宽厚地笑了,他想真是好妹妹,虽然安慰的话心里舒服。杨小兰却说,是真的,哥哥!哥哥欣慰地点点头。
爹娘没有听到杨小兰说什么,也没有注意儿子的哮喘,这在他们眼里已经平淡了。
晚饭总是边扒饭边看电视,12英寸黑白,姐姐给的,姐姐搞服装加工挣了些钱,买了彩电,就把黑白的给了娘家。杨小兰停了筷子,看见了本县新闻正播放着柳小龙捐款的录像,爹把饭碗一蹲,关了!杨小兰就撂下饭碗,趿拉着鞋子走到柜子前,拧了旋扭儿,然后满世界都充溢着爹呼啦呼啦扒饭的声音,爹一生气就特别能扒饭,比平常吃得还多。有一年闹粮荒,娘就整天对爹赔笑脸,让儿女们饭前对爹撒娇唱歌,爹一高兴就吃得少,他一吃得少就能省下不少粮食。
丁大辉晚上来串门,头发拢得挺亮,大概是一块两毛钱的发蜡抹的,杨小兰想,也不看什么时候,却有心思把自己修理出一片风景来。想着就有些许伤心。他想如果她喜欢丁大辉就好了,她就敢和他私奔,听说深圳那边的打工妹打工仔就跟秋天地里的蚂蚱似的,吃点草叶露珠都活得很滋润,出去干点什么就能活命,杨小兰上中学时语文老师拿教鞭拿得一贫如洗,整天捡人家烟屁股抽,后来-咬牙去下海南,这老师善写,大搞企业家丛书,专为厂长经理写墓志铭式的报告文学,一部书一下就赚十几万,现在是海南名牌撰稿人,连别墅都有了。杨小兰开始亢奋,就好像与白马王子双双去了远方的世外桃源,可谁又是她的白马王,子呢?杨小兰扼腕长叹了,没有爱情,无法奢望被救;没有知己,无法奢望被救,她想只有自己救自己。进城去!家里需要钱哥哥需要钱,她要靠工作去挣钱,别的,决不!她想牺牲一下自己的意愿吧,因为你毕竟换回了一百万元的教学楼啊!
杨小兰,心静如水。
丁大辉大声斥责柳小龙王八蛋,说他没安好心,说哪天得手就把他那辆“黑棺材”砸了!杨小兰担心丁大辉说出真象,因为他是唯一的知情者 。杨小兰想无论如何不能让爹娘知道,她打算编织些语言,让爹娘同意她进城,进城后即使爹娘明了了也不妨事了。杨小兰想着就对丁大辉挤眼睛,丁大辉不解风情,顺题而下,丁大辉说,大叔,您可不能让小兰走啊!爹一愣,咋啦?杨小兰叉话都没让丁大辉止住的一泻而下,你们还不知道哇?柳小龙这小子建校是假,打小兰的主意是真,要不是为得到小兰,这小子肯扔出这么多钱到咱牛顶门?杨小兰真想把丁大辉铺了油的头发一根根薅下来。爹一拍桌子,冲杨小兰吼道,你说!哥哥想到妹妹对他说的一番话,一急 ,就喘起来。在哥哥痛苦的喘息声中,杨小兰平静地说,爹,娘,哥,我不想教书了,我要进城工作。几个人都愣了。丁大辉黑亮的发梢淌下了汗水,俄顷,他一头跑出去。
八
捐款仪式后的第二天,柳小龙又来了,他有机会单独和刘校长在一起。柳小龙不看他,抽“中华”也不递他一支。 刘校想,不过是名誉校长,有职无权,神气什么?于是掏出两毛一盒的“春耕”,狠吸一口朝对面狠吐,心想,这烟气苦辣,熏熏你个王八蛋!
柳小龙说,教学楼筹建,砖石料的我多整些,你缺房子就给你建几间,不算损公肥私,我的钱。刘校长家住的房子很破烂,学校般沧桑,所以他比谁都有耐力呆在这样几排房屋里而欣然指挥一切。他有时发些脾气多半是为家里的房子,虽是校长,工资不多,学校也无利可图,不能如愿住,上新房是意料之中的事。刘校长听了柳小龙的话感到意外,意外之后是血液的欢畅奔流,就像把他老婆当年摁在玉米地里似的。刘校长任血液奔涌,表情淡淡,他说这不成这不成,影响不好。心想这个人沾不得。柳小龙仍不看他,那意思好像是说,我说出话怎能收回呢?刚才我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么!所以不提这件事了。刘校长心中好火,他以为柳小龙不过是跟他客套,拿他开“涮”, 亏得没上他的圈套,这个王八蛋!柳小龙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公司打算招聘杨小兰老师进城工作,这很重要,你再选一位老师尽快接替她的班,还有,做一做杨小兰的思想工作。.刘校长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心想这个柳小龙,像是上级给下级布置任务似的,别无余地。刘校长的心猛地一沉, 怪不得他老往学校跑呢,这捐资一定和杨小兰有关,对!看得出杨小兰这两天心情很不好啊!刘校长问,杨小兰进城做什么?柳小龙说,做秘书。刘校长说,她不会同意的,再说学校也离不开杨小兰呀!怎么办?刘校长是真喜欢杨小兰,他想这么好的女孩子,进了这个人的公司就是一朵玫瑰丢进了泥潭里,刘校长心里说,少指手划脚,我就是不听!
柳小龙一字一顿地说,这正是请你去做的。就这两件事。说完走了。
两件事!刘校长懵了,原来盖房子那件事定了,于是血液重新欢畅。可是第二件呢?怎么做?我怎么去劝杨小兰呢?我怎么能去劝杨小兰呢?也许柳小龙真的弃恶从善了吧?也许柳小龙总不至于对一个纯洁善良的姑娘不择手段吧?也许那个公司真的需要杨小兰去,因为在城里这样脱俗的女孩子不是很多的呀!再说市县领导那么信任他恭维他,人家领导不比你这芝麻校长更能明辨是非分清敌友?刘校长想了半天想不明朗。后来刘校长觉得柳小龙不能得罪。自家房子还是要盖的。人家捐资助教上边掌声一片,跟头头脑脑很铁的样子,他要说句话,你这个校长就可能向上爬一爬或向下滑一滑,刘校长想不爬也不滑,知足。可是副校长老想爬到他的位子,总往上边跑,一度曾搞得他很被动。刘校长背地咬牙,他跟头头不沾亲不带故,没法跑,只有咬牙。刘校长想到时候跟柳小龙说句话,让副校长到外乡教a、o、e去,一年级,尿尿你都得为学生解裤子,累死你。刘校长又想,杨小兰不能伤害,这是良心问题,当年教书他老想在学生眼里成为圣人,所以当他龇牙咧嘴背着硕大的草筐,一点没把圣人的形象留给杨小兰时,他就开始讨厌杨小兰,就像他的私情被人发现似的。他虽曾为这件事自责过,但自责归自责,对杨小兰的态度不曾改观,他甚至想老师在学生面前永远是对的。这个民族本来就不习惯认错,更没有老师向学生认错的道理。后来当了校长,手下老师与学生结怨的事屡屡发生,反正很不省心,他就在教师会上讲了这件往事,他讲完心里就宽敞起来,师生关系也融洽了不少,校长省心多了,校长感到认错是福。现在刘校长正为另一件事殚精竭虑,他搜肠刮肚地寻找万全之策:既不伤害杨小兰,又使柳小龙满意。
云城公安局来了辆警车,停在学校前,两个大盖帽下来,猫着腰走进校长室,校长正打算去杨小兰家,杨小兰已有三天没来上课了。刘校长想一定是病了,早晨一上班就叫人买了些罐头、水果来,正打算出门,两顶大盖帽就伸了进来。刘校长心里犯怵,他的直觉是柳小龙出事了,他心里叹息,这下教学楼和他的房子全泡汤了,但又觉得杨小兰可以不必进城了,又轻松了些。大盖帽不急,刘校长就沏茶递烟,房顶上的土哗哗往大盖帽上落,那俩大盖帽无法再深沉,说鸡巴房子鸡巴房子,亏得柳巨头拉兄一把。笑骂着,脸一沉问刘校长,你这领导怎么当的?老师掖了杀猪刀去行凶你还准他假?校长惊问,谁?丁大辉是不是你们这的?刘校长心里叫苦,说,是的。昨天他请假说他云城的姑姑病了,去瞧瞧,他要说去杀人我能准他假?他怎么杀人?杀谁?杀了么?刘校长急得抓耳挠腮,像被火燎着屁股的猴子。大盖帽说,他要杀柳小龙,昨夜间进巨头公司院里对着“奔驰”的挡风玻璃抡刀就砍,幸亏车里没人。被人家抓住揍了一顿,又送进了派出所,我们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柳小龙,他说柳小龙要霸占他的女朋友,我们问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他说是老家小学的代课教师。这都是哪跟哪啊,人家柳巨头的情人比公园甬路上的鹅卵石都多,一个顶十个巩俐刘晓庆,能瞧得上你乡下妹子?这人不是有病么?校长象个包袱,把自己抛在破排椅上。他想一定是丁大辉喜欢上杨小兰了,准是听说柳小龙要杨小兰进城才去拼命的,这个丁大辉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哩!大盖帽说,人家柳巨头是好惹的?没理还辩三分呢,何况人家这回有理?光那块挡风玻璃就值三万块,得赔吧,你拿刀砍玻璃是假,行凶杀人是真,人家一起诉怎么也得判两年吧!这点罪找的。大盖帽说,此案将很快审理,请通知丁大辉家属,往云城看守所送床被褥去,一大盖帽不解地问,拿教鞭的手怎么举了刀?还老师哩,老师老师,就应该老老实实才对呀!
送走警车,刘校长顾不上去看杨小兰,直奔丁大辉家,说了情况,丁大辉的娘登时昏了过去,刘校长忙掐人中,醒了,海哭,边哭边诉,埋怨儿子不该砍玻璃,玻璃太贵了,你要真想砍,怎么不砍几块砖头呢?丁大辉的爹倒挺沉着,上去就给了刘校长一个耳光,你这鸡巴校长咋当的?让他帮我卖肉你不准假,他去杀人你倒他妈准假了,这事儿你他妈甭想躲净身,要真赔三万,你他妈得花一万五!说着就把剔骨刀猛地戳在肉案上,丁大辉的爹是个屠夫,正在砍肉呢。刘校长捂了火辣辣的脸,不敢分辩,他知道丁屠户蛮撞,出名的惹不起。刘校长怕屠户跟他闹,挨了一巴掌又认错,反正自己脱不得干系。刘校长安慰丁屠户说一定想办法少花钱,尽快放人。丁屠户不理他,只顾砍肉,忽然发现少了一把刀,就骂,怪不得呢,这个废物!那刀多好的钢口,要杀就杀人么,杀汽车算什么本事?怎么一点不随我,谁要抢了我喜爱的女人,我这刀可不光杀猪啊!
刘校长想必须先把柳小龙说的那件事办成,当务之急。只有杨小兰进了城,他才好跟柳小龙说话,让他们放了丁大辉;玻璃少赔或不赔,若真赔,丁屠户肯定得让他掏一半,丁屠户一口唾沫在地上就是一颗钉,说哪办到哪,就像他的杀猪刀一样指哪砍哪儿,况且,这事不平息,他校长位子很难坐稳。
九
柳小龙的巨头公司聘了不少小姐,特别漂亮,柳小龙就和他们一一睡,不愿睡的,就辞退。但很少有人被辞退过。这个时代,女孩子看小说上女子失身后三尺白绫悬梁自尽就骂愚昧,死得不值,不值;看到电影中喜儿不嫁黄世仁就为之痛心疾首,有福不会享,傻帽儿,傻帽儿!
贞操和爱情变得苍白!
小姐中有灵巧的,多心计的,就挖空心思沾住大老板,做长久情人,再找机会嫁给他做贵夫人。于是柳小龙就有了二儿三儿四儿五儿。小美做大,她没能和柳小龙结婚,柳小龙总觉得她是
唐哥的人,断了心思。小美也断了心思,辞了工作,住进了柳小龙给她买的别墅。柳小龙不常去,小美寂寞,就养狗。其余几位阿拉伯数字就住在另一别墅里,他们也想嫁柳小龙,猴急,柳小龙却没想结婚,他下榻别墅或群宿,或不群宿,不亦乐乎。
生意很好做,因为生意都被上层把着,他就有办法。他几乎不操什么心,生意的事自有别人去操持,他就跳舞、喝酒、打猎,开车兜风,搞女人。起初为竖旗杆,他曾跟几帮团伙角逐胜负,他势力大,将几帮团伙打得---惨败,没了对手,柳小龙就想有钱,有势有女人还跟人争个什么劲?于是便不争斗,而是处处显示他的富贵与慷慨,街上买东西,从不让找零钱,小商小贩们都愿意他下次再来,一条街坑坑洼洼,他出钱铺得平平展展,人们走上去都禁不住赞叹一番,他还为老干部活动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幼儿园、养老院捐款。他认为只有这样,上层才好为他说话,有了生意会给他做,出了事替他兜着,他会从那里得到比捐款数额更多的钱。
柳小龙在云城,有个不错的口碑。他从街上一溜达,美女如云,就引出一街的肃然起敬,云城人说,看人家活的,那才叫活着,再看看咱,活不如死!
柳小龙在云城,想做什么总能做成。
柳小龙搞的女孩越多,就越觉得还有好多女孩没搞到,带着重任在肩的使命感,便不懈追逐,扬弃钞票,这个世界喜欢钱的女孩委实不少,柳小龙很得手。女孩们拿了钱就去买裙子买首饰,然后去找男朋友问我漂亮不漂亮?男孩子无地自容,因为那裙子和首饰太贵,他攒了一年的钱都不够。这个时代的婚姻,男人能享受到初夜权真算走运。
这世界除了精神没有极致,还没有一样东西追求久了不倒人胃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柳小龙变得阴郁起来,他忽然特别渴望对人倾吐他的往事和心事,他身边有那么多女子,却没有一个知己;有钱,却没有可以交流心曲的人,真诚离他很远,除了小美,没有多少女孩知道他的经历,也没有女孩愿意知道他的经历,他们只对他的钞票有兴趣,有几次,他渴望把头颅抵在女人温馨的胸前述说他童年的辛酸和歹劣,述说他青年的险恶与传奇,她们不做他忠实的听众,他也找不到理想的听众。
自从见到杨小兰,柳小龙的心就像禾苗遇到了甘露疯长,他只想天天能看到她,他只想天天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柳小龙使用常规的做法,用钱攻势,女孩不动心,但她却希望把学校建好,不就是百八十万么?柳小龙不皱眉,捐资!只要这个女孩喜欢。女孩并没有许诺建了学校就进城来,而他柳小龙却抓住了契机,似乎把事情搞成了因果关系,妙!终究是钱,虽然本质不同,柳小龙想在这个世界钱是缺不得的。
柳小龙去北京找了家设计院设计了图纸,又找城里一家建筑公司干这工程,柳小龙为建教学楼东奔西走,杨小兰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派清晰。为了早日把杨小兰接进城中,他派刘校长去做说客,他相信刘校长会去做,因为他需要房子,他了解刘校长,因为他做自己半年的班主任,为了不使他在课上捣乱,这个老师常偷着买糖给他吃。
柳小龙想,学校建成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丁大辉整一整,这小子自称杨小兰的对象,看得出是谎言,还竟然说他是火坑,不叫杨小兰跳,哼!收拾收拾你!
丁大辉自己却找上门来了。那天晚上他正和五儿下围棋,就听电话铃响,是手下人找他,说一个乡下打扮的小子手持杀猪刀闯进来将奔驰上的挡风玻璃砍碎了,现已拿下。柳小龙好火气!这乡下小子竟敢做城里人不敢做的事!还动用杀猪刀,妈的,这不是喻我的愚蠢吗?你用大刀匕首不成么?那总归是杀人用的呀!柳小龙问,他是不是叫丁大辉?手下人说,正是丁大辉,他说他来这里就是要杀柳...柳小龙说,给我揍烂他的皮肉!再送交派出所那儿,派出所所长姓宋,柳小龙与他有交,叫宋所。柳小龙想,一猜就是你小子,这回你服不服?想杀我?我让你后悔都来不及!柳小龙想,刘校长得知此事一定慌得如烧了尾巴的猴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让杨小兰进城来,这样才好平息事端,因为学校出了刑事案例,校长得到的只有检查和处分。还有,杨小兰说不定会为丁大辉挺身而出,因为这事端毕竟与她有关。虽然杨小兰不一定就喜欢他,对,她不可能喜欢这样一个冒冒失失只干蠢事的倒霉蛋。
不管怎么说,事情的发生使杨小兰进城的可能性越发真实,并且加速了她的来临。柳小龙很亢奋,他把棋盘搅乱,一下就把五儿按在了地毯上,五儿饥渴渴地说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吧,你应该有个家呀!娶了我我会为你生儿子,你这么大财产没后给了谁啊?
柳小龙惊住了,吸了一口凉气,五儿说他没有家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是的,有房子有女人不一定就有家呀!家的涵义应该是父母,丈夫,妻子,孩子。他的父母已与他决裂,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是的,他没有家。见柳小龙沉了脸,五儿慌了,她怯怯地说,我说错了说错了。柳小龙松开五儿,在地上踱来踱去,豪华的壁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把柳小龙那冷峻的脸映出了铸铁的质地。柳小龙说,你说得对,我是个没家的人,我应该有个家。五儿的身子升腾起来扑到柳小龙怀里,她焦灼地呼唤,让我嫁给你吧,你娶了我吧,我什么都依你,我也想有个家呀!
柳小龙一下推开了五儿。.
十
杨小兰真的感动得不轻,这个丁大辉竟去拼命了,精彩,让她想起了普希金的决斗;杨小兰真气愤得可以,这个丁大辉竟去拼命了,愚蠢,让她想起了勇敢的鸡蛋正击向顽石;杨小兰真是无奈的沉重,这个丁大辉竟去拼命了,让她想起了灵思奔涌的毕加索却空对一块皱巴巴的抹布。
杨小兰听刘校长的喋喋不休看他头顶上冒着冷汗,杨小兰想校长真是不易。她说,刘校长,其实你就是不来,我也要去的,我已经想好了,决定了。刘校长喜出望外,真的?杨小兰说真的。刘校长忽然拉住杨小兰的手哭出声来,小兰,你要珍重啊!
杨小兰没泪,说我记住了。
当杨小兰说出进城的决定时,爹大发雷霆,娘说又不是去嫁他,不过是帮助做事么,你火的哪门子,爹说你懂啥?那小子是看上小兰模样了,他害了她还会扔了她,城里人叫小姘,难听不难听!告诉你小兰,你若真进城找他,咱爷俩就断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河水两不犯,见了面若愿意跟我说句话,就叫我一声杨兴业,叫爹我不理你!杨小兰就哭,娘说他断娘不断,缺了他这个爹没啥可伤心的。娘说着就流泪了。娘说娘也不愿意你去呀,只是娘哪件事不依你,都十几年了,你愿意的就是娘愿意的。
爹说,你这孩子,会后悔的!
杨小兰再叫爹,爹就不应了。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口气把眼泪都哭干了。没了泪就不哭了,不哭了就发呆,正发呆的时候刘校长来了。送走刘校长,杨小兰想她得及早动身,进城后劝说柳小龙把大辉放出来,赔偿玻璃的事她会拼命工作以工资去抵,不管怎么说,丁大辉的动机是为她好啊!
在她即将动身与爹娘辞行时,门口停了一辆白色轿车,一个
秃顶的中年人走进门来,他自称是柳老板的部下,先交给杨小兰
一封信,又将一存折交给杨小兰娘,上有10万元存款,娘的手一哆嗦,那小纸本叭地掉在了地上,爹不说话,目光异常陌生。中年人说,这是老板交代的,为杨小姐家提供点帮助。又说,信是老板写的,这是他第一次给人写信。
中年人说,杨小姐,你什么时候愿意进城看看,我们来车接你。
杨小兰把信装在衣袋,拿过柜上的剪子,嚓地剪断了长辫子,一头青丝顷刻撒成一片齐耳短发。她把辫子交给娘,对来人说,我现在就走,杨小兰静静地看着爹,静静地看着娘,静静看着哥哥,千言万语化作了目光。杨小兰和中年人走出院子,上车,白色轿车缓缓开走了。
娘握着辫子的手抖个不停。
爹把住头,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哥哥顷刻就把自己喘息成了一只龙虾。
杨小兰望着车外,望着倒过的房屋和树木,好多思维也跟着倒过了,留在了牛顶门。中年人又说,若知道你今天动身我就开那辆红色跑车过来,这车档次低了点。杨小兰轻松地说,不低。比我家那辆毛驴车跑得快多了。经学校的时候,杨小兰让车停了,没下车,隔着车窗往教室那边看很专注。她想她还真是想那些孩子们,虽然她与他们相处的不长,此时她很惦念他们,却无法与他们告别。告别,说什么呢?杨小兰忽然想当教师真好,能心有所系,和那些可爱的孩子在一起,心就不会孤独。因为心无所系的心是不完整的。
桑塔纳驶向云城,途中,杨小兰打开了那封信,顷刻使她想起沾了墨水的蜘蛛,在纸上爬来爬去的痕迹。
杨小姐:
我郑重决定,我愿和你结婚,我一定用心爱你,保护你,让你幸福。我发誓!等牛顶门的教学楼建成后,我们就举行婚礼,举行云城最体面,最隆重,最豪华的婚礼!
柳小龙
8月24日
杨小兰冷冷一笑,缓缓把信撕成碎片,又将碎片撕成碎末,往车窗外一丢,一团白色尘埃在空中飘散。杨小兰想,休想!
中年人把一切看在眼里,他说,柳老板是认真的,那么多女人想嫁他,他都不肯,抱定独身,你的纯洁、美丽善良使他倾倒了,认准了非你不娶,他认准的事就要做成,我看你就别拧着了,嫁他,真不亏!
杨小兰说,好象是对我的恩赐似的,一派救世主模样!他怎么不想一想他值不值得我爱?怎么不想想我爱不爱他呢?我凭什么嫁他?他有没有资格?
中年人说,那,那你进城干什么?
杨小兰说,是他聘请我去公司做文秘工作的。
中年人说哪有什么文秘工作呀?我们公司一年也就三四笔业务,倒倒轮船,倒倒地皮,倒倒汽车,忙不了几天就能赚千八百万。对了,好多企业还帮我们清理三角债,往债主家一闯,把捆了砖头的炸药包一放,那笔钱就还了。这是男人的事,也不用秘书。不瞒你说,这回捐资助教的钱就是几家企业答谢我们的礼金。
杨小兰说,折腾吧,总有一天是你们的末日!
中年人说,杨小姐说话怎么这么冷?
杨小兰说,对,他柳小龙要找善良么?我不善良,我一点都不善良。善长一寸,恶就增一尺,善减一尺,恶就减一丈。
十一
牛顶门小学的教学楼建设紧锣密鼓地进行,柳小龙时常驱车前来督战,刘校长一直小心陪着,老师们背地里就骂,这奴才校长,要是日本鬼子进来,他准把咱们都交出去!
由于把旧校舍都拆了,所以学生们只能露天上课初秋的日头脾气还横,挺刺眼,挺晒脑瓜皮,学生们有了对日后高楼的憧憬,就挺得住,老师就烦,就浮躁,教学楼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工作环境优越罢了,他们想若是拿出一笔钱给老师们分一分,那该多好,盖楼做啥,草房出出进进不是更方便?自身利益没有得到改善,他们对这善举不感什么兴趣,生存使他们变得很实际。
丁大辉回来了,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腿一瘸一拐的,神情恍惚,讲课时常后话不搭前语,搞得学生瞠目结舌。他让学生做作业,自己冷眼看着建筑工地,看着风度翩翩的柳小龙在那里指指划划,就恨得牙根发痒。
丁大辉在看守所吃了三天窝头,那天看守员说你可以走了,他说走?去哪儿?看守员说爱去哪儿去哪儿,要是还去执刀动杖就还回来。看守员说柳巨头慈悲为怀,放了你,玻璃也不让你赔了,你可以回家了。丁大辉边往外走边骂,我操他妈!看守员说你这人,什么不懂,胳膊拗不过大腿,你那女朋友跟那柳巨头的事,你难过你气我知道,那柳小龙手下可无处女呀,可你总得为你女朋友想想吧,跟你这鸡巴穷老师还不受一辈子罪呀?再说如今这女人眼皮薄得能削萝卜,她若想穿狐皮大衣就敢跟老虎私奔,因为老虎一下就能把狐皮撕下来。
丁大辉知道杨小兰进城了。准是为救自己迫不得已进城的,丁大辉懊悔不已,他心里说,小兰,我爱你!我一定救你出去的!丁大辉流了泪,虽然他还没有想出用什么办法救出杨小兰,也没想过杨小兰需不需要他救!
丁大辉在巨头公司的大门外绕了一遭,进不去,又去寻找柳小龙的别墅,打听半天,知道的见他满脸杀气不告诉他,不知道的,见他满脸杀气就更没法帮他的忙,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把他打发之后就想,臭小子,竟敢找柳巨头的麻烦,反了天了不是?丁大辉就回了牛顶门,他想,看来英雄救美不那么容易了,他回忆着小时候看的格林童话,那里面的骑士是怎样救古堡里的公主的?丁大辉一进家门,丁屠户就问那把杀猪刀带回来没有?丁大辉说在派出所呢,你老去取吧。丁屠户就骂,那把刀剁排骨贼好使,你这败家子啊!
刘校长来过,在丁屠户面前不敢责备丁大辉。刘校长说,回来就好,不要跟别人说这码事,就只当没这码事,在家养两天,该上课上课,以后千万不敢了,唉!要不是杨小兰挺身而出,那麻烦可就大了。
丁大辉一听杨小兰就心疼,问刘校长,那杨小兰身陷囹圄,怎么没人管?刘校长说,人家柳小龙是聘她进城工作,又没填写卖身契,又不是抢亲逼亲,怎么管?再说杨小兰也同意。你放心,杨小兰不是那种女孩子,柳小龙对她白打主意。我想不用多久,杨小兰就会回来的。
刘校长想,就算回来,你丁大辉榆木脑袋,人家能嫁你?
丁大辉那脸上的伤疤和不灵便的腿脚,到底没瞒过老师们,下课时间,老师们就围了他,轮番询问,只片刻丁大辉就招了,他说看到柳害虫就来气,就想杀他个王八蛋,没成。丁大辉一脸悲戚一脸愤怒。老师们这才恍然明白,原来丁大辉和杨小兰在搞对象,这个杨小兰,平日里笑眯眯观音似的,要多可人有多可人,没想到品行如此不端,竟把过去的恋人甩了,进城去做大款的小姘,校长还说杨小兰进城自费上大学去了呢,蒙人!这个杨小兰,还让柳害虫建教学楼,是怕遭人骂不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师们指责杨小兰,劝慰丁大辉,丁大辉说,不准你们说杨小兰的坏话。老师们唏嘘,没想到你陷得这么深!很快就有热心人说我表妹在乡供销社卖威盐呢, 一袋子咸盐她扛起来就走,力气大,给你介绍介绍;说我外甥女在乡中学教外语呢,连尼加拉瓜语都会说,学问大,你们交往交往。丁大辉说,不不不,我就喜欢杨小兰,非她不娶。老师们受了感动,没想到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忠贞男子!一感动就越发骂杨小兰负心,其中一个消息灵通人士说,丁老师,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人家柳小龙就要和杨小兰结婚了。丁大辉顺着声扑过去,一下抓住了那人的脖领子,那人被抓得满脸通红,说,千真万确,柳小龙要和杨小兰结婚,云城都轰动了。那人说柳小龙把戒指都买好了,蓝宝石的,就等婚礼那天给杨小兰戴上呢!老师们听得人神,连连咂舌,有的说我早看杨小兰是大福大贵之相,这回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有的说原来柳小龙是名媒正娶不是招小姘,杨小兰有福有福,这水灵灵的女子,早该进城享福,窝在牛顶门就算糟蹋了。人们顾不上丁大辉了,丁大辉松了那人脖领颓然瘫软下去。喊了一句,我不相信!惊得人们停了议论,老师们用不屑的目光看他,心想,这人,真是缺少自知之明。你配人家杨小兰么?
放学的时候,丁大辉截住了柳小龙的汽车,校长从后门下来,一脸威严,丁大辉,你做什么?丁大辉见柳小龙坐在前头,就盯着,柳小龙是请校长和建筑公司经理去镇上吃饭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丁大辉问柳小龙,柳小龙,你是不是要和杨小兰结婚?
柳小龙从车窗探出头,一脸得意之色,说,正是。
到时候我请你喝喜酒。麻烦你,把这消息告诉世界!
说完就喊校长上车,示意司机按喇叭开路,刘校长听了丁大辉的问话和柳小龙的回答,浑身战栗起来,心里说完了完了,美玉难得,但易毁。他忽然想哭。
丁大辉冲着汽车屁股大吼,柳小龙,你个王八蛋!
十二
事情的发生让人忘了呼吸,险些背过气去:柳小龙杀人了!
那天,教学楼竣工投入使用,很气派。楼上还插了不少被刮得忽喇喇的彩旗。楼前聚了黑压压的学生,这里将举行一个隆重的剪彩仪式,县里乡里的领导都来了,早就坐了, 就等市里领导,等大楼的出资人柳小龙,人家来了才能开始,学生们眼巴巴盼剪彩仪式早些结束,好早点搬进楼里去上课,心里兴奋得不行,又唧唧喳喳议论,说人有了钱,就是了不起;说新楼怎么没展室?若有展室应该第一个把柳害虫,不柳小龙摆在人才栏里才对;又说那两棵老槐树做了黑板呢,知道不知道?老师们看着那块顶着大红花的新校牌出神,腾龙小学,柳小龙起的。心想,日后要做的事是不是让一条条柳小龙这样的龙从学校腾飞出来呢?校长在会场上边走来走去,前两天村里忽地矗出几间宽敞的平房来,一打听,是校长的,老师们背地里好骂,此时老师们看校长象圈在笼子里的棕熊,只是没有棕熊肥硕,就想,这校长,好没人样!
这会儿刘校长心里惦记着杨小兰,他知道教学楼建成了,下一步柳小龙就要和杨小兰结婚,他觉得是自己把杨小兰推人深渊的,杨小兰若嫁给柳小龙,那个美丽纯洁的杨小兰就死了,这没天理,没天理!但他见不到杨小兰,没法对她说什么,柳小龙是给他盖了房子的,还帮他整走了副校长,他能劝他放手?其实他还老想着柳小龙结婚那天送什么礼物才不算丢份呢。今天一大早有人拍他家门,大喊他的名字,一开门就见杨小兰的娘闯了进来,身体徐徐滑下,呜呜哭着,校长的牙齿嗑打得越发嘹亮,怎,怎么回事?杨小兰的娘说,我闺女小兰被人害了!刘校长的头发根根挺拔起来,谁,谁说的?杨小兰的娘说,我在梦里看到的,小兰的脸变成了鬼的模样,好吓人哪!你快进城去救救她,救救她!死老头子不信,不肯去!刘校长吁了口气,他扶住墙角的水缸才算没瘫下去。刘校长劝杨小兰的娘,梦就是梦,当不得真,大嫂,您放心,小兰平安无事,近两天我肯定去看看她!
杨小兰的娘走后,校长心里就打鼓,早早到校准备剪彩仪式会场,他就盼着柳小龙早点来,只要来,来的满面春风,就证明杨小兰没事。可是左等右等,近中午了还是没见柳小龙的影子,县乡领导在主席台上坐不住了,找到了热锅上蚂蚁的感觉。忽然一辆吉普车急驰而来,下来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凑到副县长跟前耳语了一番,副县长惊住,少顷,他有气无力地冲乡领导摆摆手,散吧。刘校长一个箭步冲到副县长面前,问,出了什么事?副县长说,柳小龙那边出了人命案,你们先搬进楼里上课吧!
刘校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跟着栽倒的,还有丁大辉。
那天杨小兰进了巨头公司,榔头慌忙去通禀杨小姐跟车来了,柳小龙没想到这么快,高兴!他忽然问跟你那辆白桑塔纳车来的?榔头点头。柳小龙啪一拍桌子,你胡闹!谁让你自作主张接她来的?你那破白车凑哪门子热闹!?本想得到赏赐的榔头却接到了一盆浇头冷水,灰溜溜退出来,柳小龙隐约觉得白车不是好兆头,后来他想结婚前把杨小兰送回去,再用红色保时捷跑车接回来。
柳小龙去见杨小兰。杨小兰说,你放过丁大辉,有什么罪我顶。
柳小龙说,都是手下那帮人搞的,我也不知道,等知道了,已经送进去了。好了,我叫所里马上放人。
杨小兰说,我想尽快投入工作,你那汽车玻璃从我的工资里逐月扣除。
柳小龙说,哪儿跟哪儿啊,不就一块汽车玻璃么?我已经叫人换新的了,怎能叫你赔呢,就别提这件事了。
杨小兰说,不提可以,那我做什么工作?
柳小龙说,那你就帮我写个讲话稿吧,教学楼剪彩那天用的。
杨小兰住在巨头公司的大楼里,她的宿舍跟公寓差不多,浴室,彩电、冰箱、厨具、食品,应有尽有。那天晚上,柳小龙来了,取讲话稿,明天用的。柳小龙满嘴酒气,醉醺醺的,他把稿揣进衣袋,就盯着杨小兰,目光如蛇。杨小兰心里直打扑腾,柳小龙说,我的信你看了么?杨小兰说看了,撕了。我不愿意。柳小龙说怎么不愿意呢?我让人一切都准备好了,又买了新别墅,非常非常漂亮,我们快些结婚吧!杨小兰说,我决不嫁给你,决不!柳小龙说,我一定要娶你,一定!杨小兰说,你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缠住我不放!柳小龙说,我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了,就你一个,我搬到你隔壁住了。杨小兰说,难道你没注意我已经没有了你很在乎的辫子么?柳小龙就抓住她的手说,现在辫子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真心的爱你!柳小龙呼吸有些急促,他猛地将杨小兰抱了就摁在床上,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使杨小兰来不及拿被子里放的一把剪刀,她恐惧、她挣扎、她疼痛、她大骂,她感到了生命的终极。柳小龙穿好衣服,说,小兰,嫁给我吧!对别的女子我从没这样过,对你只能这样,否则你不会嫁给我。柳小龙说,我是真心的,跟我结婚吧,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想对你说。杨小兰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大脑一片空白。忽地,她刀一样的目光直劈柳小龙,语音低沉地说,柳小龙!告诉你,想让我嫁你是白日做梦!我要控告你,让你受到法律的制裁,除非你现在杀了我!柳小龙脸色苍白,他扑通跪倒在杨小兰面前,发疯地用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喃喃地说,我不能败,不能败。杨小兰说,放我走!柳小龙退了出去,反锁上了门。
夜里,一阵撕心裂肺地惨叫把柳小龙惊醒,他爬起来冲出去,一脚踢开了杨小兰的房门,见杨小兰捂着脸满地打滚儿。柳小龙急火火抱起杨小兰就往医院跑。大夫告诉他,这女子被人用硫酸毁了容。柳小龙忽地蹲在医院走廊里,呜呜哭起来。
柳小龙从医院跑出来去了别墅,撞开五儿房间的门,五儿正蜷在沙发里抽烟,神情恹恹的。柳小龙说,是你毁了杨小兰肯定是你!五儿爱理不理地说,这别墅里,我们姐四个都有这个意思,只是她们没我勇敢,其实我也不算勇敢,雇人做的,一万块钱就能让天使变成魔鬼!柳小龙说,我他妈崩了你,五儿的嘴角笑了笑,柳小龙噌地从腰间拔出手枪,那把灼蓝的手枪,就是上次恐吓四儿的那把,他点着五儿的头,你个臭婊子毁了我!他手指一勾,啪地-声,五儿的脑袋便窜出了一股血浆。五儿缓缓伸张了四肢,就像晨曦里的花儿伸张着叶子。柳小龙嘟哝一句,都他妈别活了!折身又去撞那几扇房门,朝着屋里乱射一通,他发疯地吼道:杀!杀!直到弹尽。他扔了枪,回到医院里,坐在走廊的排椅上吸烟。
两死两伤。二儿和五儿玉殒香消,三儿四儿身上弹痕多处,险些流尽最后一滴血。
三个月后,杨小兰从云城的医院回到牛顶门,她戴着墨镜,脸上捂了一个大大的口罩。一进家门,首先迎出来的是爹,爹一把抱住女儿老泪纵横。
柳小龙被判了极刑,关押期间,他除了承认杀人之外什么也不说,这让市里一位长官和一干牵挂柳小龙案子的人很是感动和舒畅。执行前柳小龙写好了遗嘱,让一位警官代交公证处,他的全部财产归杨小兰所有。柳小龙被执行那天,云城有不少人去刑场围观,枪声响过看着柳小龙扑倒在地,人们一阵感慨,天堂般的日子,被女人毁了,可惜可惜。人们看见二位老人站在柳小龙的尸体旁无声哭泣。那是编剧和青衣。
小美在柳小龙出事后的一天夜里忽然失踪,有人说是唐哥回来把她接走了。
杨小兰是在病房里接到那笔数额巨大的财产的,杨小兰淡淡说,不要。有关人员说,这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不要谁要?杨小兰说,谁爱要谁要吧,我要回家。
学校没挂腾龙小学的牌子,还是叫牛顶门小学。因为柳小龙的出事,教师中就有人揭发校长利欲熏心,不仁不义,收受犯罪分子平房三间,将人民教师推人深渊,为社会恶势力残害教师推波助澜。结果刘校长被“双开”回家,种地,房子也充公了。教师们一致推举丁大辉当校长,说丁大辉一直坚持跟犯罪分子做斗争,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上面就下了任命书。
丁大辉显得成熟多了,当了校长后就跑上面几趟,上面想到那栋教学楼,就多拨一个人的工资给杨小兰。杨小兰说,不做事怎能拿钱?丁大辉就安排她进了学校收发室。她教过的学生还和原来一样亲,和她说这说那,一声声叫她老师,这叫杨小兰感动得不轻。
丁大辉向杨小兰求婚,杨小兰说,你不勉强自己么?丁大辉说,不勉强,我爱你。杨小兰说,可我觉得我勉强自己,我可以和你结婚,但我说我至今都没有真正爱上过一个人, 也许一生都不会,你生气么?丁大辉说,不生气,我会帮你改变一切。 杨小兰说,为什么说我勉强自己还可以和你结婚呢?因为我已经觉得,爱情并不是重要的。丁大辉想问她什么是重要的呢?终于没问。
丁大辉和杨小兰结婚那天很热闹,教师们都去了,刘校长也去了,喝多了酒,就哭,连说杨老师好人,丁校长好人。老师们都 湿了眼眶说,好人,好人。
原载《长城》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