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嘶
我常有机缘去瞻仰古长城，站在高大宽阔的城垣上极目远望,发思古之幽情;或者，沿着长长的城墙漫步,寻找古战场的遗迹。
我看到的是冀东境内的长城,那只是现在的万里长城极小的一角,但它却是建筑得最为宏伟坚固,而且也是保存得最为完整的一部分。这里,基本上还保留着六百年前这一段长城初建时的壮丽风采,完全可以窥见古长城的伟大形象。
去得次数多了，我对长城便产生了一种老朋友似的眷恋之情,时间隔得久了,便撕心裂肺地想念它,就像怀念久不见面的故人一样。不过,虽则如此,我却丝毫没有因司空见惯而情绪淡漠的感觉。每次去,都会产生新的激情,获得新的感受,增长新的力量,一种强烈的新鲜感油然而生,仿佛是初次同它相见。为什么会如此呢?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我想 ,这一定是因为,在这座地球上最长最坚固最浑厚的灰墙里，包蕴着一种神秘而幽深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这个古老而伟大民族的隐秘的灵魂。虽然,这似乎是一种无形的虚幻的东西，但我已感觉到她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了。
曾经有过那样一次难忘的长城之行，在我的心碑上镌刻了深深的印痕。
几年前,一个荒凉的早春,清明节过后不久，我陪同一位从远方来的友人,登上了万里长城最东的起点一山海关城楼 。在寒冷的北方,春天来得较晚。那时,长城脚下,青草刚刚钻出地面,柳树枝头刚刚绽出来黄色的嫩芽，天气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严冬的羁绊。
那一天，风沙迷漫,寥廓的蓝天被雾蒙蒙的黄尘所遮掩,昏浊的太阳像个大蛋黄，浩大的天宇仿佛如浑沌初开。站在城墙上，从塞外吹来的强悍的冷风,挟裹着粗大的砂粒,一阵又一阵地打在脸上，呛得我们无法从容地漫步，身子也不由得抖索起来。
我们的眼前出现了苍茫壮阔的奇景:东北方,紫黛色的峰峦插人雾霭云层中;山脚下,辽东大地的茫茫沃野,伸向遥远的白山黑水间。东南方向,一片波光滟潋,那是海天相连的蔚蓝色波涛。蜿蜒连绵的长城雉堞,宛如一条长长的飘带,消逝在肉眼不及的远天云雾中,而这一切,又仿佛都不是凝固的,僵死的。它们在动,在宇宙间不停地跃动。你看,海在翻滚,长城在飘舞,山在起伏......而在我们的身旁,那几株兀立的苍松古柏，枝丫颤动着,绿叶扎煞着树干摇晃着。-群飞鸟,鸣叫着，从我们头上掠过,向美丽的燕塞湖那边飞去,把我们的眼睛引向那如画般的青山绿水.....
这一切,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似乎是完全与眼前的季候相悖的。于是,我心猿意马,神思恍惚，陷入了对久远历史的遐想之中,脑海里叠印着一幕幕悲壮的历史画面。我想起了修建长城的明初大将军徐达、镇守边关主持长城防务的明蓟辽总镇戚继光,石河两岸同清兵决一死战的闯王李自成....
忽然，我的朋友拉住了我的胳膊:“你听到了吗?这声音....”
我望着他,看见他那阴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十分欣慰与自信的笑容。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他正在凝望着远方,像是一位有雄兵百万的大将军。
我仄起耳朵,仔细倾听，仿佛那呜呜的天籁声。“嗯,是山风呼啸的声音.....”
“不,”他摇摇头，“你听,这声.....”
“是山鸟的鸣叫声?”
他又摇摇头,认真地说:“你听,这声音...这是宇宙间的音响,人间的音响,横亘万古的音响。这音响,是从遥远的古代流过来的,也....从我们的心中流出来的....”
我猜不透他的话,不解地望着他,他又自语似地说着:“你听到了吗?这金戈铁马的声音,这是古战场上的角笳声,
篥声,杀伐声,战马嘶鸣声;这是劳动号子声，抬石筑墙声,思妇的悲泣声;你听,这声音多雄壮,这是解放大军人关的嘹亮的军号,马蹄踏踏,汽笛鸣鸣,还有,火红的战旗在风中扑啦啦抖动.....”
他笑了,笑得又柔和又爽朗,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心头的忧郁与压抑。.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我也听到了那些纷繁杂沓的声音,那声音里掺杂着“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的诗句,还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战斗召唤,和“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歌声....
我钦佩他那音乐家的天赋。他那对自然界音响的敏锐感受
力和发达的形象思维,使我感到惊奇。
“长城,这就是中国”。他缓缓地说，“长城的形象,就是我们国家的形象。她,古老而又年轻,严峻而又活跃，豪爽而又宽和
......她是不会垮掉的。”
我十分赞赏他的话,他的话把诗情和哲理融合为一体,表达了对真理的坚强信念。从他的话里,我忽然品味出了包蕴在长城内的我们民族的灵魂究竟是什么了。
“我要写-部长城狂想曲....”他的脸红红的，眼里有火光在闪动。他陷入亢奋的情绪之中了。
同他离别之后,我一直记着他的话,等待着这部《长城狂想曲》的诞生。我时常根据自己的理解,想象着那部狂想曲的样子。我想，这部雄浑博大的乐曲,定是通过对长城伟大形象的描绘，概括了我们伟大的民族精神，表现出我们民族的幽邃的灵魂。
是的,长城是一个伟大的形象,在我们的心上，她是一个不可摧毁的伟大精神支柱。在黑暗的年代,看见了长城,就看见了光明。在历史凝固了的年代,看见了长城,我们就听见了历史前进的脚步声。在我们被沦为奴隶的年代,我们想起长城,便冒着敌人炮火前进;当我们在征途上奋勇前行的时候,想起长城,就志不可摧...我们多么需要有《长城狂想曲》啊!
几年过去了,我没有再同这位朋友见过面,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写出了《长城狂想曲》。我想,创作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乐曲一定是很不容易的,它应该是概括了我们古老的历史，也囊括了现在和未来.....
我天天希望着这部狂想曲的诞生,不管是我的朋友写的,还是别人写的。也许,这样-一个伟大的主题,应该有更多的人去写。在我们这样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里,出现几十部《长城狂想曲》也不为多吧!
我还想,不管由谁去写这部狂想曲,都应该把我们向四化进军的壮美旋律加进去。因为,这个壮丽的事业正是我们的民族灵魂的体现,它同我们祖先建造万里长城那样的气魄和坚毅精神，是来自一个源头的。
原载《散文》198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