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手镯
朱继经
        一
        这是八十年代的头一个清明节。刚刚得到“拔乱反正”幸运的胥镇人,难免有些不幸的苦味滞留心底,不时反刍上来,使得久已麻木的人生,反倒有了知觉,且变得敏感而多情。
        早晨。天还没大亮,傍着煤河逶迤西去的大道上,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妪,蹒跚着踽踽西行,她是因一件败兴的麻烦事背着家里人起早出来的。此刻,要到十里外的废地去,为已亡人上坟烧纸。那里,是唐山大地震后这一带百姓葬埋遇难亲属的墓地。
        对她的这一举动,街坊邻居都有些猜测:有的说是为震亡的女儿小老丫和同院王灿婶去填坟挂纸;也有的说是为生产队一同劳动过的左军师和任中萃上祭的。其实,她内心的真实目的,只有她大女儿疯丫和女婿李桥知道一些底细。因为已历四个春秋,她年年都在这个时候,去那里大哭一场。
        她眼角边细细的皱纹,似一张小小的网,罩住她的额头。可能是急于赶路的缘故,两腮泛起淡淡的红润,而刀裁一样的鬓角上,又透着一抹薄薄的清霜。米色的风衣和装满果供香烛的枕形旅行袋,给这个时代的多彩色调,留下了最醒目的一笔。
        她不时眺望煤河。那缓缓流动的黑褐色液体,似浸透她已近僵硬的关节,给她的腿脚注人了疼痛。一阵晨风刮过来,把沉重的水声送得很远,很远。她追踪着这风声、水声、忍痛向前...她偶而回首,见无边土地上返青的麦苗,正用鲜嫩的绿色,把红日从鱼肚色的天际带出来,心里又充满着欣慰。
        她擦一把汗,顺着煤河的西向,继续赶路。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是沿着昔日的生活道路,又重新走了一趟。
        二
        1967年的夏天,造反者们扰乱了胥镇的安详与宁静:河沿街王家老宅的寡妇徐娘一家,依旧是死木槁灰。尽管人们为关心国家大事,各抒己见,街谈巷议,也没能使她稍动声色,就如身处世外桃源,不知有汉,仍安然地坐在家里纺线。她每天起早把家人的饭做好,顾不上吃,先给睡在春凳上的小老丫盖好被单,就盘腿坐在纺车前,一只手轻轻地摇,一只手从捏的棉芯中徐徐抽出细线。修长的手指和灵活的胳膊配合默契,摇三圈上一次线,响声均匀,又有节拍,似在演奏一首长长的古曲,腕上那只麻花儿式镯子,不时脱落到手背上,闪着冷冷的银光,又像为这首古曲作着注释。
        她穿着家做的粗布裤褂,虽然是旧了,也打上了补钉,但干净合体,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倦容,而眉宇间仍残留着昔日的娟秀之气。假如她是现代的城市贵妇,当是中年第二青春期,但她倒像已进入老年,却又老不舍心。她想,一个妇道家,侈谈什么“国家大事”?干活吃饭才是天经地义。她认定,老天爷不会发慈悲,自动给那些闹事的人从天上往下掉馅饼!她计算:如一个早晨赶着纺五个线穗,连起十个早,就是五十个线穗。一个半月的夏天,可以起四十五个早,五五二十五,四五二十,二百五十五个线穗纺出来了;何况还有小菁常给买些不花布票的化纤、的确良什么的接济着添补家用。可就是炕角上成年累月躺着大疯丫,实在叫人焦心。
        瞧她那怕见人的畏缩模样:蓬头垢面,一声不吭,像害羞却又敞着怀不知羞耻, 一双奶子吊瓶一样松软地垂在胸前,丰满得像富人的钱袋。胖胖的圆脸,气色苍白,很像她那倒霉的父亲王春。只是眼神呆滞,眼珠像小孩玩旧的玻璃球儿,没有光泽。她呼吸粗鲁,气势汹汹,和她母亲温柔得体的举止,安祥大方的气质,形成强烈的反差。
        她常常犯病。每到这时徐娘就忙推开纺车,随手从身后被垛上抻一个枕头,扔到她的怀里,任她搂抱亲吻:或吃吃地笑,或呜呜地哭。直到她哭笑累了沉沉睡去,才又摆正纺车,继续纺线。如不这样,她就会跑到街上去招灾惹祸,给当妈的出丑。为这事儿,大队广播喇叭没少呼喊她的名字:“徐娘注意 ,徐娘注意,赶快到大队来!赶快到大队来!"”
        有次她听到呼唤,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连颠带跑来到大队,院子里早已围了一层看热闹的群众。待拨开人层一看,呀!大疯丫正搂着一棵大树哭呢。嘴里叨唠着:“我不懂, 这是为啥?”树后躲藏着一个面带惊恐的小伙子,正在向围观的人们哀求:“乡亲们,请拉开她吧....”见徐娘走过来,忙招呼:“师傅 ,快来救我!”徐娘笑着说:“哎呀 ,还是小菁啊,别怕,这是我闺女,你不认识啦,我这就领她回家。”
        小菁原是徐娘1961年在农机厂做打磨工时收的徒弟。两人分手已经五年,现在镇公社当办事员,虽将近中年,因面嫩,又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看上去仍像二十几岁的青年。他早起到煤河边上溜早见到这位,冷不防搂住他的后腰就亲,浑身散发出一股汗臭味,两条胳膊像煞绳捆住,怎么也挣脱不开。幸而有出早工的人碰见,认识是徐娘的疯女,便上前掰开她的胳膊,才使小菁得脱。但大疯丫穷追不舍,直追到大队部院中一棵树下,又绕树跑了几圈,才演出了这场啼笑皆非的滑稽戏。
        本街治保主任王灿叔见这一惹事纠纷出现了解决的有利转机,便上前调处说:“他嫂 ,别嗔着我说,你五十二岁的人了,连自己的孩子也管不住,由着她的性儿乱跑,幸亏这位是你自家的徒弟,若是别家外人,多寒碜!十八大九的姑娘家,不快给她找对象,总留在家里为她操心找罪受,何苦呢?还不快把她领回去!”
        于是,她母女俩一个拉一个拽, 扭在一起,难解难分,小菁抽身乘机走了。大疯丫立刻丢开母亲,追上去,嘴里还含混不停地嘟嘟哝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面对这个场合,徐娘不但不恼,也跟着人家笑,她觉得王灿叔不见外才这样嘱咐她的。世上从古到今,虽说有剩男没剩女,可这样的姑娘人家谁愿娶呀?真是当妈的一块心病呢!
        大疯丫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她生得端庄秀丽,挺招人喜爱。长到十六岁,出落得像水葱。不仅勤快手巧,还有一股争强好胜的血性。就因为和王灿叔的大儿子秋生相爱,托人说亲时,人家嫌她生父在台湾做事,有“反属”之疑,被婉言回绝,一口闷气憋在心里,从此一病不起。
        纺车嗡嗡哼着,壁上八角型挂钟嘀哒回应。徐娘望望疯女正在沉睡的脸,把自己烦乱的心绪清理一下 ,两眼微垂而流动着波光,嘴角儿挂着一丝细微的苦笑,笑里,滑动着难言的灼热,黑中泛黄的头发绾起纂髻,纂髻中掩藏着说不出的心事。
        挂钟响了,徐娘默数着一连七响,知道已是生产队出工的时候了,就想把几天来纺成的线交到队上去,由队里统一送到副业组去经布。她推开纺车,伸开两腿下炕,露出一双素净、秀气未曾踩过任何污秽的脚:大趾弯弯,二、三趾舒展,四趾和五趾微曲,残留着被缠的伤痕和放足后的轻松。瓷白的趾甲,玲珑剔透,圆圆的脚后跟和舒缓流线的脚掌,构成了柔美深陷的脚心。她穿上古铜色高庄线袜,蹬上尖口塑料底大绒女鞋,用手指小心摘去沾在身上的棉花线头,重新系紧了裤带,对镜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展开一方印花蓝布包皮,把纺成的线放上去。
        这一缕缕又匀又细的线,是她心里抽出的情丝,雪白雪白的盘结成麻花儿状线团,谁见了都夸她手艺好,质量高。可是给她评工分时,却只能得低人一等的工分;而队长太太常为媒和会计夫人左军师及贫协女儿任中萃等人,反倒都是一等工分。对此,她不计较。她寻思,咱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连半个劳动力都不顶,身边还有小儿碎女拖累,给个最低工分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自己前半辈子走的路不那么仗义?人得知足。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她自我安慰着把线团包好,掂一掂,挺有分量,她很满足。
        “老儿子,快起来呀!"她推一把睡在春凳上的小老丫,柔情细语,充满温存,本来是女孩儿,却偏叫她儿子。这是她那死去的爹——老舒头 儿生前的夙愿。
        老舒头是她的第二个丈夫,那是1960年的春天,因国家连续三年遭灾,颗粒不收,粮食短缺,人民靠低指标瓜菜代度荒。徐娘面临饥饿的威胁,无奈便把家中原有的家具什物连同自己的老厢底儿和首饰,除了手上这只银镯,全部变卖换高价粮和白薯千儿度命。时间不长,坐吃山空,走投无路,借找无门,不得不在四十五岁上,拎着一个包袱,就是这裹线的包皮,带着大疯丫,离开了王家老宅。
        这是队长太太常为媒给她提的一门亲事。男人是比她大十五岁的老光棍儿,在镇上农机厂职工食堂作掌勺大师傅,人称老舒头。她心里明白,他娶她不过是借她的身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解除膝下的荒凉。常为媒也很关心地对她说:“嫁过去好歹不愁吃饭,嫁个老实人总比现在低人一等好,又落了个工人家属,岂不两全齐美”。
        她同意了。她不能再待在河沿街王家老宅里,这里的一切都使她触景生悲,她已没有坚强的神经系数来支撑破碎的心。不到两个月,因饥饿早巳绝经的她,居然又来了“例假”,一年以后,她果然为老舒头生下小老丫。当时,老舒头儿正在病中,听到婴儿啼哭,连连喊着:“快告诉我,生得是男还是女?”徐娘没有回答,只默默将婴儿抱给她,任他抚摸,他脸上抬头纹紧紧皱在一起,后又渐渐展开来,自言自语:“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也要把她当儿子看待。”从此,徐娘就叫她老儿子。
        老舒头儿去世后,农机厂领导就让徐娘接了丈夫的班。安排在翻砂车间专做打磨铸件的活儿,并与小菁相识。但好景不长,1962年压缩城镇人口,她拖儿带女的,自然成了精简对象。带着厂里补助的五百元退职金,又回到了王家老宅。不久,小菁也因落实政策。调到镇公社工作。从此,两人分手。
        “老儿子,快起来,吃饭!"徐娘催促着,“饭在外屋锅台上。”
        小老丫把被单-掀,坐起来,揉揉眼睛:“妈,你去做啥?”
        “我去队上副业那儿交线领棉花呀,你睡懵了?明知故问,快穿衣服,洗洗脸,瞧你那两只脚,脏兮兮的野小子!”
        小老丫瞥一眼躺在炕角上的疯姐,说:“我比她干净多了,你就知道说我,没法儿的她!”她嘟哝着穿上衣服,胡乱擦把脸,拿上小板凳,坐在外屋锅台前去吃饭。
        徐娘见大疯丫翻了个身,咂叭着嘴又翻身向墙壁睡去,涎水流出来,浸湿了一片炕席。她忙找来抹布拭净,提起包裹来到外屋,叮嘱小老丫:“儿子,看着你姐一点,犯了病就把门倒锁上,别让她跑喽,听见没有?”
        “知道了,”小老丫嘴里含着饭,不耐烦地答应着,徐娘这才放心地去了。
        到队上交了线,由左军师验收,又领了新棉花,和她聊了几句家常话。左军师刚要向她宣传街上那些“抄家”、“批斗” 、“靠边站”等奇闻异事,她就赶紧避开,不敢多待一会 儿,怕沾上
        “政治问题,”惹来麻烦,又怕大疯丫犯病,又恐小老丫私到煤河去玩水。于是,匆匆赶回家来。
        三
        院子里一种可怕的寂静,使徐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王家老宅是一座既有农业户也有非农业户的大杂院。这时,人们都已经出工或上班了,只有王灿叔的老婆王大婶和她一样,是个家庭妇女,没有出工。红卫兵们初造反时曾把徐娘当作“反属”,要给她挂牌游街。多亏这王大婶掩护,拿来她与老舒头儿的结婚证明,才改当工人家属对待。免除了一整套“向主席请罪”式的批斗和体罚。徐娘感恩戴德,把她当成了知己。王大婶见她进了院子,就扭着两只小脚迎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往院里拽。来到她屋里神秘地放下帘子,把徐娘按在炕沿上坐下,从大襟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青天白日图案的纸片,煞有介事地悄悄说:“她嫂,你胆量真不小,啥年月?你还敢保存这个!赶快蠲免了吧,若让红卫兵知道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就连你叔这芝麻粒大的治保主任,也要罢官呀!”
        徐娘接过来,手不住打颤,捧看了一遍,原来是大疯丫她爸
        在商会时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上边印有国民党字样。
        “他婶儿,这事我真的不知道”她几乎想哭, 问,“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还不是你那宝贝疯子千的好事!”王大婶面沉似水,“不是我说,这就叫盼蒋重来!幸亏让我拾到了, 换个别人,你这工人家属也得白搭了去,还不快去看看!”
        徐娘回到屋里。天呐,小老丫坐在地上哭泣,纺车翻了个儿,被垛弄得乱七八糟,几本旧书和纸片散落在地上,大疯丫不知去向。她看到这情景,站着愣了老半天,差点栽倒。她不知是先哄小老丫,还是先找大疯丫,或是先收拾屋子?她一时没了主意,便咬牙切齿骂:“这个坏种 ,咋和她那没良心的爹一模一样?让她去疯跑吧,我也不去找她了,让汽车把她轧死才好呢,轧死,我心里倒干净!”
        她一面唠叨,一面把小老丫抱上炕。在水盆里拧了一个手巾把儿,擦拭着这个小泥孩儿,问清了事情的原委。
        那“奖状”是大疯丫犯病时从一些旧书里翻腾抖弄出来的。这些旧书和证件,原想打袷纸糊笸箩才留下来的,不想竟没发现这张倒霉的“奖状”。她气恨得把它撕毁,投人灶火里,弥漫出一缕青烟。如烟的往事,刺痛着她的双眼。
        1948年一个寒冷的早晨。当她像往常一样起来到上房生火,洒扫,伺候爷公和丈夫洗漱时,惊愕地发现:爷公跑了,丈夫也不知去向。他们带着全部金银细软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
        当时,她呆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心里一片茫然,又一阵痛恨的咒骂:“没良心的人,我天天辛辛苦苦服侍你们爷孙俩,也没能改换你们的狼子野心,如今撇下我一个女人, 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空落落的大院,她从东厢房转到西厢房,从南屋转到北屋,只有阴冷和恐怖陪伴着她,使她天一黑就早 早关上沉重的大门。这样日复一日地默默等待着,等着意外的幸运到来。幻想有一天丈夫回来敲门。爷公唤她倒茶。其实,她丈夫——王家老宅的长孙王春,早跟随国民党军队作鸟兽散,不知溃退到哪里去了,但是,失望之中她有时也有一线希望;这就是:自十六岁嫁到王家,一直没有开怀的她,想不到三十岁上,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腹内孕育。她就是现在的大疯丫。可是,孩子出世了他没有回来,全国解放了,孩子长牙,他仍没有回来。
        当大疯丫始摇摇摆摆走路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丈夫从香港捎来的信。当即求王灿叔拆封读给她听。没等读完,她已昏了过去。醒来时,反而没有流一滴眼泪。心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他不要我了?”
        经过王灿叔和王大婶的开导,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有手有脚有力气,难道说离开男人就活不成吗?一时间又添了些许自信:“这深宅大院的门户我能挺得起,这孩子我能拉扯大!既然那信上没提那孩子,想必他还不知道有她?”最后,她决定:不让他知道这孩子。她觉得,和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就像煤河的水,早已付之东流。
        她平静的过下去。当她悄悄明白爷公和丈夫为何要跑时,风暴就卷进这死一般的宅院。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在这个深院中的真实地位,一次又一次地辩白自己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可惜那时无法使她推却“反属”的地位。她无法否认,她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王灿叔和王大婶无数次地教育开导她,终于使她明白了自己的“罪过”。她在夜里深思、痛悔,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家?自己其实是人家的一个仆人,但腰里也确实挂过他家的钥匙,手上戴的是他家的银镯,吃的是精米细面,睡暖炕,穿好衣,当家理计,这不就是“剥削”吗!“四清” 时搞阶级复议,工作队让她自报成份,她说:“不能由我报,感情我愿意随娘家,当贫下中农,可我说了能算数儿么?”从此,她母女就搬到王家老宅的一间柴房里,无声无息的生活:虽未被“扫地除门”。却不敢随意言笑,战战兢兢的过日子,生怕人家说“不老实”。只在夜深人静时搂着女儿长叹:“唉! 丫头,你快长啊....”那无声无尽的思虑,都省略在这末尾的一个“啊”字上,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每当看到姑娘、媳妇们在田野里说笑时,她只能憋住一腔酸泪,到黑夜女儿熟睡后,才抱着枕头哭泣。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可怜大疯丫了。从小没跟娘过一天好日子,有什么罪?无非是自己的“污点”害了她。是她那没良心的爹造的孽,是自己的命不好!
        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什么痛苦事,一轮到自己头上,很快就会找到合理的解脱根据,证明那件事发生是完全应该的。受到责备的不是别人,应该是她自己。这样一想,心才稍定 ,把弄乱了的屋子整理一番,又上炕摆正纺车纺起线来了。
        纺了一会儿,她就忘了刚才的灾祸。而随着纺车的声响和棉芯里抽出的细线,马上感激地想到王大婶对她的好处。
        四
        徐娘把领来的棉花刮子打开。轻轻分撕,摊成小片,在盆底上擀成棉芯。铜脸盆发出琅琅声响,洁白、柔软又富弹性的棉芯,便一个个随着箭杆儿转动脱下来。
        “这棉花成色真好!”她以为这是会计夫人左军师特意对她的照顾,内心充满着感激之情。其实,这是她偶尔碰上好运气。
        岂不知那队长太太常为媒和贫协女儿任中萃领来的棉花,比她的还好一等呢。可她从来就不把这事往坏处想。倒是大疯丫的出走,使她感到事情的不妙。
        大疯丫已失踪了大半天;她到街上找了两次也没找着。那天正是集日,见百货商场门口的一个摊位前排队争购削价处理的商品,便挤上去探听。正好是小菁帮忙站摊儿,参加义务劳动,帮助收款,便叫一声:“小菁 ,顶摊儿哪?”
        小菁正低头算帐。听有人叫他,抬头见是徐娘,就说:“噢,师傅,今儿怎么有功夫来赶集?不买块布头儿吗?挺便宜的,又不收布票....”.
        “顾不上,”徐娘说,“我在找大疯丫,今儿清早上又犯病了,散集后你替我找找。”
        “哎,你放心,一会儿我去派出所打听一下。
             “小菁真是热诚人,”她想,“怎么就被打成 ‘右派’了呢?广播上说,右派是反革命,其实他是好人,怎么他的妻子竟忍心和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了呢?唉,一个女人家就活该只有一条路吗?为啥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弄得他有家难奔!”
        小菁自1961年春天被送到农机厂作翻砂工,至今有六年没有回家。她教他手艺很尽心,关照他的日常生活,使他把她的家当成另一个家,把她的两个女儿当成自己的妹妹。因此,徐娘确信,小菁是说话算数的。他一定会亲自去找大疯丫的。他虽然不爱说话、不善于交际,但心肠是热的;师徒之间的感情,加杂了心照不宣的亲切。那漆黑的浓厚的头发钢丝一样,一绺绺盘紧冲出帽沿,隐蔽着他的耿直,一张厚实的脸露出坦诚,一双沉郁的眼睛放射着幽深的光,使他冷漠的为人,一下子充满了炽热的活力。
        她想到老舒头撒手人寰的日子里,多亏小菁添补了家中的空间。而她待他也胜似亲人,衣服破了为他缝补,逢年过节叫他来家,共同打发那孤独的时日。尤其在粮食紧缺的日子里,尽其所有,将家里仅存的白薯干儿,留给他充饥。
        小菁初见徐娘时,就觉得有些面熟。特别是那修长的手指和利索的腿脚,常使她联想到前妻的风韵。因此,对她特别敬畏,一举一动都是规规矩矩。有次打磨铸件时小菁的手被砸伤,因怕挨批未敢声张。手背肿得像馒头,戴不上手套仍坚持操作。徐娘知道了,说:“傻子,这也是闹着玩的吗?快跟我上卫生室!”还为他请了工伤假,安排在自己家里养伤;连老舒头儿都参加了护理,说:“你没家没业 的,有啥不好意思?工人一家嘛!”从那时起,就和徐娘随便些了。徐娘如有需男子汉干的力气活儿,他有求必应:秋收、夏种抢荒都少不了小菁这唯一的男劳力。他老老实实干活儿,客客气气说话,而且是低头压眉,不敢多看大疯丫一眼。他来了就做事,做完事就回厂,从不少作逗留,以防越礼。他越这么拘谨,徐娘越喜欢他。而街道的造反组织却贴出大字报,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警告。
        “难怪这么长时间不敢来家,是怕沾上祸事?还是怕给这个
        家带来不幸?”徐娘想到这儿有点后悔和害怕。觉得不该在大庭广众面前求他寻找女儿。她开始责备自己:他若不好意思拒绝,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徐娘正胡思乱想。忽然小老丫掀帘闯进来嚷着:“妈,我饿!”
        徐娘回过神来,停下手里的活计,偏头瞥一眼北墙上那八角挂钟,接着就听连敲了十二响:“真快呀 ,又晌午了。”她责备自已连一个棉花刮子也没能纺完,同时指着板柜上一盏旧锡蜡台说:“那盘子 上有为你买的麻花儿,先拿去吃吧。”
        小老丫登上春凳,将麻花儿取来,咬了一口:“你吃吗?”
        “我不饿。”她神不守舍地继续擀着棉芯儿,只感到个个棉芯都是扯不断的细线,条条细线都连着小菁和大疯丫。侧耳听听外面的响动,不觉停下手里的活儿,把滚烫的脸贴在昏暗的玻璃窗上,仔细张望,又被裂纹上粘贴的纸条子挡住了视线。
        于是,她只好下炕出门,去街头再张望一番。
        五
        煤河从她脚下流过。此刻,她感到这条河是她命运的见证。民国二十年的春天,在它载着木船把自己送到王家作媳妇时,还是满河碧水,舟楫成行。屈指三十五年过去,如今河水盛涨的夏季,也只有半河水慵懒地从汇通桥下穿过,被高高的堤坝裹夹着,就是汛期最忙碌的时候,也从不泛滥,只是安分守已的流着,仿佛是沿岸住户中的一个成员,在向她诉说往事。河水的微语,街头的市声,树叶的骚响,枝头的鸟鸣,草地上的羊叫,都和她的心事揉合在一起,在胸膛里共同跳荡。
        她家和小菁的单位一镇公社, 只有一河之隔。平时,他站在公社机关门口的戏台上,就可以望见徐娘做饭的炊烟;若走一百米,站在汇通桥上,就可以望见徐娘在河沿上洗衣,放羊,种玉米。这会儿,小菁是否注意到自己也在这里张望他?徐娘这样想。
        忽听一阵咚咚的鼓声由街里传来,声波漫过煤河,渐渐接近汇通桥。这鼓声曾一度给她带来过欢乐。在鼓声里她和姐妹们一道迎来胥镇的解放,迎来新的婚姻法;也给她带来过扫兴、恐惧和不安。在这鼓声里她勉强剪掉过做媳妇三十年来盘在脑后的纂髻,被迫将屋里的掸瓶、茶罐、帽筒等瓷器当做“四旧”打碎,知道了为何将汇通桥更名为永红桥的“壮举”, 是因为那是李鸿章起的桥名。更使她心惊肉跳是红卫兵们那“群众专政”的鼓声,响到谁家门口,谁家就会遇到难以预料的灾难。
        一支队伍举着语录本,拥着两个戴高帽、挂纸牌抹了黑脸的领导干部,浩浩荡荡走上了汇通桥,那为首喊口号的不就是会计夫人左军师吗!她不敢再看,慌慌张张躲进屋里,掩上门,竟不能上炕,只好跌坐在春凳上,汗顺着面颊,冷水浇头一样流到脚跟。
        突然,鼓声大作。小老丫欢天喜地跑过去看热闹了。徐娘两只手按在胸口上,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歇晌时候,后院的王大婶过来安慰她。徐娘请她坐,她也不坐,只站在门口钻头觅缝地问大疯丫的下落有信儿没有?还不断地陪着叹气:“这阵子外边挺乱的 ,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逞能,谁顾及了谁?连咱生产队,都分成了两派,任中萃称赞夺权那一派,为这事常和人扯皮拌嘴的弄得队长家常为媒墙头草似的,今天是这一派观点,明天又是那一派观点,谁还有闲心帮你找大疯丫?万一碰上坏人勾引,一个疯闺女,叫人咋想!”说完,又怕招惹事非似的扭着两只小脚转动着大屁股走开了。
        王大婶的话给徐娘增添了压力,但又觉得她说的未免有点吓人。人,不一定都像王大婶说的那样坏,而且大疯丫的病也不总这样,不犯病的时候,就和健全人一样。那天,她追小菁的时候,眼睛分明闪烁着灵气,完全没有往日呆痴的神情,让人感到她和他是一对情人倒合适。世上好人还是多,万一碰上好人,就会收揽着把她送回家来,说不定会自己找回家来。想到这儿。她心情好了些。
        起晌后,会计夫人左军师来了。手里托着个棉花刮子,说:
        “表婶,你还不老嘛,咋一点记性也没有,你领的棉花咋丟在队室牲口棚上一个?”
        “哎呀,让那疯丫头闹得我晕头转向,还让你受累走一趟 ,在广播喇叭上喊一声,叫我取来不一样吗!”她嘴角荡漾起笑纹,温存地说,“坐下说话。”
        “不啦,我是想打听一下疯妹子回没有,顺便把这捎给你的。”说着顺手把棉花放在板柜上。她没有坐,安慰她不用担心,然后问,“向公社派出所反映了 没有?”
        “小菁说他下了集到派出所去打听打听,人家说派出所让红卫兵砸了,没人负责,不知这会儿打听的咋样。”
        “小菁?他可有日子没上这儿来了。我们革命组织用不着派出所,成立了群众专政指挥部,专门揪斗那些叛徒、特务、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他占那“右”字,没家没业的,你可别让他在这儿躲藏。”她说到这儿向四外张望一下,见没有人来,就凑近徐娘的耳朵,“造反派注意上他了,可别出头露面的,小心被揪!”
        徐娘先是一怔,刹那间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知道,这是左军师来试探她观点。便解释说:“侄女 儿,近人不说远话,你婶子可不敢那样做,我是个早就上了生死簿的人,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自家的事还摘掳不开呢,还敢做那泥菩萨过河的事?爱怎好怎好,个顾个吧,你是革命派,还不知我的底细一拆了茅房盖楼,底儿臭,没有那个胆量!”
        左军师笑着走开了。说:“婶子你真会说话,不愧是个‘娘娘’,我才起个头,你就唠叨这么一大串,我看.‘ 文革’这个绳套儿,套谁也套不住....”
        送走了左军师,徐娘感到一阵闷热。她脱掉布衫,兀自坐在堂屋锅台上,迎风纳凉,回味着左军师的话。心里便翻腾起半年前小菁在她家避难的事。
        那是镇上最寒冷的日子。在上海“一月风暴"的影响下,红卫兵们夺了公社领导权以后,镇上机关、厂矿、学校、农村的群众,逐渐分成了两派:一个要“革”;一个要“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执不下,就动起武来。农村的到城里来追着斗,城里的到乡下去找着斗,机关瘫痪,学校停课,工厂机器不转,越冬小麦失于管理,小菁单位那些同事,有观点的参加了派性斗争,没有观点的回家避乱。小菁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赞成哪一派观点都不过是牺牲品。为此,他不得不在一个夜里,悄悄地敲开了徐娘的门。
        “是小菁,咋这时候来了?”她披着棉袄,敞着怀,扶着门扇.
        惊讶地问。
        “我是来求你的。”小菁胳肢窝里夹个小行李卷儿,在冷风中抖动着,低头站在她的面前。不好意思地说,“我得在你这儿躲一.....”.
        “快进屋。”徐娘提上鞋,掩上怀,关好门,把他拉到屋里。将摆在炕一头的纺车挂起来,腾出门板宽的一条缝隙,“快,快上
        炕暖和暖和!”
        “不不,我在这里就行。”他瞥一眼挤睡在坑上的大疯丫,随即把行李卷放在凳上。
        “哎,地下冷,你这孩子咋这不实惠?”徐娘把行李卷又给他搬上炕。
        小菁只得合衣躺下......
        从此,他在这里住下。每天把徐娘那两间本很龌龊的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偶尔也回单位探听一下消息,很快就又回来。徐娘也不把他当客待,顿顿玉米饼子、老咸菜、糁儿粥,吃得娘直瞪眼。小菁看出主人的困窘,便拿出一部分工资,让她买议价粮添补不足。
        一件奇事使徐娘惊喜。大疯丫从来不主动梳头,洗脸,自从小菁帮她梳了一次头,催促洗了两次脸,在一天早上,竟然自己动手梳头洗脸了。连小老丫都新奇地喊:“妈,妈,你瞅瞅,疯姐也会自己梳头洗脸了!”
        “我的傻孩子,原来你还知道干净!”徐娘忍不住赞叹一番。这一奇迹使徐娘重新掂量了小菁在疯女身上的分量,增加了几分把埋藏在心底的隐秘,向他透露出来的勇气。
        “小菁,你猜疯丫今天她做啥来着?”
        “做什么了?”小菁刚从单位探听情况回来,见徐娘欢喜,不
        知所云地垂手站着。
        “她知道自己梳头洗脸了!"说着把他拉进屋里,并给了他一个惊喜的眼色。
        大疯丫看见小菁,微微一笑,圆圆的脸上泛出两个酒窝。但立刻又被骤然冷漠的表情填平了。
        “小菁,你说。”徐娘语气格外温存,“倘若 从此好起来,找
        个主儿就不难了。”
        “就现在这样儿,找对象也不难。”小菁出于安慰师傅,故意说得很自信。
        “是吗?”
        “怎么不是!俗话说,有剩男没剩女嘛。
        “是这个理儿,可我信不准。”
        “那就走着瞧吧。”
        徐娘沉吟片刻说:“说比方,这个主儿就是你,你肯要她?”
             “我....”小菁的脸腾地红了,半天没言声,觉得很难为晴。
        勉强过了几天。小菁搬行李对徐娘说:“师傅,镇上来了支左部队,说两派要联合。我得回去了。”
        从此,小菁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徐娘到现在还后悔,不该冒昧地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
        六
        徐娘病了,小老丫为她揉胸口。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一遇为难着窄的事就坐卧不宁,听到风吹草动的轻响就惊骇,严重时,自觉那颗心就像要撞开胸膛蹦出来。为稳定跳荡的心,她闷闷地仄歪在被垛下歇着,忽然闻到一缕清雅的草药香味儿,随之就飘进来一位挎着诊包头戴小白帽的姑娘。任中萃,她高高的个头,白净的脸蛋儿,黑亮的眼睛,说话脆快而和气,但在搞对象上不凑合。从二十岁就谈恋爱,一直耽搁到二十八,也没选准一位满意的心上人。然而,她一点也不着急,仍然高标准地挑剔着每一个男子汉。
        她坐在炕沿上,先诊了徐娘的脉息,然后用听诊器检查了心脏,用血压计试了血压,就说:“婶子.您低烧,但不用犯愁,不要紧,这是更年期心脏病,活计累的,又碰上疯妹的事,心里孬糟,歇两天,吃点药就好了。”说着,从诊包里拿出一袋儿安神养心丸和安定片:“早晚各服一次,用白开水服下。”徐娘连连答应“哎哎”。任中萃继续说:“婶子从早到晚忙,连饭都吃不当时,为挣那点工分作贱身子不值得,听说您到现在还没‘观点’,这不中!不如参加我们的组织,我爸在贫协,多少有个照料。”她以一种近于晚辈对长辈的关心与体贴,理了一下徐娘垂在耳际的散发。.
        “萃儿,你婶不是那块料,随了你们的观点,就会给你们脸上抹黑......”
        外屋门儿呀地一声响,小菁领着大疯丫闯了进来。
        徐娘浑身哆嗦着下炕。任中萃提起诊包让出炕沿,坐到春凳上。大疯丫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爬上炕,同时甩掉两只鞋,便脸朝墙壁躺下。
        徐娘怔怔看着女儿的狼狈相:披头散发、脏土满身、两脚污泥,长指甲里塞满污垢。五年前夏季的一天,她也是这么个模样回家来的。当时问她话她不回答,只是呜鸣地哭。嘴里唠叨:“我不明白,这是为啥?”后来,听左军师告诉,才知是她的恋爱对象因听了他爸王灿叔的话,嫌她家庭有污点,和她断绝了来往。这孩子从小倔犟,心性又高傲,不堪忍受对方奚落自己的母亲“守活寡”,两人闹翻,就撕打起来。她最讨厌别人把她说成“反属子女”。在学校时也是因为这个拒绝吸收她参加少先队。从此,她就没有脸面再去上学。徐娘劝她去,送她去见老师,她便伏在桌子上哭泣。老师们也怕被“批斗”,实在没有改变她处境的办法,才不得不让她退学。如今又变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怪谁?她将来的前途如何?如果做娘的死了,抛下她怎能生活?思前想后,心里一酸,便掉下泪来。说:“小菁啊,难为你了,在哪儿找到的这个冤家?咦咦...”小菁忙劝:“别难过,她没受委屈,这身脏样儿是在派出所门前垃圾堆上啃西瓜皮时滚的。怎么,你也不舒服了?”他乞求似的向任中萃点头示意,“不要紧吧?”
        任中萃也回眸一笑:“不耐事的,把这药吃了,看一程再说。”
        小菁拿起药看了放下,却用下巴指向大疯丫问任中萃:“大夫,您看她这病有法治吗?”
        “可以领她到精神病院去瞧瞧,或许能治好,”她把语气放得很平和,“你知道么,她这是癔病,是因为男女间的关系没处理好引起的精神抑郁,她从小要强,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徐娘说:“若是这种症候,倒让人难捉摸了,别人谁说啥也不听,唯独小菁的话她听。”她转向小菁说:“往后,只有你替我多开导她了。”
        “师傅,你放心,疯妹子的病照任大夫的话,我再想想办法,或许能治好的,哟,我得走了!”
        “你还要往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吧!”徐娘挽留他。
        “师傅,我还要回派出所去,替代你给人家写个保证书,再不准她到街上乱跑,影响不好;人家说了,再有这事儿,可要挨批!”他撩起衣襟,抹去脸上的汗水走了出去,又回头说,“别着急,我一会儿就回来。”
        任中萃见这情景真有点动情。便说:“婶子,您这位徒弟对您真够可以的了,有情有义。”接着又问他的年龄、姓名、籍贯、政治面目、家庭状况、有没有结婚等,然后又问文革站队哪一派。徐娘一面回答一面思忖:这姑娘真够开通的,竟毫无顾及的问起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世,是看上他了?还是别有他意?便试探性的强调说:“他还没站队,正中立着呢!”
        “这么识文断字的人会没有‘观点’?”
        “真没有,你还不知道,他有污点,现在闹两派,有了观点要惹事生非,他这种人观点对了弄个支棍儿,观点错了弄一胳膊绳子!”
        任中萃不好意思再往下问,只低声说:“可惜.了....”.便故意把听诊器丢在板柜上,用一束棉芯遮住,挎上诊包走了。没有一、两分钟又踅回说:“我觉得诊包里缺点东西,原来把听诊器丢在这里。”于是,重又坐下和徐娘聊天,慢慢就把话题引到为;她介绍对象上。临走时她终于捅破了这层窗纸,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您这徒弟挺好一个人,求您费心搭钩一下中不?”
        徐娘沉默片刻,嗫嚅说:“那还不中,等我跟他透个话儿。”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任中萃见徐娘有点累,就告别说:
         “婶子,你歇着吧,我走了。”刚走到堂屋,又站住嘱托,“您透过话去,中与不中,给我个回信儿”
        “哎,那当然!”徐娘嘴上这么说,心里早拿定主意:“不管!”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闲事,落不是。
        七
        窗外仅有的一点亮光渐渐的退去,白天丢下的暑热,仍然依依不舍。蚊蝇趁机嗅着人体的汗味,从黑暗的角落飞出来。徐娘在沉沉的睡意中躺着,心里烦燥不安,整个身体像深秋傍晚的一片枯叶,只要风轻声一吹,她就会离开生命的枝干,飘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这片枯叶却在留恋中颤抖,两条干柴一样的手臂,不时向空中挥舞,驱赶着飞来的蚊蝇,像要在冥冥中抓到某些希望。萦绕在耳畔破挂钟的滴答声向她传递着什么。这压抑、顽固、重复、单调声,似在为自己抱怨着世道的不公。使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女人需要男人帮助的渴望。
        然而,她这种渴望早已成为泡影。曾经嫁过的两个男人,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不就是命吗?头一个丈夫是小女婿,娶她时只有八岁;她不过是王家一副银镯买去的丫头。但她仍然忍耐着过下去,拼命地干活儿,指望王春长成,终身有靠。幻想着为他王家生下一男半女熬到白首偕老。谁想,在解放时需要找个归宿的时候,却无情无义地把她遗弃了。第二个男人是老女婿,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半路夫妻。然而,却是她母女俩饥饿中的拯救者。老舒头那苍老的容颜,拘谨的举止,眼睛木然凝视的神情,至今记忆犹新。结婚那天,他特地穿了一件新制服。脊背高高地耸立,胸脯贴近膝盖。面对着从伙房打来的几个白薯面窝头和三碗玉米面粥。竹筷在指间不听使唤似的颤抖,但终于把它架牢在碗边,恳切地说:“我这辈子没啥要求,只想清清白白做人,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做饭,但我又不肯多吃多占,这是我攒了三天的定量,总够你们娘儿俩嘬一顿的,委屈你们了!但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的,粮食会有的!”说着,把自己的一份推到她面前:“给,让孩子吃饱喽!”
        他看着大疯丫狼吞虎咽的样子,感到不安。看着她认真用舌尖舔碗底的窘态.感到可怜。老舒头不忍看下去便站起来死命的抻上衣前襟,前襟虽展平了些,却又比后襟长出了一寸多。徐娘忙上前扯住后襟帮他拉整齐,可他一迈步,后襟又固执的缩回去了。这使徐娘认识到,他是一个不会玩花招, 又恪守本分的老汉,虽是弯下脊梁的罗锅儿,却用正直的心灵支撑一家三口的日月,直到小老丫出世。
        她细听小老丫均匀的微息和大疯丫粗犷的呼吸,又不禁为这两个孩子的命运担忧。她想,两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管他们的父亲怎样,都是无辜的。绝不能再让她俩重复她的过去。她确信,她们将来的命运,绝不会像自己这么糟糕。
        夏天夜短。她心里翻腾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似的往事,差不多睁着眼躺到天亮。当支左部队巡逻兵踏破黎明的脚步声、“五类分子”们急促扫街的刷刷声、社员们起早下地的吆喝声响过之后,小菁就轻手轻脚地推门门进来。
        徐娘没有应声。向他指指还在睡着的两个女儿,示意不要把她俩叫醒。
        “觉得好些了吗?”小菁这一句极平常的慰问,霎时唤回了徐娘一缕不寻常的希望之光。
        “别总为我乱花钱了,”她看着小菁特地为她抓的汤药,买的葡萄糖注射液和水果罐头;还带来一只暖水瓶,感激而又可惜的说,“还能总刮恤你?你得攒点钱,将来好说个人儿,成个家呀,总往这个穷窟隆里填东西算做啥?”
        “你,难道不是我的人吗?说这样见外的话!”小菁有点不高兴,急着表白对师傅的一片真心实意,未加检点就脱口而出。
        徐娘苍白的脸腾地红了,嘴角泛起一丝羞赧的笑容,若有所思的沉静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你说得也对你这一回来,不知怎的,我心里立刻就宽敞多了。”
        小菁没有再说什么,便去外屋水缸里舀半盆凉水,兑上暖水瓶里的热水,以手试试水温,涮了一条毛巾,拧去水分,缠在掌上为她擦净脖脸、手臂、前胸和后背,见她一副搓板样的肋骨,黑糙皱裂的手臂,鱼尾纹渐深的双颊,使小菁涌来一丝无名的凄楚,尤其看到那只脱落在手背上的银镯,不觉心中一动,一股酸溜溜味儿,从鼻尖流到胸口。他低着头倒了一杯水,看着她把药服下,就慢悠悠地说:“还戴那镯子干什么?让红卫兵看见了会当‘四旧’给你破喽,还不快摘了去!”
        徐娘撸下银镯,递到他手里,抱怨说:“唉 ,我真糊涂,你先替我扔到柜底里去吧。”
        “怎么就一只?”小菁托在掌上,仔细审视着问。
        “那只我扔掉了!"她面带愠怒。
        “扔了!怎么扔了?”小菁感到蹊跷,就问,“这 么贵重的首饰怎么随便扔掉啊?”
        徐娘慢慢低下头来。千言万语一下子涌到嘴边。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想了又想,觉得一切又没有必要再向他说。那银镯贵重吗?不,那是栓她出嫁的绳索。进门后爷公见她年小常欺负她,她就用干粗活儿、脏活儿弄得一身不干净,使爷公不能靠近,而街坊邻居,却误认她勤快、泼辣....
        小菁看出了徐娘的难言之隐,怕加重她的病,就赶快替她把银镯藏了。避开这个话茬儿,说:“我 去给你煎药,火柴呢?”
        “在蜡台上,”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细语:“想不到竟得了你的救济,拖累了你。”
        煤球火炉架在外屋门口,白铁皮烟筒从窗棂上伸出去,喷出青色的烟缕,沙制的药吊子轻声的吱吱,散发着撩人的浓烈药香。约半个时辰,小菁把药煎好,又滤煎了两遍,兑在一起,有半小碗,端给她:“这叫酸枣仁儿汤 ,专治失眠、心悸很有效。”说着把药送到她唇边,又用另只胳膊挽住她的后背,慢慢地说:“你不用愁,等病好了,就跟了我去吧!”
        “我跟了你做啥呀?”她把药喝完,漱了口,出了一会儿神,窃窃说,“年岁上不相当,我都五十多了,你还不到四十啊!”
        “我不在乎这些。”
        “我可在乎!”她微显嗔态,带着极不自然的表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你也不想想?大疯丫和你一般高,别人会咋看我?我不想让人指我的后脖梗儿!”
        “可你是我师傅,这谁不知道啊!”小菁碰了橡皮钉子,忙把话锋转过来:“师徒是一家,难道我不应该照顾你?”他有意把“你”字说得很重,想从这细微的称呼变化中再试探一下 她的反应:“我有这个义务。 ”
        徐娘没有回答,用猜测的目光瞟了他一下:“你有这份心思,倒不如用在治疯丫的病上,万一治好了,不也能去我一块心病吗,这要比照顾我强,我将人土半截儿,就是死了不算短命,可她还年轻啊!”说罢就哭了。
        小菁低头不语,沉吟了片刻,说:“行, 唐山城子里有个精神病院,治癔病很拿手。等你身子好一点,我俩带她去瞧瞧。
        他一边归置着屋里狼藉的家什杂物、棉芯和线穗,一边说:“据说,这病主要在养,更须要有个好环境..”他不好再往下说了。
        “你说的也是,炕角上整天躺着这么个‘死猪’,我哪有心思收拾屋子。”她挣扎着坐起,打开蓬乱的纂髻,重新梳理着说,“我没有多大病 ,不过是一遇她犯病,我就心里烦躁,等过两天好些,跟你们一块儿去。”
             “妈——”小老丫醒了,猛然坐起揉着眼问,“你要上哪儿去?我也跟着!”
        小菁立刻用一块糖果堵塞了她的小嘴。
        徐娘发出会心的微笑:“看你那脏样儿,巴开两眼就吃,还不快洗洗手和脸!
        八
        徐娘眺望着窗外的天空,心情格外舒畅。那凝聚在眼前棉花堆似的浮云显得意外的高远。她推推熟睡的大疯丫,高声喊叫:“起来,洗脸换衣服,好去市里看病,万一治好喽,再给你找个婆家,也算了结妈这桩心事。”
        大疯丫霍然坐起.嘴角挂一丝傻笑:“真?”接着就瞪圆贼似的眼睛四处搜寻:“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在火车站等着你呢。”徐娘哄她洗脸、梳头、剪指甲;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折腾了足有一个小时,总算打扮得像个人样儿了。还别说,人在衣服马在鞍,这么一化妆,大疯丫俨然变成一位挺体面的姑娘。心说:“我这疯女儿不也挺俊吗,还愁找不到婆家。”
        大疯丫像个木偶,听从她妈的摆布、侍弄,两眼忽闪着像在追寻失去的记忆。
        徐娘叮嘱小老丫看好家。便拉起大疯丫的手向火车站走去。刚走上汇通桥,小老丫便甩着两只羊角小辫追上来,拉住徐娘的衣襟,粘胶似地贴在她的胯下,哀求说:“咋不带 我去!”
        “这个砍不掉的尾巴!”徐娘狠戳了一下她的额角,“你跟着做啥?”
        “我也逛逛唐山!”她的撩天鼻子、小噘嘴和水汪汪的眼睛,投掷出一派天真的乞求。
        “傻孩子,你还有心思逛唐山?”徐娘轻声一叹,“你咋不说逛美国?”
        “要不,你就给我两毛钱”她又伸出了稚嫩的小手。
        “给你,”徐娘把一张毛票塞给她,“好好看家呀!”
        “哎!”小老丫得意地蹦跳着回家去了。看她走远了,徐娘这才紧紧地拉住大疯丫下了桥,穿过闹市,担心她半路犯病再跑掉,紧拉她不放,心想,万一跑丢了,寻人事小,岂不让小菁白操这份心。
        事情很顺利,疯丫乖乖地一直跟着妈走过闹市,将到车站广场旁的煤河码头上,远远看见有个男子站在高处,翘首向这边张望。用搜寻的目光迎接着她们母女。
        这里,距唐山只有九公里,每天早晨六点有专门运送工人的班车开出。非常方便。但小菁仍怕误约,天刚蒙亮就来到这里等候。等候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也离不开这位师傅了。初到工厂的时候,在班上没有机会交流个人感情,便利用上下班的空隙,在她经过的路上去踯躅,希望不期然地和她同行。这并非为了顺路,而是为了多些接触,使师徒之间的感情更深厚、更诚笃。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以致改变了他上下班的路线。现在,他又提前赴约,木桩似地站在那里等她。当他偶然看到那满身漆黑早已废弃的运煤码头,如一节朽木扔在水里时,三十多年前积在他心里一个朦胧而微小的细节,却变得无比显眼了。印象是从她那只银镯上清晰起来的。
        大约他三、四岁刚记事,西泊外婆家大妗子有个家下侄女,叫芒姐,常抱着他玩。每当他哭闹着要母亲回家去时。芒姐就把他抱在怀里,跑到村外的煤河岸上,指点着那远去的帆影说:“孩子,你看,那不是来接你回家的吗!”小菁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视线被腕上那银亮的麻花儿式手镯吸引住,同时丢掉了回家的念头,并闹着要她摘下来拿着玩。芒姐好性儿,毫不吝啬,利落地脱下来,给他套在胳膊上。这一细节,不知怎么被大妗子发觉,便狠狠训斥了芒姐一顿。从此再不允许她戴那银镯了。直到她出嫁,才从外婆板柜中珍藏的首饰匣里拿出来。后来才知道,这是芒姐定婚的礼品。
        为了出嫁,她终于又戴上了那副银镯。因婆家路途遥远,当地习俗新人须先住下处。芒姐出嫁的前一天,穿戴焕然一新,登上了去胥镇的专船。因小菁和母亲要回老家,也顺便搭她们的船一同前往。
        船在河心里破水航行,明媚的阳光使河水一片清亮。河岸浓艳鲜绿,灌木和苇丛都像刚从水中钻出,披着让人丰美的光辉。远处拥挤的林术梢头,一轮红日正拖带着湿气冉冉升起,仿佛包容着一腔送别的眼泪。
        “芒姐,看呀!”小菁嚷起来....
        她拉住他的手走向船头,看河水清凌活泼地随船流动,蓝天开阔明朗,绿岸缓缓旋转,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皮球,滴滴溜溜绽满了红浓的胭脂。在这一瞬间,姐弟俩初次感受到世界的明媚和清新,这是她们童年的底色。他俩贴身站着,她的银镯不时碰撞小菁的头顶和脖胫,她身上散发出空气一样的植物的清纯气息,眼睛清澈明亮,就想载船的河水。身影投在舱门上,落在身穿蓝布大褂的母亲的脸上。芒姐站在船头,望着滚滚河水苦笑。随着轻蔑而又凄怆的一声长叹,将一只银镯脱下 ,投人河水。一缕银光,刹那间付之东流.....
        母亲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命小菁就近从那藕棒似的胳膊上撸下另一只银镯。晌午的时候,小菁看到船的左方,出现一堆黑苍苍的影子,像一片高大错杂的树林,乌烟瘴气,兀立岸边。母亲指着那堆幢幢怪影,对芒姐说:“瞧 ,那就是河头,你的婆家胥镇。
        小菁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瞪大眼睛看着那神秘莫测而又陌生的东西,心里有一种莫明的迷惘。好象面对一个庞然怪兽,伏卧着凝然不动,准备猎取食物的样子。这难道就是芒姐的归宿?一晃三十五年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历史又把他们拉在一起,不觉扪心自问:他与芒姐的重逢,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偶然的巧合呢?当年,那长姐幼弟的耳鬓厮磨的每个细节,把一个更加完美的她推到眼前.....
        小菁抬头看了一下表。远远见徐娘和大疯丫来了,就赶快迎了上去,催促说:“快点吧,怎么晚了?都检票了!"
        徐娘紧走几步说:“让疯子磨蹭得耽误了时间,使你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票买好了?”
        “买好了 。”小菁挽着徐娘一同走向进站口,却被拒绝了。她和小菁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但小菁并不介意。
        他们顺利地通过检票口,登上火车坐下来,令人惊奇的是,大疯丫看着熙攘的旅客,便哼起了“洪湖水浪打浪”的小调;这首歌还是她在精神失常之前和秋生学会的呢,现在大家都唱样板戏,已经没人唱这首歌了。听到她纯净的声音,人们都向她投以会心的微笑。
        精神病院建在唐山市北郊一个小山坡上,地名叫城子里。徐娘抢先拾级而上,小菁只好紧紧追随,上前搀扶她,这次竟没有拒绝,还紧紧挽住了他的手,但很快又和弹簧一样张开来。这里看病的人不多,没等多久就轮到了大疯丫。经检查,确诊为精神分裂症,须住院疗养观察一段时间。据说,这种病例他们已治愈很多,治愈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但需要一笔可观的押金。初次入院可先预交五百元。那年头物价平稳,五百元能买五百斤(市斤)玉米,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年的口粮定量。
        “五百块钱?”徐娘的心冷了半截。坐在走廊的排椅上,身软得如一滩泥。
        “你看,又犯愁了不是!”小菁的嘴唇贴近她的耳廓,“别担心,我都带来了。”
        他拍拍上衣袋,以示早有准备。
        “你工资低,不富裕,千万别因这事向人借钱呀!”
        “你放心,这是我个人积攒的。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拉家带口,每月伙食费十几元,剩下全部储蓄,一年就达到这个数儿。”
        “这可不是个小数啊!”
        “只要能给她治好病,我不惜任何代价。”
        “我寡妇失业的,啥时还清你这帐?”
        “不用你还,算我为你尽义务,我心甘情愿!”说完,没容徐娘表示同意,他就争着到住院处去办手续。抢先把整个身子堵在交款的窗口上。
        徐娘叮嘱了疯丫几句看着安置妥床位,住下,便和小菁肩并肩走下山坡。
        他俩步行到火车站,进了车站公园,拣个僻静去处,坐在长椅上歇息。徐娘望着树梢出神,然后悄悄对小菁说:“你这么做,究竟图啥?”
        “什么也不图,”小菁低下头含糊地说,“还不是为你去掉一块心病!”
        徐娘靠近了小菁,用一种似让对方听见又完全听不清的口吻说:“万一这丫头的病好了,你把她领了去成个家中不?”
        小菁侧耳细听,生怕漏掉每-个字,但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反问一句:“ 你是说我和她结婚?”
        “嗯哪,你不愿意?”
        “你想错了,”他把头低向胸口,下巴几乎要勾出胸膛里那
        颗心,老半天才说:“我是和你结婚,咱们俩结婚!”他停了片刻,又补充一句:“小老丫带着。”他表白得真真切切。
        “你......”她没来得及搜索出合适的语言回答小菁的表白,浑身便袭来一股灼热,脸颊上烫乎乎的,只觉得一阵莫明的亢奋和惊喜。她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在被他压在掌下的那曾扣过银镯的手腕。她犹豫半天,才慢慢低下头来,目光落在小菁的手背上,然    后吞吞吐吐地说,“你真傻,就不怕我把你耽搁了!”
        “不怕,我等!”他的手掌弯曲了一下,紧紧攥住她的手指。
        “你不用等,等了你会后悔一辈子!”她抽回自己的手指。
        “我绝不后悔!”小菁把头埋进两肘,羞愧地低声说,“我情愿这样。”
        “那你可别怨我呀!"她的语调近乎呻吟。
        “除非你嫌弃我...”.
        “唉,你咋总瞧不起自己?谁不知道你那点事是国家硬弄的,不是你人品上的毛病。”
        “不是毛病为何连你也瞧不起我?”他突然昂起头,眼泪汪
        汪地望着她。
        “你还不知道”她长叹一声,”有人看上你了!”
        “谁?”
        “任中萃!”
        九
        这些日子,徐娘的心地宽敞地足可以装得下一架纺车,摇动的手臂不知甩掉了过去多少沉重,一下轻松自如起来。上线的手指捏着棉芯像吐丝的蚕,柔软而绵长。她时而撩起眼皮看着那空空落落的炕角,心里说不出有多么惬意。多亏小菁帮她卸下了压在心坎儿上的这块心病。
        自从他把大疯丫从精神病院接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完全差了一个人样儿:雪白的脸蛋儿,玉亮的牙齿,翠黛的眉毛,漆黑油亮的头发,见人说话慢声细语,俨然就是当年她那没良心爹的脱影。可是,仍然没有一个人主动上门为她提媒。这又使徐娘感到些许远忧,真没有料到,常为她看病送药的任中萃,倒成了她的“红娘”。
        有一天,她来送药。见大疯丫穿一件新织成的红绿两色毛衣,通身焕发着复归的青春气息。便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说: “这哪里还有一点疯样儿,就凭这模样这气派,会找不上对象?婶子,你若信得过我,她的婆家我包了,我给她介绍一个对象。”
        一向被不幸愚弄得过于自卑的徐娘,从未奢望能攀附任中萃这样的贫下中农。经她主动提出,心里便活动了几分,试探说:“真?那敢倾好,哪庄儿的?”
        任叶萃放下大疯丫的手。转向徐娘说:“地方是远了点儿,海下的涧河。”见徐娘面有难色,又近一步解释:“婶子,不用担心,这主儿不是别人,就是我姨的儿子大表兄,你老见过的,岁数大了点,可成分好呀,过了门儿,能给妹妹提门户。”
        徐娘记起来,这人每年春节都来萃儿家拜年,叫李桥。足有三十多岁,差不多长大疯丫一轮属性呢。他面色紫黑,性格怪癖,带有一种病态的固执,平时不务正业,专嗜打鱼摸虾,生就一种冷嘲热讽和玩世不恭的脾气。他虽出身贫苦渔家,但并不以此为荣,曾换过许多工作,都一无成就。在南堡盐场作化验员,几周就被解雇了。后来又回家当民办教师,也弄得名声狼藉。家里对他失去了信心。后来,他依赖父亲的关系,自谋了贩鱼的生意。因为不合时宜,使姑娘们望而生畏。故至今没有娶上媳妇。她想,大疯丫是患过精神病的姑娘,生父又侨居海外,下落不明,难得有人敢讨她,能作媳妇就已经很幸运了,如果她真的命里有福,结了婚,说不定会时来运转的;何况对方成分好,有个好的家庭成分,比什么都重要。于是,她狠狠心,说:“那我 就听你的,把她交给你了。”
        任中萃见徐娘应允,也表示:“您放心,我绝不给妹妹亏吃,我也是女人,再说,咱娘儿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日子不多,徐娘就委托小菁作女方代表与任中萃接洽,进行了相亲,定亲,下礼,送帖子等一整套旧的婚俗礼仪。然后求王灿叔由生产队派了一辆胶轮大车,择日送亲到涧河去。一路上多亏小菁在车上悬了毛主席像,还装饰了许多红色的革命口号。新人和送亲人一律手拿“红宝书”,胸前佩戴领袖像章,又有王灿叔写的证明信做保镖,虽碰到破“四旧”的红卫兵小分队巡逻,很容易的便冲出了”革命”的包围圈,平安到达涧河,圆满地拜了花堂。
        经过这件事,徐娘对小菁更加另眼相看了。除了他疼自己还有谁?真难为他了....她这样想,越想越觉得小菁很像当年自己抱过的小表弟。那过低的天眉,那脖颈上的红迹,就是证明,但她不愿把事情挑明,她怕因此反而失去了他。她与他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互相看得见,却谁也摸不着谁,因而也不能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只能各自诅咒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是一个好人!”她停住纺车,灵巧地接好一个断了的线头儿,用手撵匀了,悄悄自语,“可惜,好人不得好报!"接着,他又想到了小菁的不幸遭遇。她同情他。自从命运把他和自己拉在一起,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这欣喜不是温热的心潮,是驱逐孤独的渴望,是对过去残酷的修补。
        窗外隐约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娘不自觉的停住纺车,侧耳倾听,她知道来人是谁,谁能常登她这低矮的门槛?只有小菁。
        自大疯丫出嫁,小老丫上学,屋里便空了,倒像失去了什么,不断把小菁拖到自己的心坎儿上。一想到他那宽阔的胸膛,黑亮的对她注视的眼睛。她的心脏就震颤一下,尤其他的手偶然碰撞
        她时,那关闭多年的野性,便在心中狂乱地奔跑。她为他洗衣时偷偷留下的那件汗衫,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贴在脸上亲吻。男人的特殊汗味,复苏了她枯萎的花蕾。
        小菁走过堂屋,站在帘外,也一改往日呼唤师傅的习惯,只轻轻问:“屋 里有人吗?”
        “进来,快进来呀!”徐娘忙推开纺车,下炕蹬鞋,顺手拣起笤帚,扫净炕沿上的棉绒和线头,扁身坐下。
        小菁没坐,用帽子揩着脸上的汗,站在她的面前。
        徐娘近前举手轻轻弹去他两肩上的尘土,怔怔地望着他,问:“你见着疯丫头没有?两口子还合得来?”
        “小两口好着呢,女婿岁数大,但知冷知热,会疼人。”他略低下头,注视着她的前额,“并不是人们贬斥的那样儿,是个通情达礼的男子汉,家里不用惦记她,她很满意。
        “那就好!”徐娘舒了一口气,眼睛失神似的盯着小菁。
        小菁顺势拉住她的手,一股激荡的热流漫上心头。
        徐娘只偏移一下脸 ,再没有把手抽回去,身体却轻轻向后闪着,暗示自己被动。
        小菁就势拉她到身边。她没有说话,只微微摇头。然而,她的两只胳膊早已张开,翘起脚尖儿,上前搂住小菁的脖子,把头扎在他的胸脯上。接着就是小菁的浑圆长臂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揽在怀里。两颗不同经历相差悬殊的心交融了。有谁知道,这瞬间的幸福,却洒尽了他们多少年的辛酸。
        “啊!”放学归来的小老丫突然闯了进来,“你俩做啥呢?”两人缠在一起的胳膊,突然松开了紧扣,身体疾速拉开了距离。
        小菁尴尬得不知所措,厚着玄红的脸,慌乱地溜走了,徐娘却一反常态,慢条斯理,说:“说啥来?我在量他身上的尺寸,打算给他裁件衣服,他为这个家操心受累的,咱娘儿俩得有点人心!
        小老丫疑惑地站在那里。将书包拖在地上,呆呆望着神态自若的母亲。
        晚上,等小老丫睡下,小菁又悄悄溜回来,徐娘发觉门外月光下闪现一个黑影,便迎出去低声呼唤:“ 是小菁吗?咋不进来呀!”
        “我怕小老丫打我呢!”小菁扭怩说。
        徐娘笑了:“她敢!?” 她没再往下说什么,两人就又抱成一团。
        朦胧的月色,暗暗投下了他们的身影。
        十
        近来,徐娘一想到小菁,心里就涌出某些甜润的滋味儿,使她有闲心抓住生活的斑澜色彩,抹去自己感情上的空白。长年让烟薰昏的靠山镜被擦亮了,板柜云字卷的铜把手上尘污的锈斑被除净了,蜡台盘上还多了一瓶雪花膏和一把新买的拢梳,常常停摆的八角挂钟又滴哒唤回流逝的时光,纺车嗡嗡旋转的轻快节奏,仿佛摇去昔日没有尽头的重负。
        日子过得舒展开来。只有腕上那只银镯被摘掉了,扔到轻易不被发现的柜底里。可是,自从和小菁有了那事儿,为何很长时间反倒不来了呢?
        那是一个淫雨的傍晚。徐娘的房子漏了,小菁冒雨扛来了一卷油毡,由单位赶来为她苫房,浑身淋得精湿。她替他换衣服的时候,朦胧的投入他的怀抱。小菁先是-怔,然后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见只有小老丫正在熟睡,便把她轻轻抱起来,平放在炕上,喃喃地说:“我们结婚吧....”
        她没有回答,只用胳膊搂住他的腰,同时两腿紧紧盘住他的下身,断断续续地说:“这 ,和结婚....差多少呢?”
             “那不一样!”小菁斩钉截铁地说,“结了婚我们就是夫妻,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不用躲躲闪闪,更不怕别人说三道四。”说完,就温存地整理她纷乱的头发。
        “唉,除你和我说这样开心的话,有谁能这样对待我呢!”
        她的脸贴在小菁腮上,两行咸涩的泪水,流人小菁的嘴角儿。此时此刻,两人共同享受着婚姻的美满,同时又各有各的遗憾。
        徐娘想的是:她已嫁过两个男人,两次出嫁都不是出于自愿,一个是被强者逼迫,一个是被弱者可怜。只有这第三个男人小菁,是两厢情愿,然而自己却没有勇气去公开喜欢他,因此感到遗憾。
        小菁想的是:爱情与婚姻,做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绝不是简单的两性结合;须要观察与选择,更需要同甘共苦共患难;他与前一个妻子曾相敬相爱,但“政治”不允许他们长久结合。这次与徐娘相爱又是这样。在社会上各种旧的习惯仍然有形无形影响人们的时候,不明确夫妻关系,很快会遭到种种非议而重演家庭不幸的后果。
        “我们总不能这样下去吧!这像什么?"小菁边穿衣服边说,
        “正式结婚是你我的终身大事,这是《婚姻法》允许的,若总是捂着盖着,人家会怎么议论?我受不了!你难道说还让我再经受一次磨难吗?"
        “看你说的啥话,不能总那样?我虽是家庭妇女,也明白这个理儿,我认准你对我好,九牛二虎也拉不开咱们,等过一段,天下太平了再到公社去登记,然后你就往我这里一搬怎样?”
        “行,我等着!”小菁高兴地答应了,并未表现出不满意,也绝不会因此而不再来家。
        “或许是怕红卫兵们知道了来造反?”徐娘这样猜测。对被
        “造反”,她至今心有余悸。记得刚开始破“四旧”时,就是强按着她的头把纂髻剪掉的,以后她又偷偷蓄了起来。从那时起,她待人行事,都要受政治神经的约束。对小菁就是这样,若一旦不常来家,就觉得是政治原因和自己疏远了,好像就需要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偶尔停下纺车,对着窗外的天,出一会神。坎坷的经历赋予她提前嗅到不幸临头的预感。她推开纺车,来到后院,找王灿婶儿探听消息。
        社会.上的动乱和恐怖,似乎并没有在王大婶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只是变得比从前冷漠,脸上的皮肉松弛得几乎没有表情,仍然是不紧不慢的声调。她令人难测的眼睛一瞥,接过徐娘递过去的烟荷包,倒了一点,用一张纸卷上,伸出舌头一舔,从腰里摸出打火机打着,很长地吸溜一气,喷着烟雾说:“你问小菁咋没来家?他还上你这来做啥?听你叔说人家也有‘观点’了,受群众组织保护,不能随便出来,怕被对方逮了去!”
        徐娘似信非信,说:“他敢有 ‘观点’?人家红卫兵肯要他?”
        “傻娘们儿,人家冲啥不敢有‘ 观点' ?有任中萃介绍,谁敢不接收。”
        徐娘心里一动,便脱口说出:“他们咋认识的。 ”
        王大婶飞她一眼:“你还不知道?反来问我!她不是求过你么,总没回话可不就得求我。说是专给她们那派抄写大字报,如今两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她把下嘴唇伸得老长老长:“听说她们那派胜了两人就结婚....”说着,就压低了声音,附在徐娘耳朵_上:“听说还要和你划清界限呢!”
        徐娘听罢,刚刚还是渴望得到安慰的笑脸,立刻布满失望的阴云。两手暗暗攥紧,眼睛瞪圆,毫无顾及的说了一句:“我去找他!”
        她沿着煤河向街里走去。
        她边走边自责:“怪我,我混蛋!”然后又自问:“我怎能怪他呢?”于是她又为小菁不来家搜寻客观理由,“这种年月把人们分成派别,亲戚不是亲戚,朋友不是朋友,你今天这个‘观点’他明天那个‘观点’,互相诽谤中伤,怎能凭王大婶一面之词把小菁否定了呢!”
        “我找他去做啥?去评理?去分辩?去哭闹?去质问?"她想,那岂不是把自己和小菁的隐情公布于众,让任中萃她们抓把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自己已是徐娘半老,死了不算寿短,可小菁还年轻啊,那不是害了他一生的前程么!她不知不觉走上了汇通桥,她的倒影照在河里,被风吹皱,弯弯曲曲,似在嘲笑自己。
        她又从桥上踅回来,走下河堤,捧起水洗去脸上的泪痕,决定把这事儿吃进嘴里,嚼烂,咽到肚里,消化掉。回到家里,她身子似有千斤重负,心里却已空空荡荡,轻飘飘像失去重量。小老丫已放学回来,正在家里等她。勉强打点她吃了午饭,便躺在炕上假寐。小老丫守在身边,替她揉按胸口。一时像倒了五味瓶,不辨酸甜苦辣,就觉得嗓子里憋了个大疙瘩,想吐,吐不出,欲咽,咽不下,想哭,又哭不出来。
        这时,已是歇晌的时候,烈日当空,树荫匝地,蝉声噪耳,让人慵懒而烦闷。徐娘刚要睡着,就隐约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她从枕头上抬头倾听,已见小菁掀帘进来。只见他穿着白的确良翻领衬衫,制服裤子。手里拿一顶麦秸草帽扇着,站在她母女身边,问:“怎么,不舒服了吗?怎么不让小老丫告我一声!”
        “不,不,我没病。昨天在河沿打青柴中了点暑。”说着,很利落地坐起来,理理头发,脸上顿时显出愉悦,“你咋这么长时间不家来?我寻思你不会来了!”
        “为什么?”他把草帽放在板柜上,解开衣扣,扇着衣襟,用一种特有的安详和抚慰,坐在徐娘身边。
        小老丫随手递给他一把蒲扇,从炕上下来,坐在春凳上,微迷着眼睛,看着小菁摇动的手臂。
        当!八角钟敲了一响。徐娘说:“老儿子,离上学还有两钟点,你替我把那几件衣服拿到河沿上去洗。”
        “哎!”小老丫答应--声,从春凳下的纸箱里,取出几件脏衣服,拿了搓板、肥皂、脸盆走了出去。
        小菁默默靠在徐娘身边,用无声的体贴与安慰分担着她的疑虑,问:“你说, 我怎么不会来呢?”
        “有人说,你有了别人....”
        “谁说的?”
        “那你不用问,我只问你是不是跟萃儿好上了?”
        “嗯,是挺好的,还随了她的‘观点’呢。”
        “你真喜欢她?”
        “她人不错,这草帽还是她送的呢。”他有些愕然,“你问
        这些干啥?”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小菁连连摇头。
        “你不明白,那是我糊涂了。”徐娘长吁一口气,“我一辈子没办过错事,就和你办了这一件,还落了这么- 一个结果,真败兴!”她忍不住哭了,上前拉住小菁的手,紧紧攥着,好像怕被人抢走似的,哽咽着说,“我心里忒难受,有话说不出啊,割舍的你吗?实在割不舍的,事到如今,又不得不割舍你。你做的对,应当找一个年貌相当....”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哪个烂舌头的人这么缺德,挑拨咱们的关系!”小菁气急了,分辩说,“ 是任中萃托王灿婶找我给他们组织抄大字报,这不,还送我一顶草帽儿,别的事我没答应,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我的分量?能配得上人家吗?让人家知道影响多不好!人家是姑娘,我没资格和她交朋友,我这次来,就是专为商量我俩结婚的事。”
             “结婚?”她先是沉吟,待心里对小菁的疑团烟消云散之后,就断然说,“不不,不中!” 她坐起来了,乞求似的:“再等 等吧,我也知道拖下去不好,年岁不饶人,可现在不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呀!你就只当为我....”.
        小菁一头埋在徐娘的怀里。哭着说:“你还顾虑什么?到现在我还不懂,我俩这样下去,真不知落到什么下场!”
        徐娘反而沉静下来。伸展五指梳理着小菁的头发,安抚说:“我都知道。正是因为你对我真心实意,我才顾虑年岁上的不般配,怕陪伴不下你来呀。”
        “那是咱俩之间的事,只要我不嫌你,别人说什么也插不上嘴,《婚姻法》并没规定夫妻的年龄差距。我看,我们明天就去登记吧。”
        小菁的一番痴情话,深深打动了徐娘,暂时的误会,早丟在脑后。说:“你又犯傻 了,你还能嫌我?刚才那些话算我没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要明天就去登记,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呢。”
        “不这样不行。解放军要组织两派大联合,我要上学习班集训,想在走之前,把咱们的事办妥;要点东西吧,也算是个纪念。”
        “中,我们结婚的事先撂一边。但两人好一场,我要点东西。”她想了想,“要一块素色头巾,一件青色大绒袄,一身绒衣绒裤,不过也别为难,现在物品缺,能买更好,买不到就拉倒。”
        小菁点头应允。
        “你这样一去不知啥时回来,多会儿想来就来,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来了要啥我还给你啥,就是先别嚷嚷着结婚。不结婚,我也知道该咋疼你。”
        天空飞来一块云,遮住了太阳,接着就声声闷雷,从天外传来。
        小老丫洗衣回来,端着衣盆在门外喊:“妈,要下雨了 ,衣服晒在哪儿呀!”
        徐娘赶紧移动身子,与小菁拉开一定距离,看看挂钟说,“放在外屋吧,你不用管了, 这会儿你也该上学去了。”
        十一
        恼人的年月,本来就过得迟缓,牵挂和等待的焦躁,把日子用纺车摇得又细又长。掐指一算,她和小菁分别已经两个月了。
        听王灿叔透露,他在学习班吃了很多苦头,这使徐娘非常惦念。据说,在学习班,一群人把他围在中间推来搡去,揪头发、拧手、弯腰、低头,震耳欲聋的口号,喋喋不休地申斥,要他交待尚在隐瞒的问题。每想到这里,徐娘就坐卧不宁,寝食不安。有一次,竟将她从梦中惊醒,砰然心跳,汗湿枕巾,睡意全无。
        她摸黑坐起来,极力摆脱疆梦的缠绕,回味着他临别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卤热的早晨,她睡在院子里的苇席上。忽见两只赤脚来到身边。脚板厚实,脚背上有许多伤痕,像是从荆棘中走过来。通红的颜色似被凉水浸泡,只有脚趾肚儿下面一点白色。她顺脚跟往上看,小腿肚儿饱满的筋络,像走过许多泥泞的路;再往上两只裤腿一高一低的挽起,腰里插一把镰刀, 上衣很破旧,粗针大线打着补丁,肩上扛一束苍翠欲滴的蒲草。当她抬头与他目光相遇时,浑身顿时涌起一股热流。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要走 了,你要的东西没买到,但这点蒲草足够你编一张褥垫了。这东西常年生长在煤河边的坑塘里,可随便割,用它编褥垫儿冬暖夏凉,以免你睡土炕总闹腰疼。”
        她翻身爬起,跪站着。抱住他的双腿,见四邻还都在沉睡,悄声说:“我当是谁?为这事起这么大早,弄一身露水要着凉的。”
        说着,援着他的双腿、躯千慢慢站立,“进屋说话吧。 ”
        “不咧,”小菁放下蒲草,抹了一把汗,“我想趁着清静 ,在这儿和你商量点事。”
        “那就快说。”她觑着眼睛望着他。
        “我想到学习班上把我们的关系公开,”他的语气近于哀
        求,“希望你同意。”
        “别,那成啥?往后咋让我做人!”
        “有什么不能做人的,正大光明结婚是我们起码的权利!”
        “傻子,现在谁和你讲权利?”她乞求了,“你只当为我,等
        你从学习班平安回来,我们再公开关系也不迟。听我一句吧, 中不?”
        “那,我们的事,这里的人知道不?万一被人家提出来,不被动?”
        “不会,他们冒影儿也不知道咱们的事,没人往那事上想,岁数差的大,人家都心思你是我徒弟。”
        “不过,我这次一去凶多吉少 ,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眼圈一红,蹲身靠在窗台下,“万一我被处理回家,有朝一日,回来找你,你还要我吗?”
        “我要,我要你,一定要!”她重复着语气一句比一句重,生怕小菁听不明白,“除非我死了!我想,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她的脸上闪烁出点点泪光。
        “小声点!”小菁指指还在掩门熟睡的四邻,“你别急,我听
        你的就是了。”说完,迅疾走出王家老宅院的大院,但忽然又返回来,补充说:“国庆节放假时我争取回来,若那时不来,中秋节也一定来家。”
        徐娘盼望着。国庆节到了,小菁没有来,中秋节过了,小菁仍没有来,焦躁壮大了她的胆量,到后院去向王灿叔打听。王灿叔翻着厚重的眼皮,教训说:“一个妇道家,挨了狗屁呲还有脸来问这个,你一不和他沾亲,二不和他带故,钻头觅缝的打听啥?就不怕人家笑话!”
        徐娘碰了一鼻子灰 ,不死心。又炸着胆子 去问任中萃。任中萃沉着眼皮,连瞅都不瞅他一眼,一心做着沸料,说:“他这人真不知好歹,我们求他是瞧得起他,他反而说我们别有用心,我们用右派做啥?翻天吗!我劝你(她把您字改了)还是少谈他的事吧,免得挨上!”
        徐娘的心冷了,浑身哆嗦,就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她想到小菁走时穿的还是单衣,现在天气渐凉,何不以送衣为名,亲自去学习班看个究竟。凭借师徒的身份,看他们能把自己怎样!主意拿定,她梳好头,穿戴整齐,带上一套秋衣,和小老丫一块冲出家门,向学习班奔去。
        天快亮了,但晨雾很浓,把胥镇濡染得模糊起来。三步以外看不见人,赶早的汽车亮着大灯,响着喇叭,力图射透浓雾,却显得那样昏暗无力。她和老小丫几乎是凭着大体方位和感觉,朝向学习班那条路走的。雾扑在脸上,一会儿就化成细细的水珠儿,流到嘴边,有一丝咸味,那里面有她的泪水。
        刚登上学习班门前高高的台阶,就听起床的号音吹响了。一个警:卫出来拦住她们:“这时候 找谁?”
        “小菁,”徐娘上前答话,“烦你给找一下,中不?”
        “干什么?”脸上毫无表情。
        “来给他送衣服:”
        “你是他什么人?”警卫审视着她。
        “他是我徒弟,我是他师傅。”
        “好,放下吧,等会儿交给他。”他接过包裹
        “见见不中?”
        “你想跟他说啥?”
        “啥也不说。”说
        “啥也不说你见他干吗!”说着便把她们赶下石阶,“快走开!”接着把大门呀的一声大开。
        一队学员跑步喊着一、二、三、四从里面出来。
        徐娘领着小老丫站在一边,仔细在队伍中搜寻。见一个学员,上衣后襟被撕开一尺长的口子,并向她们招招手,远远投以示意的目光,就低头跑过去了。那正是她日夜思虑的小菁徐娘明白,那衣服定是被批斗时撕毁的,他现在还穿着,心里非常难过天变一时。雾阴带来了雷阵雨,母女俩带着失望,迈着沉重的步子,急忙往回赶。一阵秋风过后,顿时送来麻杆儿粗的大雨。千条万条,把胥镇编织成一片雨网。她们凄凉的叫喊声,招来了一条贼亮的闪电,把昏暗的晨空,撕开一条银链。
        踩着一路的泥泞,踉跄来到家门口。见屋檐下停靠着一辆大水管儿自行车,车旁蹲着一条汉 子正在避雨。他一动不动地双手拢着一星烟火在那里吸,眼睛出神地盯着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看见有人进来,他立刻站起来,从后车架上取下塑料布,迅速走出屋檐张开,顶在她母女的头上。
        “妈,这样的天儿,您还出门,上哪儿去了?”
        “到学习班去了一趟,赶着给小菁送点衣服,唉....”
        “您看,我说啥来?他摊上了吧!参加那‘观点’干啥?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画的一圈儿,绕来绕去就把他绕在里头,何况他还属十八种人儿”
        徐娘无心分辩。将姑爷让到屋里,将淋湿的衣服换过,才问李桥的来由。
        十二
        李桥自和大疯丫结婚后,便有了过日子的心。他省吃俭用,终于拼搏着置了一套撒网,一大一小,都是真正的丝线织成的。大网有三十六个网坠,沉甸甸的十多斤重。小的只有二十个坠子。两张网都用热猪血浸过好几遍,挺爽爽的紫黑色,离水飒飒响。自从有了这两张网,村边的坑塘河汊,就成了他夫妻俩的天下。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人干涉他们是搞“资本主义”,使他们自开了一块“小特区”,每天天不亮,他们下炕拾掇鱼篓,穿上胶靴,他背上那张大网,疯丫背上那张小网,各自尥开两条腿,去沿着河边走,或是围着坑塘转。但他轻易不撒第一网,因为第一网下去后,网就湿漉漉不能背上,要一直提着,很沉很累。必须看准了,撒第一网,肯定是丰收的。白花花的鱼在网里碰撞着,喘息着,惹得围观人咂嘴吐舌。但他从来不在这时候表现高兴,总是默然地沉着脸倒网,拾鱼, 一脸苦相。仿佛没有这网鱼,他和大疯丫就无法过这一天。收拾完了,再默然地离去。
        小网,为的是让大疯丫学会撒网。他说:“家有万贯,不如日见分文。”于是,就用小网教她打鱼。他在河沿下的大柳树下站定示范: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手里七分放三分收,把网撒成鸭蛋形状。这大疯丫自嫁到海下,受大自然的陶冶,不但久病痊愈,而且地灵人杰,学什么会什么,成了李桥的好内助。最近又怀了孕。已经四个多月了,李桥想接丈母娘和小姨子来帮自己料理一下家。因为他经常外出卖鱼,剩妻子一人在家不放心。
        “这不,为接你们娘儿俩还赶上了大雨,幸亏一篓鱼好歹出手了,要不还得赔钱。我看等雨一住。咱们就走。”李桥指着大水管自行车说,“小老丫坐大梁,您坐后衣架。
        “那中?”徐娘问,“你驮得动?”
        “小意思!”他笑答,“你们娘儿俩也不如我一篓鱼沉呀!”
        “就是耽搁你妹上学。”徐娘犹豫了。
        “鸡巴毛!他们搞停课闹革命,咱就不行来个串亲搞生产?何况这会儿说知识越多越反动,那学,上不上的不吃紧!”
             “小声点,到处有眼有耳,别给我惹事!”
        “怕个球,这话又不是我的发明,是人家江青说的。你知道不?他是毛主席的老婆,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她的话也得顶五千呀!"
        说得徐娘和小老丫都笑了,当下商量定了,吃点饭,收拾了家什和衣服,悬挂了纺车,关门闭户,上了锁,坐着大水管儿自行车上路,直奔涧河....
        转眼到了春节,小菁在学习班“改造”也告一段落。据说因“态度老实”博得办案人的高抬贵手,被定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遣送到西泊村监督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他背着行李从学习班回来,半年多与世隔绝的生活,看到什么都感到新鲜看街街宽,看天天远,看人个个光洁鲜丽,看整个镇被埋在白皑皑的冰雪里,天空被大地映亮,像一张巨大反光的天棚,灰蒙蒙笼罩着胥镇的空间。树木宛如玉翠挂着茸茸的雪饰。一阵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像天神的脚步,雪絮纷纷落下,飘散进银装素裹的田垄沟坎,使寂寥开阔的雪野起伏折皱,深远、迷茫。每条轮廓线都闪耀奇幻的银光,反衬出小菁 的头发长、脸色黯、步履艰。
        “人生真是一座山,”他边走边想,“眼下自己是上山还是下山呢?该怎样品尝人生的全部滋味呢?”
        押送的同伴,一路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与他对话时,不卑不亢,不亲不疏,火候掌握得恰如其分。小菁根据他平日积累下来的人生经验,去推断监押自己的这个人。他们走得很快,小菁走一程,就将行李卷儿往背上提-提。脊背上微微渗出汗珠儿,但立刻被针尖似的小细寒风继续不断地刺人,似凝作一团凉冰贴在背上。
        来到河沿街,路过王家老宅。小菁请求小解,那人点头应允,远远站在一边,面对煤河,用眼睛的余光斜睨着他的行动。
        小菁快步走到王家老宅门前的公厕停下来。从半开的院门往里看,只见徐娘家的柴房门紧闭,门环扣着锁钥,门前的积雪没过门槛,没有任何车辙脚印,说明这里很长时间没人来过。小菁的心口骤然一阵紧缩,他一直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在这里,他获得过温暖与安慰,给过他生活的勇气。如今,紧闭的门、雪封的路,使他心情格外沉重。在他看来,家,这个与生命同等的概念,是他仅有的一线希望一生 活和感情的寄托,也变得渺茫起来。胸中顿时感到窒息,就像空气里含着杂质一样,潜伏的不幸与残存的危机,正向他袭来。
        “她母女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想。从煤河到西泊虽只三十里路,小菁就好像长途跋涉了好几百里。脚下的雪咯咯吱吱,伴随着他的脚步沉吟。一步一个脚窝。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叹息。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走向成熟。因为,他再没有心思向胥镇索要什么了,心中反倒多了一份坦荡与纯净。
        十三
        废地。这是一片被荒芜覆盖着的废墟。除了狼藉的坟头,就是一堆堆瓦砾,给人增加了些许悲凉。
        徐娘踏着墓地中的空隙,在瓦砾中细心寻找着心上人坟头。她发现:所有的坟头上都添了新土和挂纸,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堆,仍光秃秃畏缩在道边上。墓碑上死者的姓名,已被风雨浸蚀的字迹模糊。但活下来的人都清楚,1976年7月28日凌晨4时30分,他死于那残绝人寰的大地震。他叫小菁。在这里陪伴着小菁的还有小老丫、任中萃、左军师、王灿大婶等朝夕相处过的乡亲们,还有他们生前耕种过的土地,土地上的太阳和四季不息
        的风。
        徐娘点燃了一摞纸,摆上果供,分一部分给小老丫、王灿大婶任中萃和左军师。然后,坐在小菁的坟前,呜鸣大哭......
        她记得,在那场灾难尚未降临的前五、六年中,小菁时常利用农闲季节,骑着自行车赶来胥镇看她。那时,他对他们的结合仍抱很大希望。
        头一年生产队年终分红,小菁分得了一百五十元。他把这笔钱交给徐娘储蓄,说:“你替我攒着,我这样干十年,就可以是一笔可观的盖房钱,有了新房,我们自己就有了家,那时,你可以搬出这王家老宅,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徐娘听到这话,便沉浸在美好的幻境之中。稍时,她微眯起双眼轻声一笑:“需要那老长时间呢?你若真有那一天,我已成了棺材瓤子,你和我还有啥过头儿!”
        “怎么没有过头儿!六十岁在我看来并不老,”小菁很亲切地说,“你也许不知道,和你在一起从未想到过老。 因为我可以和你不设防的笑,无顾及的哭,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这样平平安安的,哪怕过一年,一个月,一天,一小时,我也心肯意恳!除非我死了......”
        徐娘捂住他的嘴,在他背上轻击一拳,满面春风的丢给他一个慈爱而柔媚的眼波:“竟说丧气话,人家这里活得幸兴的,你咋说死?忌讳!”
        小菁表情郑重地说:“真的,别看你比我年岁大,黄泉路上无老少,况且,我这里常疼!”他指指自己的软肋;“在学习班时,开批判会他们专打这儿,让人喘不过气来,落下这病根儿,干活儿一吃力就受不了。”
        徐娘听了心里一阵凄楚,脸色顿时陷人痛苦之中。
        小菁苦笑着拉住她的手,恳切说:“不要紧,我不过这么说说,你就当真了,不过,万一有一天,我求你千万记住,从这笔钱里代我补交上这二十年的党费。”
           “你那党早开了,还做梦呢,谁承认你是党员?”
        小菁沉默了。徐娘见他难过,知道自己失言,便改口安慰:“也许会有这一天,耐心等吧。
        世界上的事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徐娘的劝慰竟成为事实了,而小菁却未能等到这一天。那是大地震两年后的一个春天,部队派人来为他平反,恢复名誉,补发了“文革”期间扣发的工资。这笔钱,比起他二十年中失去的工资当然微不足道,但对于长年摇纺车仍身无分文的徐娘,无疑是满院子里的线穗啊。
        当时,他颤栗着将这笔钱捧到王灿叔面前:“他叔,多谢你老费心,给我证明了和小菁的婚姻关系,才享受到这一待遇。但我不能收,我对不起他,没和他正式结婚,我收下这笔钱有愧呀!他活着的时候,嘱咐过我,说万一他死了,就把这钱交给你,连同五千二百元,求您给他交到县委组织部去。不看活人的面子,就看死了的小菁吧,难为他这一片痴心!”说着,扑通跪在地下。
        王灿叔面带羞赧,将她挽起:“侄儿媳妇,快起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农村妇女,高,高,高哇!"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小声向她道歉,“侄儿媳妇,过去我在你身上打过不光彩的主意,对不住你呀!”
        原来,王大婶震亡后,造成王灿叔感情的真空和生活上的困难,加重了这位孤老的痛苦。他曾压抑着内心的悲痛,投人了紧张的抗震救灾斗争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复苏,丧偶所造成的真空和生活上的困难,迫使王灿叔去托队长太太常为媒,向徐娘求婚,组成新的家庭。
        “日子总得过呀!”常为媒劝慰徐娘,“你无依无靠,再走一家吧,人也不错,关系也不算远,只迈个门槛儿就是了, 虽是简易房子,也总算有个家呀!”
        如果说,在平时有人对徐娘再嫁持保留态度的话,那么在震后的一段时间里,却很少有人对她的再婚进行非议或反对。人们已不再用通常情况下的信条或观念来衡量和要求震后特殊时期发生的事情,但徐娘婉言谢绝了常为媒的来访。只有这时,她才第一次公开声明:她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就是常常出现在她家里的小菁。常为媒得此新闻,逢人便讲,她本想作为笑料取悦于人,谁料反使人们恍然大悟,都表现得非常理智而平静地说:“那就让她等小菁吧!这时候,除了小菁,谁能顾得了她!”
        她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第五天,姑爷李桥来了,才替她打听小菁已经震亡的消息,而且没有留下任何遗物,便草草埋在十里外的废地里。埋葬他的时候,从村边到废地,一路非常安静。抬他尸体的幸存者们默默聆听队长的叮嘱:“他没家没业的,给咱村出了不少的劳力,咱们可要把他深埋一点,免得再挨遭扰,让他安安静静歇着吧。”他的话,使那些本来人人皆知的事,那些熟知到了不愿理会,久远到几乎忘却的事,在那一刻似乎突然有了些从未想到的含意,像有人用什么东西深深刺到肉里,把一个麻木的地方撩拨得疼痛起来。每个人分明感到这无声无息的压抑,不免阴冷地说起怪话:“被埋的没声息,埋人的咋也不吭声?到底是谁死了?”
        没人对应。这话说得太疹人!昏暗的月影中,只有队长和平时一样的派头,指挥为小菁的生和死划出一道熟悉而分明的界限。
        当李桥把这许多情景告诉徐娘时,她竟然痛苦地“唉呀”一声,晕死过去。当人们把他唤醒时,足有半个时辰不说话,只默默地望着西方,一阵余震过后,才突然放声大哭.....
        十四
        一辆双排座汽车,寻着徐娘的哭声向废地开来,停在废地外的田间公路上。从汽车上下来一男-女和一个小女孩儿。男的就是李桥。自从干上打鱼卖鱼这一行。使他潜在的才华逐渐显露,名扬全镇。随着国家富民政策的深人人心,他的交通工具也不断更新,先是丢掉大水管自行车,换上了嘉陵摩托;后来又改换二轮摩托小三轮子;这次又换乘了日本产双排座汽车。这时,他已是本镇双发鱼栈的经理。是本地靠跑海新起的一方首富。那女的就是她的妻子大疯丫。她穿着整洁、宽松、典雅人时的风衣,一条长辫盘上了头顶,弯弯的眉毛和有棱角的红唇,缓缓前引的步态;和婷婷玉立的身姿,完全找不到当年癔病的破绽。那小女孩就是她的女儿珍珍,走路、长相,完全是小老丫的再生。
        他们三人一同走进废地,用谦恭施礼而又郑重的仪态,似乎在讲述着一件重要的事情。然后一边劝慰着徐娘,一边将她搀出废地,一步一回头地上了汽车。
        “你们咋知我在这里?”徐娘擦干眼泪问。
        李桥一踩油门发动起车,扶着方向盘回答:“妈,你老(他把你字后加了一个老字)让我好找!镇里找不到你老,才给鱼栈挂电话让我帮忙找,我准知你老在这儿,因为震后年年清明你老来这儿上坟,看,果不出我所料。”
        大疯丫嗑着瓜籽,用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粒瓜籽的尖端。小母指翘起,塞进门牙中间,轻轻一嗑,瓜籽尖端劈成两瓣把头略略一歪,吸出雪白的籽肉,咸脆脆的籽皮同时“噗”地吐出去,腮间一对酒窝浮漾: “妈,你老就别再为他难过了,已经这么多年,不愁吃不愁穿的,为啥总为他给自己添窝囊,给他填坟挂纸有啥用?就是给他烧人民币,他也不知道了不是?撂下吧!”
        珍珍看着徐娘泪光满面,不解地问:“姥姥,您在哭啊!那坟里埋的是谁?”
        “是姥姥的亲人!”徐娘含糊回答。
        “亲人?爸说台北来的那老头不就是您的亲人吗?”珍珍望着爸妈脸色变化向外婆刨根问底。
        徐娘很尴尬, 一时又难以回答小孩子不该知道的提问。就转问李桥:“啥?台北老头!谁告诉她了 ?”
        李桥狡黠一笑: “这还用我们告诉?胥镇人哪个不知道大财主王春回来了!"
        这话太刺激了,一种压抑和屈辱感使她的脸上布满阴云,那慈眉善目上的温存一扫而光。沉默中蕴含着炸雷:“他回来不回来与我有啥干系?”这话很生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已活动的牙齿间嗑出来的,使李桥很难堪:“我这不是为你老好嘛。”李桥现出做生意拉主顾的殷勤姿态,满不在乎地开始了对这位长辈广告式的劝解,“如今人家是台北一家进出口公司的大老板,少说有几十个亿的资产,常在香港落脚办理商务。听说你老还健在,虽说那王家老宅震没了,可那地脚还在么,人家眼里有你才特地来大陆寻根,这样的客户请都请不来,你老反而不知好歹,起大早躲这儿来!再说了, 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你老过去毕竟和他是一家子么,这次若是再跟他攀上亲,咱们家的门槛不也跟着高了嘛,何况国家欢迎台商到家乡投资!依我说,你老还是见他一面,就算我求你老不中?”说着,就向大疯丫使了个眼色。
        大疯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向她摆手示意:“不要再往下说了.....”
        沉默。
        徐娘打开车窗,望着后退的废地,墓群、田野,喃喃自语:“真败兴,他还来探望我做啥?需要他时他跑了,不需要他时他又来了,真是冤家路窄!这种事咋就总让我碰上?看来,一辈子这张人皮真不好顶啊!”
        车轮滚滚。辛酸的往事再次撞开关闭已久的历史闸门。
        那是与王春人过洞房的第二宿。王春哭着不和她同房。怎么哄也不听。爷公过来劝:“孙媳妇,你就依了他吧,这孩子认生,让他先跟我几天,等和你熟了再搬过来。”徐娘信以为真,觉得爷公通情达理,会疼人,就点头应允。谁知就在第二天深夜爷公突然闯进新房占有了她;同时把一串管家钥匙,有意丟在了炕被上.....
        徐娘为这事哭了几天,不梳头,不做饭,不收拾屋子,不照顾王春,爷公只好百般哄她,答应由她带钥匙管家。从此,徐娘的地位变了,成为王家当家理计的主妇。
        这样过了一年。不知为什么,爷公又改变主意,向她讨还管家钥匙,沉着脸说:“孙媳妇 ,你不用管家了, 我看你年轻事浅,管不了,把钥匙给我,我先替你当段家,等春儿长大了,他让你管我不拦。”徐娘不理她,他又改为哀求的语气:“你只当可怜春是个没爹少娘的孩子。”
        一听这话,徐娘气得满脸煞白。把两手插在腰间,紧紧捂住那串钥匙,生怕他撒野抢夺,咬钢锉铁、一字一板地说:“说啥呢!你想变卦儿?欺我年轻是不是?既然这样,王春由你自己伺候吧,我不给你王家当这个老妈子!”说着,就从裤带上掠下那串钥匙,摔在地下。爷公被她一激, 倒软下来,涎着脸,拣着钥匙,牵住她的手,让她重新带着。当时,她怎能想到,就是这串钥匙,十七年之后,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把她压住,以致在解放后的一段时间里,仍然翻不过身来。
        为这,她恨爷公,更恨透了王春。她曾把摆脱卑贱地位的希望,寄托在丈夫长大成人上。但,她太天真了。王春刚进中学,就公然宣称,她是王家的女佣,事情是从取名字引起的。徐娘嫁到王家一直没有名字,见丈夫文化高了,就请求为自己取名,不要总是喊她:“来人哪。”那王春不但不给她取名,反而轻蔑地丟她一眼:“你是我家一副银镯买来的丫头,原本就没名,不叫你‘来人哪’叫你啥?叫狗?叫猪?叫猫?嘁!”
        徐娘火了:“咦,你咋骂人?”
           “就骂了你怎么样?难道你不是人?还是啥!”见徐娘不答言又逼问,“你说,不叫你‘来人哪,’到底叫啥?”
        徐娘受了侮辱。觉得这话真噎人,绝不能让他把自己的嘴堵住。心说,戏文里做“娘娘”是女人堆里最高贵的人,就一本经的说:“叫徐娘娘吧!”
        爷公在一边讪笑了:“呸,你也想做千岁娘娘?那我孙子就冲了皇上,也不怕折他寿!”又转对王春,“就去掉一个‘娘'字依了你媳妇吧。”
        从此“徐娘”就成了她的名字。
        汽车碾起一路烟尘..... .
        “你老打算怎样,见他吗?”李桥鸣了一下汽笛,惊回了徐娘的噩梦。
        徐娘收回车窗外飞驰的目光,转过头来却没有答话。她的心随着车轮的颠簸,胸腔里像塞满了线团,理不出一根细微的线头儿。.
        回到家里,她把孩子们打发走了,略平息一下情绪,就对镜重新梳头,理妆,脱去米色风衣。然后启开那只紫檀色的板柜,一只手扶住云字卷儿的黄铜把手,翘起脚跟儿,把另一只手伸进柜底去摸。当那件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她的心不禁又翻腾了一下。
        靠北墙落地挂钟(它代替了老式的八角子挂钟)的长摆,嘀嗒作响,一声声打在心头,仿佛是小菁走进的脚步声。她把银镯撂在茶几上看着,一股亟度的陌生感,恶心似的涌上来。于是,随手抄起银镯,像处理一件垃圾,折弯成一个纥瘩,愠怒地向茶几下的高脚痰盂里抛去。
        “咚!" 一道冰冷的银光消失了。随即溅出几滴久已沉淀的唾水。
        李桥闯进来劝道:“妈 ,你老何苦拿镯子撒气?若实在不愿意见他,我明天代替你老会会他咋样?”说着就去捞那银镯。
        徐娘立即把一只脚踏在痰盂上,从牙缝儿里狠狠挤出两个严厉的字:“你敢!”
        这时,大门外传来轻柔的汽车鸣笛,接着就有人喊道:“家里有人吗?王春先生回来了!”
        娘儿俩的神情顿时一怔。在尴尬的瞬间,各自暗中盘算:对这位突然来访的不速之客,要怎样接待才好呢?
         选自作者的小说集《银手镯》
        (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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