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盏幽蓝的水银灯,静静地俯视着它下面蹒跚走过的瘦小 身影。
        渔港码头的看船佬儿,当当地敲响了九十九声平安锣。灯 影里的桥头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这条海货交易市场的小街, 夜晚总是宁静的,也不见了百天的嘈杂和肮脏。可是老蟹湾独 有的腥味和咸味总是散不尽,使走上桥头的赵老巩感到格外的 潮湿和阴凉。老人是从老河口的造船厂回家的。家里出事了, 从他那焦灼而沉重的步态里就能看出赵家岀了不小的事儿。
        赵老巩勾着腰,扑扑跌跌地走着,手里提着的那盏桅灯不住 地颤抖。在路灯清冷的银灰里,桅灯的光亮显得微弱而模糊。 两种光源戏弄着心情很坏的赵老巩,一会儿将他渐渐抻长,又很 快将他无情地缩短。又吼风了,风头子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 眼生疼,也催着桥下褐黑色的浪头子呜呜溅溅邪乎地涌,涌来涌 去也翻不出啥花样儿来。一切都是雾腾腾的烟霭状态,是海雾。 凭老人的经验,海雾能将路旁的三层小楼缠绕得严严实实,就说 明天和海合着膀子憋足了全部气力,正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 风暴潮。
        人一倒霉,家里的盐罐子都生蛆,连吸一口凉风都塞牙。赵 老巩的老命就是用仅剩的一颗门牙顶着,顽强地活到了七十二 岁。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老人装了满口假牙,是享福的年纪。 可他的这五口之家并没有给老人带来遂心可意的福气,反让他 花着眼,发出垂垂暮老的浩叹:这日子,这混账日子,活活是狗日 的一把糊涂账啊!
        老人曾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赵振涛可以说是他们赵家的荣 耀。振涛是赵老巩抱养的,可他对他这个义父十分孝顺。振涛 不仅上了大学,如今还当上了省政府的对外开放办公室主任。 村里人都夸赵老巩:你这船师算不了啥,你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是 你捡了这么个儿子!这是你前世积德修来的福分啊。二儿子赵 振生当的是海军,在一次去南沙群岛执行任务时不幸牺牲了。 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成家嫁了人,只有三女儿赵海英和四女儿赵 四菊还留在家里。三儿子赵小乐算是让老人最操心的一个了。 赵老巩本来想把祖传的木匠手艺传给这孩子,这小子天生是个 顶风噎浪的命,缓水窝子呆不住,从小喜欢划船到海里闯荡,尽 逃学,糊弄着小学毕业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三年前,有 人租用小乐的大肚蛤蟆船倒卖私盐,他也被牵连进去,入了大 狱。今年开春,他刚从监狱里出来,赵老巩就把自己亲手做的机 帆船交给他,让他挣钱娶媳妇过日子。
        小乐的未婚妻朱朱本来是爱他的,他们在小乐入狱前就订 了婚,两家还定好小乐出狱就结婚。就在小乐岀狱这个节骨眼 儿上,村头的北龙大港破土开工了,朱朱进了港口筹备处,当了 一名工人。赵老巩有个疑问一直抹不掉:朱朱这孩子把婚期一 拖再拖,是朱朱眨眼之间变了心,还是那个北龙港的小白脸儿夺 去了这闺女的魂儿?反正做了工人的朱朱瞧不上海里颠浪里闯 的渔花子了。昨天朱朱娘派媒人到家里来退亲,赵老巩一家人 就乱套了。赵小乐抱着葫芦头,痛苦而激愤地嚷嚷着:“老子是 从号里混出来的,你不仁就他娘别怪俺不义!老子灭你全家!”
        他的声音像一声雷,响在全家人的脑顶。赵老巩身子一敝, 抬手抖抖地打了他一巴掌:“混账,你小子就这点出息!”这一掌 使赵小乐右腮上的疤痕小辣椒似的突起,他倔倔地吼:“俺不服, 俺他娘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站在一旁的妹妹四菊说:“小乐,别生气,你瞧朱朱都 变成啥人了,整个一个丑陋的小富婆,让她去那些大款面前扭屁 股去吧!咱不愁找不上媳妇c”
        赵小乐面部的表情突然活了过来,跟谁较死劲似的吼:“俺 就不信,俺非在北龙港里找个媳妇不可! ”说完哼哼唧唧地走出 家门。
        赵老巩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上一句整话。这一瞬间, 老人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家长里短类的严 峻。
        今天夜里,赵老巩在船厂值班,已是子夜时,他突然接到四 菊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惊慌失措地告诉爹,说小乐夜里喝多了 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满脸杀气地走了。赵老巩听后心 就悬到了嗓子眼儿,黑瘦的老脸憋得通红,又慢慢地变青。他一 声没吭地就往家里颠。“小乐啊小乐,你这冤家,你可不能杀人 哪! ”赵老巩咕哝着。
        夜是蓝色的,一片深远的蓝,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 暧暧昧昧的黑了。赵老巩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歪歪超洌 地摔了一跤,摔在了一片错落的灯光之中。他从慌乱中爬起来, 抓起桅灯,猛抬头瞅见港口工地还在热热闹闹地施工。这昼夜 不停的声音,彻底打破了小渔村过去的纯粹和宁静。地上有湿 漉漉的泥沙漫过了他的脚脖子,灯影里的泥沙成了乱糟糟的浆 糊,灰色四处冒泡的浆湖.老人发现泥沙里映着星星的碎片, 星星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响声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
        如果不是北龙大港夺走了他的儿媳妇,赵老巩对海港的开 发建设还是有好感的。这个大港早就该建,他小时候曾听父亲 讲,公7C1912年9月22日,辛亥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在黄兴、 宋教仁的陪同下,来到了老蟹湾视察,还亲自设计了北龙大港的 蓝图。他还听父亲说,当时海滩泥泞,人很难下脚,父亲牵着家 养的红鬃烈马赶来,让孙先生骑上去。孙先生就微笑着骑上了 赵家先人的大马,十分高兴地考察海滩。据说,他还带走了这里 的一团黑泥。后来,军阀在这儿建港,没弄成;国民党建港,没弄 成;日本鬼子建港,还是没弄成。为啥?具体的他也说不上来, 只知道他们都惧怕老蟹湾的风暴潮。眼下考验共产党人的时候 到了!乡长和村长在动员会上说,北龙大港是咱省环渤海经济 开发区的龙头工程,建成了也带动咱这块土儿,咱这儿就变成小 深圳啦!
        赵老巩听着慢慢地有了激动。心想那是上辈子的欠债轮到 这辈子来还哩。他拉了一辈子的大锯,做了一辈子的木船,老了 老了还能瞅见又高又大的外国大轮船,说不上啥大福分,也算是 开开眼吧。赵老巩突然觉得这世界有看头,人世也有了活头了。 老人对大港的好感还有一层意思,听说大儿子赵振涛对大港很 上心,北龙市的头头脑脑到省城跑立项、跑资金,都是找这个赵 秘书长。
        夜空里总是飞舞着--些米粒状的小东西,麻麻点点地撞着 赵老巩的脸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湾的蚊子比别的地方的都 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马就鼓起红疙瘩,奇痒无比。这时他看见 工地的棚子旁边点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烟不小,星星闪闪 的光亮晃乱地抖落到海里去了。有几个值夜班抽水的小伙子在 那里说笑,一个瘦高个子虾着腰吹口琴,塌了两个音的口琴伴着 几个五音不全的小伙子的粗喉咙,在空旷的海滩上长吼着:
        深深的海洋啊——
        你为何不领情?
        深深的海洋啊——
        你为何不平静?
        海风将歌声腌得咸湿湿的,筑巢的海鸟儿扇动疲劳的翅膀 飞走了。赵老巩听着这歌声洋里洋气的,娇柔而小气,像趴着拉 屎没劲。同时他又恨恨地想:老蟹湾的海是不领情,是他娘的不 平静,说变脸就变脸,说咬人就咬人,野着呢!你们才来这儿几 天?别看眼前的浪头温顺得像个娘儿们,等风暴潮来了,你们就 该抱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啦!狗日的!等赵老巩在心里骂完 了,他也将这些劳动的孩子们甩得很远了。他又扭回头朝他们 望了望:这些城里的娃也不容易,因为这寂寞的时光平平淡淡流 逝,没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来的,这世上许多故事,是 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说说就能打发的。就说这海吧,赵老巩不仅 是老蟹湾有名的大船师,而且还是个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 的时候,就在大海里钻,凭着一支桨和一粒盐的启示,闯荡过胶 州湾,在无意间接近了大海的精髓。
        他一抬头,瞅见什么鸟儿掠过夜空凄楚地哀鸣,他这时又想 起自家那点窝心事儿了。老伴儿走得早,赵小乐是老儿子,都让 他给娇惯坏了。这小子平日嘴里唱着:端起爱情的酒哇,疯狂而 有滋味。我今生看来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他对朱朱太痴 心,一痴心就特别容易一条道儿上跑到黑。他个子不小,可心里 还跟个孩子似的,一股火蹿上来就不管不顾了。你也不想想,为 朱全德的那个宝贝闺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儿,值吗?老人盼着小 乐在举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悬崖勒马。浪子回头金不换哩!
        这是早春季节,夜气寒寒的,这时的气候比冬天还要冷一 些。赵老巩瑟瑟地缩着脖子走着,他估摸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再 走半拉钟头就可以到家了。老人知道自己这把年纪已经颠不起 来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着。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为这里 是全村小康户集中的地方。一排排小楼多数的窗口已经黑暗。 黑暗里老人也能感觉到小楼的气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体 声的录音机播放出的音乐和歌声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老人还 记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这日子,好人会是一生 平安吗?如果好人永远平安,那他赵老巩家今天夜里就不会闹 出太大的乱子了。
        但愿是一场虚惊。老人瞅着路边的小楼,心里有一种说不 上来的滋味。他家如今还住在很旧的普通砖房里,如果他家也 早早盖上自家的小楼,也许小乐就不会跟着人家偷运私盐,就不 会入狱,说媳妇也就不会让他发愁了。老人掐指算了算,这些住 上小楼的人家都是养船的大户。养船的都发了,可他这造船的 日子过得还很寒酸。老伴儿没有跟他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四 年前就患上了癌,撤手西去了。海边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据说常 吃海货的人不得癌。老伴儿舍不得吃螃蟹和大虾,总是吃那些 剩饭,她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赵老巩家吃剩饭的。这时 老人眼前又浮现出老伴儿的那张多皱的黄脸,他不由对老伴儿 对儿子产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楼 的,可他怕小乐出狱后闲着,就把多年的积攒造了一艘中等的机 帆船,花去了十几万元。这钱有大儿子赵振涛平时给的,有女儿 们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场挣下的。他觉得自己有生 之年搬进小楼的希望破灭了,可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 小楼和住进小楼的庄户人。不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有人 早富就得有人晚富,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赵老巩 不服气的是,早富的人里多有不三不四的坏东西,就说承包村里 造船厂的葛玉琴吧,这个娘儿们毒哇!
        全村里,赵老巩最不服气的就是葛玉琴这样的人,可他还得 给她打工,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是赵老巩图那娘们手里的财,其 实,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个徒弟。赵老巩几次甩手不干,葛玉 琴都威胁说,你这个老东西前脚走,俺后脚就把你这几个徒弟给 开喽!赵老巩怕徒弟们丢了饭碗,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地熬着。 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榨不出多少油来了,葛玉琴这骚货在他 身上图的是别的。
        这老女人眼里有历史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 恨。赵老巩已经悟出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里的。他记得葛玉 琴比他小一轮,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这个女人胖胖的,脸上没 有多少皱纹,她厉害在那双眼睛上。这双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 亮黑亮的,尽管她这几年害了眼病,睫毛几乎脱落光了,眼边终 日呈着充血的炎症,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 住,可她的眼睛锐气不减。她是老蟹湾海霸葛七的女儿,葛七欺 男霸女,鱼肉乡里,杀人不眨眼。临解放那年,葛七带家眷乘船 逃走,是从海路逃的。身为农会主任的赵老巩带着村人驾船到 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儿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儿葛玉梅 和大儿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毙了,葛玉琴长大后下嫁给了渔民孙罗锅。孙 罗锅福浅,压根儿没有沾过女人一点光: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 名单上就没有他们;文革那阵儿,葛玉琴挨批斗扫大街,孙罗锅 陪着;文革刚结束,孙罗锅就在一场车祸里死了。孙罗锅人没个 模样儿,可葛玉琴却给他生下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算命先生 说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注定大福大贵,时来运转。
        改革开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来了,光景说好就好了。 她发家于老蟹湾的一场油荒。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 船都不能出远海了,只能在近海里遛弯儿,乡里村里急成了一锅 粥。葛玉琴瞅准了,托关系把油搞来了;她更鬼精的是,油运到 老蟹湾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这一片海域的鲜货都抓在手里 了,她就哄抬物价,着实赚了一笔大钱。她顺坡下驴地搞了个公 司,当上了总经理,这几年越干越大发,有自己的船队,把村里的 造船厂也买断了。赵老巩还听说葛玉琴把公司办到了城里,在 北龙市买下了小别墅。公司还给北龙大港的工地供料,钱财滚 滚而来。最初赵老巩心里恨恨地骂:日她个奶奶!每年大儿子 赵振涛回家过年,老人也总是讲葛玉琴的坏话。赵振涛就微笑 着说这是市场经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慢慢的,老人就仿佛失 掉了原有的遗憾和愤怒。
        此时此刻,赵老巩胸中的遗憾和愤怒却转移到朱全德一家 身上。朱全德是老蟹湾的灯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个儿子 一个宝贝闺女。赵老巩知道他家底儿,用赵老巩朴素而实在的 话说,如果重新划分成分,他们老哥俩儿还是贫农。他知道朱全 德是个老实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儿辣花的主。辣花是个图虚荣 的娘儿们,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总觉得闺女嫁给小乐有点 屈,她巴结葛玉琴将朱朱送到海港当工人。赵老巩心里明镜儿 似的,准是这两个娘儿们将朱朱说服才退亲的。
        赵老巩不知不觉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门前,他收住脚,屏息去 听院里的动静。院里静静的,没有出现杀人越货的迹象。难道 小乐利利索索地干完逃了?赵老巩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朱 全德的两声极为难听的咳嗽,他的心才渐渐平顺一些。他轻轻 叹了 口气,晃晃地走了。
        赵老巩走着想着就到家了。家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软软的。两个闺女准是到外头 找那个杂种去了。找到小乐没有?他心里悬吊吊地在屋里屋外 转了转,就蹶跳蹶跳地走出来。
        灯光跳出来,给黑黑的村夜捅出许多漏洞。赵老巩借着灯 光就能看见小街路旁两排挺拔的树干。早春的槐树还刚刚发 芽,凭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树干旁边摆放着一艘歪歪扭扭 的破木船,眯了眼细瞅,他才看清是一条生产队时期造的大肚蛤 蟆船,这是队里分给对门儿姚老二家的船。这条船是他赵老巩 挑头打造出来的,它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悠荡了三十来年,终于 光荣下岗了。赵老巩拿不准去哪儿,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几眼: 船板油漆脱落,油松已经风化了,脱形走相地觥咧着嘴。赵老巩 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个白天 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吞着木头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 地看着散发着木头香味的大船顺着老河口缓缓驶向大海。他来 不及去慨叹去留恋,从不对生活发问造船给他的生活究竟带来 了什么?也根本来不及去欣赏玩味自己的创造。在若干年以后 的这个不平常的夜里,他竟然细细地呆呆地瞅着自己造的老船。 他记起来了,造这艘船的时候,老伴儿的肚里正怀着小乐。小乐 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厂来送饭。他和伙计们用撬 棍和缆绳拽这船下水。他们喊着十分响亮的号子:嘿呦嘿呦,嘿 呦嘿呦——
        当时,有人告诉赵老巩孩子他娘来了,让他先别喊了,怕是 震了女人肚里的胎。赵老巩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 说,不怕,让他听听劳动的号子,说不定这小崽儿能成个闯海的 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为响亮的号子在滩涂上响起。果然让 老巩说着了,小乐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虫儿。海上人野,海上 人狠哩。
        赵老巩实在找不岀去哪里的理由,就掏出红木烟斗来吸,边 吸边等着女儿们或是小乐的到来。他围着大肚蛤蟆船转悠,从 船头走到船尾,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记得小乐他 娘走后,徒弟们围着他打哈哈:“赵船师,你说孩儿他娘肚里的娃 是男是女啊?”
        赵老巩自信地说:“是个带棒棒儿的!” -
        人们嘻嘻笑着嚷:“那可说不准啊。”
        赵老巩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凿子喊:“你们不信?俺在船头雕 一只海鹰,雕给俺的儿子! ”他喊着就唯唯地雕起来,一只展翅的 雄鹰很快就雕成了。鹰是镇邪的,后来渔民们都争抢着用这艘 船。赵老巩也知道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只鹰。
        老人伸岀胳膊,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掌摸了摸,鹰鼓鼓楞楞 地还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经抠到了鹰的翅膀,翅膀上窝着脆干 的海泥,泥皮捌喇直落。他的指尖,顺着鹰的翅膀划到鹰的头 上,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于对儿子偶尔才会产生 的感情上的激动。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过他粗糙 的指尖儿,遍布全身。这心情包含着对儿子的期盼,包含着对过 去岁月的留恋,包含着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自尊和对劳动的崇拜。 夜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船板:老 伙计呀,你还认得俺赵老巩吗?鹰啊,•你还能在大海上飞翔吗? 赵老択不由流下了热热的眼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 的皱纹爬到嘴边,涩涩的。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惊扰了赵老巩。他抬起头瞅见一辆自 行车朝这里蹬来。他惴惴地从船身里走岀来。
        骑车人跳下来,非常惊喜地叫了声:“爹,爹呀——”
        赵老巩转过身,见是他的四闺女赵四菊。
        “爹,您可让俺好找哇,您怎么在这儿蹲着?”四菊埋怨着。 她刚才一路找赵老巩的时候,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爹打电话。 这把年纪的人了,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办?
        “四菊,小乐他,他在哪儿? ”赵老巩焦急地问。
        四菊说:“他没事儿啦,爹,进屋说吧!”
        赵老巩转身往家里走,边走边骂:“这个兔崽子,回头俺打折 他的腿!”
        进了屋,赵老巩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 家。她要是在家,俺见小乐那个样子,也不会麻爪儿啊!”
        赵老巩疑惑地问:“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着不吭声。
        赵老巩倔倔地嘟哝着:“你甭替她瞒着,土豆充地瓜,没骨头 的货! 一个一个都不让俺省心啊。你说,你三姐夫是正经人吗? 他把你姐打成那样儿,她还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当上乡 党委书记,还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吗?他当了书记,俺们一家沾 他啥光啦?”
        “爹,您别骂三姐了,她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了孩子么。孩子 都那么大了,离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吗? ”四菊叹息着说。
        寒气在屋里无声地流动,凉凉的。
        赵老巩又点燃了一支烟:“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 是心里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说岀大天十六个点儿来,你大哥也不 会做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来!好了好了,先不说海英啦。你还没 说完呢,小乐他到底犯浑了没有?”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 俺心细,真酿成大祸了!小乐那个鬼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喝了 一瓶子酒,眼睛都红了。起初他躲在屋里听音乐,后来,俺在外 屋听着音乐里有杂音,俺从门缝里一瞧,他正磨刀呢,吓了俺一 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冲着朱朱的,就给您打了个电话,还给朱 朱打了传呼,又给刘连仲打了个电话——”她说起刘连仲的时 候,舌尖顿了一下。
        赵老巩知道刘连仲是她的同学,老蟹湾搞虾苗蟹种孵化的 专业户,而且这阵儿正跟四菊谈恋爱。老人瞪大老眼问:“别这 么罗嗦,快说,打完电话后来怎么啦?”
        四菊着急地说:“俺打电话的空儿,小乐就醉迷呵眼地走出 来,嘴里嚷着:'杀了她,杀了她!'就往外走。俺扑上去拦住他, 让他冷静。他一发狠,把俺抡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脑门儿肿了个 包!俺爬起来就去追他!”
        赵老巩问:“追着了吗?”
        四菊眨着很长很密的眼睫毛说:“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 快到老朱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巧刘连仲赶来了。刘连仲个头大, 又有劲,扑上去就夺过小乐手里的刀,两人打成了一团。打着打 着,小乐就吐了,吐得连仲满身都是
        “这杂种,造孽啊!”赵老巩为儿子的堕落寒心。
        四菊扑闪着眼睛接着说、爹,俺和连仲把小乐抬上连仲的 汽车,连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简易澡堂子,冲洗去了。连仲说他把 小乐拉他家去,明天小乐醒来,他想劝劝他!紧接着,俺就满街 筒子找您。”
        赵老巩说:“俺不用你们操心。唉,多亏了连仲,啊。哪天把 连仲叫过来,俺请他喝酒!”
        四菊啜着嘴说:“光喝酒就行啦?人家还不是为你这宝贝儿 子?”
        赵老巩打了个哈欠说「'死丫头,他还没把你娶走,你就胳膊 肘往外扭啦?”
        四菊脸红了,嗔怨道:“爹,谁说要嫁给他啦?”
        赵老巩说:“就是,俺就剩这么个老闺女了,谁想娶走,那得 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
        四菊看了看墙上的表:“爹,都两点半了,快回您屋里睡觉 吧。”
        赵老巩掐灭烟斗,不由朝外探探头,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忽 忽涌涌,像挂着一个厚厚的雾帘子。他有些忧心地说:“俺瞅这 海走邪啦,怕是这几天有风暴潮啊!赶紧睡吧,明早儿把你那个 养殖厂好好弄弄。”
        四菊不以为然地说:“爹,真是老不舍心,快去睡吧。”
        赵老巩终于挪动瘦小的身躯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 了一句:,,回头,叫你大哥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小乐!”
        赵老巩连衣服也没脱,就圏囹着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上。 他身量小,浑身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老人翻来覆去睡不 着,往事又像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他不在想小乐,他在回味站 在门口老船一旁时的感觉。时间老人慢慢消蚀的那份真情,又 在心底流了岀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没有白 活——
        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着被子哽咽起来。
        2
        这一夜,远在省城的赵振涛也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
        其实,身为省对外开放办主任的赵振涛,这几天里一直就有 一种不祥的预感:对于他,也许会有一场风暴袭来。果然,他今 天下午刚刚送走澳大利亚农业考察团的外商,省委组织部的耿 副部长就找他谈话,免去了他的外办主任的职务。省委决定:派 他到中央覚校的青年干部培训班去学习。赵振涛没有问一句为 什么,就点了点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与他朝 夕相处的外力、的同志们都感到惊讶,只有赵振涛自己心里明白 这里的一切。
        三天前,省委书记潘宏森的秘书张立新就偷偷捅给他了一 个秘密,说潘书记和傅怀昌省长都收到了一封告他的信,罪状主 要有两条:一是前几天震动省城的外商打猎伤人事故,他应负主 要责任;二是有关他为老家北龙市北龙港跑资金的问题,说他受 了贿c当时,赵振涛气得浑身颤抖,十分委屈地骂了一句:“诬 告,纯属诬告!” 7
        张立新是他在当省团委书记时一手提上来,并推荐给省委 办公厅的。他劝了赵振涛几句,让他写一个辩解材料,由他递给 省委潘书记,并叮痕他多提防自己身边的小人。赵振涛脑袋轰 地一响,马上明白了什么。他想,自己这个单位一把手,既然没 能把手下人弄明白,那就自作自受吧!
        晚上回到家里,赵振涛把一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抬头看见 妻子孟瑶正和三妹赵海英一边说话一边包饺子。赵海英扭夫先 看见赵振涛走进屋里来,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回来 啦!”
        赵振涛强打精神说:“海英来了?”就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他 的脸像霜打的茄子那样,黑不黑紫不紫的。
        孟瑶一眼就看出丈夫情绪上的低落,又瞅见他放在桌子上 的大包儿,就吃惊地问:“振涛,你的脸色不好,哪儿不舒服吗?”
        赵振涛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吸着:“我被免职啦!”
        赵海英和孟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海英。她背着父亲远道 而来就是求大哥办事的,眼下大哥被免职,她的希望变成了泡 影,她有些哭腔地问:“大哥,你,你犯错误啦?”
        孟瑶用围裙擦擦手上的面粉,走到赵振涛的跟前说:“振涛, 你先说说,上级为什么免你的职?”
        赵振涛摆摆手:“你们别问了,我问心无愧,不怕鬼叫门。让 我去中央党校学习,学习就学习!”
        孟瑶眨眨眼睛说:“是不是那封告你的信起了作用?不行, 我带你去找父亲,官儿可以不当,这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搞清 楚!在领导心里落下一个坏印象,你赵振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 很难抬起头来。”
        赵振涛摇摇头:“孟瑶,我尽管心里憋屈,可也不想让父亲知 道。组织上又没处理我,就权当是正常的组织安排吧!”
        孟瑶固执地说「'不行,你可以糊弄着过,我爸跟你丢不起这 个人。外面一嚷嚷,说省人大孟主任的女婿犯了错误免职啦! 这好听吗!”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你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吗,我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做事,我不让人说我 赵振涛是靠着老丈人混事的白痴!”
        孟瑶气得发抖了:“你,你,不着我爸,你有今天的位子吗? 你没良心,是个喂不亲的狼! ”她啜泣着哭了。
        赵振涛说:“你看,娇小姐的性子又来了,哭啥?我不是没死 嘛!”
        “你以为你是谁?你死了,我们倒省心啦!”孟瑶尖着嗓子气 恼地喊,眼睛红红的。
        赵振涛瞪了妻子一眼,长出一口气。
        赵海英劝道:“大哥,大嫂都是为你好,听大嫂的吧!”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去去,你不懂!”
        赵海英又来劝孟瑶:“大嫂,你别难过,我哥就这个脾气,你 还不了解他吗? ”说着,她独自包着饺子。
        赵振涛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双手抚摸着女人浑 圆的肩头,歉意地说:“你看你,别生气了,也许你是对的。走,到 爸爸那儿说说,让他老人家找潘书记探探实情。按照常规,被派 往中央党校学习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靠边站,给挂起来的;另一 种是栽培栽培另有重用!他娘的,我是哪一种呢?”
        孟瑶的阴眉沉脸终于放晴了:“你,你也想通了?俗话说,朝 里有人好做官。其实呀,你这官当得也太顺了,就该让你栽个跟 头,清醒清醒。•你当年才三十二岁就是正厅级了。”
        赵振涛沮丧地说「'还顺呢,你算算,从团省委出来,都八年 了,不还是原地踏步吗?”
        孟瑶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呀,真是个官迷!我 爸早就说过,你要是还在省城混,这官也就这个意思了。你要是 想往上走,那就得下基层,拼死拼活干一场,掉上几斤肉,拿出点 政绩来。有了政绩再加上我爸这点能水,你就有指望了。”
        赵振涛愣了愣,问:“你爸怎么没跟我说?”
        孟瑶笑了:“是我不让他说的!你要知道,我不同意你继续 在官场上混了。我这次如果考上了澳大利亚波尔大学,毕业后 就不回来了,我想把男男也办过去。你呢,这两年好好给我学英 语,你的最后归宿在那里,知道吗?”
        赵振涛不以为然地道:“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自己 还不知道考上考不上呢,就开始规划我和男男的蓝图啦?”
        孟瑶说:“我是最优秀的,你能看见的。”
        赵振涛不愿听妻子的唠叨,开始埋头整理从办公室带回来 的书和一些获奖证书。孟瑶走过来低头翻了翻,说:“喂,你抽屉 里的钱呢?你把小金库的钱交出来!”
        赵振涛微微一怔:“哪来的小金库?我的工资都如数交给你 T!你别诈我这老实人啊。你快去包饺子,吃完饭咱去找老头 儿! ”孟瑶格格地笑起来,笑着走到赵海英那里包饺子。
        赵振涛躲进自己的书房里,十分仔细地整理着。他发现一 张自己和孟瑶的合影。他认为这是他和妻子最好的一张合影, 所以一直保存在他的抽屉里。这是他们在武汉大学读书时照 的,武大校园的优美是有口皆碑的:早晨的竹林里,绿绿的,还映 岀一层暗暗的红光,使得千姿百态的竹叶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 就能飘浮起来。不仅是背景好,他和孟瑶的神态也十分自然洒 脱,富有青春的活力。孟瑶的脸相不是看一眼就动人的那种,可 她有很白的皮肤,有一个俊秀的好身材,而且一颦一笑都有女性 的温存和情调,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余韵。她穿着一件特别肥 大的亚麻衬衫,一直搭到膝盖上;一双非常高档的白色休闲鞋。 当时的赵振涛还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眉清目秀,骨骼肌肉 都很发达,方方正正的脸膛,像一尊冷硬的石刻。那时孟瑶的父 亲就是省计委的主任了,后来又当上了省委副书记。
        是孟瑶追的他。他在北龙市,曾有过一段说不上成功的恋 爱,使他对权势笼罩下的爱情有足够的警惕性,可他还是被这个 女人俘虏了。眼下,赵振涛觉得孟瑶更加实际,她身上的余韵几 乎消失殆尽了。她毕业后做了省师范学院的一名外语教师,兴 奋点又由国内向国外发展,除了上课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 在考试和复习上了。她的目标是出国,痴迷得像中了魔法。赵 振涛觉得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到了国外 能做什么呢?他又把这张照片珍藏了起来。
        孟瑶让海英喊赵振涛吃饭。赵海英刚刚走过来,屋里的电 话就响了。赵振涛抓起电话,一听就是家乡北龙市市委书记高 焕章打来的。高书记深沉的男低音问道:“振涛吗?先说,你吃 饭了没有啊?”
        赵振涛回答说:“没呢,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到我家吃饺子 吧!孟瑶刚刚包好三鲜馅儿的饺子!”
        高焕章说:“振涛啊,我们这有一帮子人哪,你还是出来吧, 叫孟瑶和孩子都来!我请你们全家吃饭。我还有急事儿找你
        呢!"
        赵振涛喉咙里一阵酥麻:“高书记,您要是想我了,我就去, 您要是找我谈工作、办公事,我就不去啦!”
        高焕章在电话里骂开了:“你小子官儿当大了,是吧?跟我 端架子摆谱儿是不?你小子还回不回北龙啦?小心我上门骂 你!“
        赵振涛支吾道「'您都说完啦?能不能让我说一句?实话跟 您说,我被省委免职啦!”
        电话里有一分钟的静音,高焕章粗重的喘气声,赵振涛能听 个清清楚楚。过了好一会儿,高焕章才说:“这,这不可能,你干 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免职呢?你小子别逗我这个老头子!”
        赵振涛缓缓地说:“见面我跟您细说。”他放下了电话。
        赵海英一直站在大哥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见大哥放下电 话,就讷讷地说「'大哥,俺知道你特忙,今天心情又不好,你给俺 三分钟的时间,听俺说几句,行吗,求求你了。”她咬住嘴唇,满脸 是泪水。
        赵振涛愣了愣「'海英,等大哥晚上回家再说行吗?”
        赵海英说:“眼下说,正好是个机会。大哥,还是俺孩子他爹 的事儿,齐少武在咱乡当书记,干得满不错,这回他是副县长的 候选人。新补的四个候选人里只能上一个,求大哥跟高书记说 说情,让他上去吧。他说,省里市里的活动费,十万二十万,他 出——”
        赵振涛顿时一脸火气:“这都是什么呀?花钱买官,我赵振 涛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海英,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赵海英顿觉喉咙被阻塞了: “大哥,俺是跟这狗东西离了,可 他不让俺见孩子,俺不能没有孩子啊!他说俺帮了他这一回,他 就把孩子还给俺。”她说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抹眼泪。
        赵振涛气愤地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齐少武这种人还能当 副县长?我看他这乡书记也当到头了!海英,你真是太善良了。 你记住,孩子的事大哥给你办,给他跑官的事你就别管了,弄不 好,他出了事儿咱们都跟着背黑锅。不说他了,海英,咱爹、四 妹、小乐他们都还好吧?”
        赵海英抬起泪眼说:“大哥,俺只想要孩子。”
        赵振涛拍拍海英的肩膀:“去,跟你嫂子吃饭吧。我出去一 下就回来。”
        孟瑶在外屋都听见了,她推开门大声说:“振涛,你这人还有 记性没有?你不是说,吃完饭去看我爸爸吗?怎么,那个大老 高,一个电话你就颠颠儿地去了?你在他们手里不是没短处吗? 那封匿名信里告你跑北龙港时,受了他们的贿赂!这冤不冤 啊?”
        赵振涛说:“咱脚正不怕鞋歪。高书记是我家乡的父母官, 帮着建北龙港,是我愿意做的。老高说有急事找我,我也顺便跟 他说说我的工作变动。咱爸那里明天再去嘛。”
        赵振涛提上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
        在天源大酒店里,赵振涛见到了北龙市的党政要员:除了市 委高书记,还有年轻的市长胡勇、市委市政府的秘书长,以及北 龙港的总指挥熊大进。赵振涛见到这些老朋友感到很亲切,在 酒桌上端起酒杯的时候,就把眼前的烦恼,全跟着酒顺下去了。 他涨红着脸说:“省委大院,都知道我赵振涛成了北龙市的办事 处。高书记、胡市长,你们可听清了,我赵振涛沿街乞讨的时候, 你们可得给碗粥喝呀!哈哈哈!”
        高焕章笑着说:“小赵,你要愿意,我找省委潘书记去说,你 就回老家干吧。我明年就得退了,你和胡市长,摞着膀子干一 场,把咱北龙的贫困帽子彻底摘掉!”
        胡市长附和说:“对,老书记说得对,振涛,你当书记,我继续 给你拉套!”
        赵振涛怯怯地摆手:“别别别,刚才我是一句玩笑话,你们可 别当真啊。我哪有高书记、胡市长那两下子?如今我像银行里 的呆账赖账,是该清理的那一类!这不,下个礼拜一,我就得到 党校报到去啦。”
        高焕章顿了顿,说:“我是真没想到哇,听说,有人诬告你?”
        赵振涛摆摆手说:“喝酒,喝酒,今天不提那个,无官一身轻 啊!到北京,换换脑子,也不赖嘛!”
        胡市长说:“振涛老弟,你别放烟雾弹啊。到中央党校,那是 镀金的地方,回来就升了。来,敬你一杯,先给你夸夸官!”
        赵振涛就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回到省委招待处,高焕章把赵振涛拉到了自己的客房里。 把门一关,赵振涛借着酒劲儿就跟高焕章说起了知心话,将诬告 信的内容,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髙焕章愤愤不平地说:“如果省里对你另有重用,我不说啥, 要是因为我们北龙港误了你的前程,我老头子心里不安哪!无 论如何,明天我见到潘书记时要替你说说这个话!”
        赵振涛显见着有了激动,抓住高书记的手:“老高,有您这句 话,我赵振涛就知足啦!咱先不提我的事了,在酒桌上,您还留 了一半的话没说。告诉我,你们这个大队人马开到省城,到底干 什么来了?”
        高焕章说:“四天后,咱北龙市通往北龙港的高速公路开通, 盐化县城连接北龙港的跨海大桥也要举行通车典礼。我们是来 请省委省政府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参加通车典礼的!”
        赵振涛喜形于色:“太好啦,祝贺你们啊!”
 
高焕章依然沉着脸:“唉,套用人家名人的一句话说,高兴的 事儿都是一样的,困难的事儿各有各的难处啊!”
        赵振涛一愣:“怎么?天下还有难倒你大老高的事儿吗?”
        高焕章把牙花子囁得山响:“唉,眼下是治理整顿的时候,银 行紧缩银根,咱北龙港又是地方所属港口,实在支撑不住,已经 停工下马了!”
        赵振涛惊讶道:“哎,我听三妹说港口还施工呢!”
        高焕章说:“那是瘦狗拉硬屎,强挺着哪!如果拉不到外资, 等剪彩典礼一结束,就得停下来啦!咱停个一时半载的倒还不 怕,我担心的是,我退下来之后,新班子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赵振涛果决地说:“千万不能下马呀!北龙港一停,多少矛 盾的焦点就会朝你打来!当初上马时的背景,您比我更清楚哇。 那样,连我这个局外人也脸上无光啊!”
        高焕章眼圈黑黑的,双唇颤抖:“这我都想过了。”
        赵振涛说:“老高,小胡跟您配合得怎么样?”
        高焕章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这阵儿预感不好。”
        赵振涛心里沉沉的,盼着老高继续说下去,然而高焕章却咯 噎一下子不说了。
        3
        四菊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洗脸、梳头。
        四菊没有听见父亲屋里的动静,她正认真地照镜子。她从 镜子里看出额头上有一块淤血,紫颜色的淤血,那是小乐抡她时 跌在地上掩的,可这并不影响她俊秀美丽的脸庞。在她们四姐 妹中,每个人的特点都很明显:大姐的端庄、二姐的泼辣、三姐的 善良,而四菊呢,用大哥赵振涛的话说,则是集三个姐姐的特点于一身。她眼黑,脸白,嘴角处还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这种 妩媚端庄的俏美,足以回击任何一个男人轻佻的目光。
        她上学时的成绩不错,可考大学那年,她落榜了。她与朱朱 是同学,朱朱也是同一年落榜的。那时全家人都替她惋惜,大哥 大嫂还专程从省城跑回老蟹湾,安慰她,劝她继续复习考学。大 哥还说,可以给她找一所自费大学,三个姐姐、姐夫也都同意岀 钱赞助她。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全家人越对她好,她就越难 过。让她惊讶的是,父亲反而红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当时,三姐 还没有跟姐夫分居,小乐又在蹲监狱,她想:爹太孤单了,他养儿 育女,苦巴苦累地熬到今天,身边得有人照顾啊。那时,父亲用 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让她的心很沉地跳了一 To就在这一刻,四菊对自己的命运做了最后的决定,她淡淡地 说:“大哥、大嫂,姐姐、姐夫,你们的好意俺记一辈子,可俺这样 一个乡下姑娘能出息到哪儿去?俺认命了,留在老蟹湾,替你们 照顾咱爹!”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赵老巩长满络腮胡子的老脸一抖,老 泪纵横。大哥感动地说了一句小妹,你的心清澈见底啊!”
        四菊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咱老蟹湾就 不能活人了吗?”
        她这句富有挑战性的话,果真被应验了。她与几个同学合 股搞起了海水养殖场,她被推举为场长,尽管每年的收入不多, 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她还被评上了县里的三八红旗手。 在个人感情上,她也有自己的主意,她是个重情感的女人,她绝 不用自己的纯情去做交换,绝不准自己更不准别人来亵渎它。 就说刘连仲吧,她还在考验着这个剽悍的小伙子,她正带着新鲜 和持久的情感,细细地打量着他。
        想到这儿,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 到有点不好意思。她把镜子收起来,上床睡觉去了。
        四菊不像爹,她这一夜睡得很踏实。早上醒来,一抹亮光被 淡蓝色的墨竹窗帘过滤后,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她玻璃瓶一 样亮洁的脖子,红红地睡出细汗,脸上也好像泛起了好看的霞 色。她听见爹的屋子里有了不小的动静,还听到了汽车刹车的 声响,过后就是刘连仲瓮声瓮气的粗门大嗓:“赵大伯,俺送小乐 回家啦,您夜里惦记坏了吧?”
        接着就是爹的声音:“连仲啊,四菊都跟俺说了,多亏了你 呀!不然这杂种还不知给俺惹岀啥乱子来呢!” “
        四菊赶紧爬起来,利利索索穿好衣裳。她见小乐理亏似的 走进屋里,惶惶地看了赵老巩一眼。
        赵老巩瞅着小乐,气得脊椎骨都在痉挛,老人憋了一夜的 话,像暴雨点子往他脸上砸:“你小子岀息啦?露脸啦?你要是 俺赵老巩的儿子,人家把你给蹬了,就自个儿长脸,活岀个人样 来!你喝两口猫尿,舞刀弄棒地耍光棍儿,算是哪门子本事?你 闹你闹哇,俺看你小子非闹得戴大盖帽儿的送你一颗枪子,你就 舒服啦!”
        赵小乐闷闷地站着,喘息着。
        刘连仲说:“大伯,小乐醒酒之后,俺劝过他啦,他也知道后 悔啦,您就别说他啦。”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到四菊屋去了。
        赵老巩对小乐是不依不饶:“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人吗? 这几年的大狱,你白蹲了吗?你这次减刑,你大哥是求了人的! 冲谁?不是冲你赵小乐,是冲你爹俺!你小子不骑骏马骑瞎驴, 净走歪道,真岀了大事儿,你大哥也保不了你!懂吗?”
        赵小乐痛苦地扭皱着脸,瞅了爹一眼。
        赵老巩看着儿子的可怜相,心软了: “孩子,别跟朱朱过不 去,眼气没有用,要气就气你自己!傻不傻呀?你爹一辈子堂堂 正正地做人,兴他人不仁,不兴咱不义!你爹都这把年纪了,说 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找你娘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呀!你说,你爹还图个啥?不就是想看着你成个家,平平安安 的。”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袖衫擦了擦眼睛:“你说,你对得 起爹不?你要是不学好,俺到了九泉之下,咋跟你娘交代哪? 嚥?爹这辈子对得起你不——”
        赵老巩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哽咽了。
        赵小乐喉地一声跪在老人脚下,从腰里抽出那把刀,双手捧 到脑顶,声泪俱下:“爹,俺对不住您,今儿个这把刀给您,俺从今 往后要是不成人,您就用这把刀将俺的手砍下来!”
        赵老巩弯下身,接过刀,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身子向前扑了 一下,险些跌倒。
        这里的声音都被对面屋里的四菊和刘连仲听到了。刘连仲 想走过来看看,被四菊拦住了。赵四菊心里突然涌岀一股暖流, 刺激得鼻子有些发酸。小乐哥哥能不让家里人操心,老爹就会 多活几年,这是她的心愿,等着她将来成了家,就把老爹接过去, 小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刘连仲不懂四菊的心思,抬手搭在 四菊的肩膀上,讨好似的说:“四菊,俺发现你对这个家够上心 的。你放心,等你成了俺的媳妇,俺会把他们爷儿俩照顾好的!”
        四菊瞪着他说:“谁说嫁给你啦?”
        刘连仲仓促地回应道:“你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告诉俺的。 你会成为俺刘连仲的老婆。俺有这个自信!”
        四菊问「'俺的眼睛?都说俺的眼睛清澈黑亮,黑眼睛是看 不出什么的。你觉得,那是你自己的感觉,就凭昨天晚上?为小 乐的事,俺会嫁给你?”她微微翘起了下巴。
        刘连仲挪开手,目光很倔地射向四菊:“俺是凭自身的魅力 来征服所爱的女人,俺不会像小乐那样。刀子是拢不住人心的, 即便抓住人,也拢不住心。没有擦出一点火花来的婚姻,算是一 流的吗?那又有啥意思呢?强拧的瓜不甜!俺早就跟你说过, 俺是新渔民,要追求一流的婚姻!”
        四菊笑模笑样地听着:“这个想法真不错,俺也赞成!不过, 你没有正面回答俺的问题,你说,俺们能找到你说的哪种感觉吗?"
        刘连仲眨眨眼睛,走过来,又一把搂紧了她:“四菊,俺觉得 咱们的火候到了,嫁给俺吧。俺懂相术,你的脸相有怪骨,骨头 结构属于异相,俺也是异相,两个异相的人结合了,就能和和睦 睦,要多幸福有多幸福,懂吗?”
        四菊挣开刘连仲,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刘连仲茫然地看着她:“你,你笑啥?”
        四菊说:“俺笑你也学会了空手套白狼。告诉你,傻小子,俺 不是娇小姐。俺们劳动人民从不考虑嫁人是多么神圣,也就很 少有嫁不出去的麻烦。俺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俺很实际,俺能随 随便便地还俗嫁人的。”
        刘连仲咧咧嘴说:“俺明白了,你想嫁个趁钱的。俺刘连仲 在老蟹湾不算大款,也是个小款吧?”
        四菊摇摇头:“你呀,继续努力,还差老鼻子呢!”
        刘连仲如数家珍地说:“俺家有汽车、有房子、有养殖场、有 存款,你还要啥?”
        四菊用手点了他脑门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这儿穷!” 刘连仲摸着后脑勺愣着:“别开玩笑!俺都糊涂啦!” 四菊念念有词地说:“你不是笨人。天下事情凡涉及到自 己,咋就啥都模糊了,这叫当事者迷!”
        这时赵老巩喊:“四菊,连仲,快到你们的养殖场看看吧,天 儿不好,八成是狗日的捂着风暴潮呢!”
        四菊和刘连仲答应着往外走。
        赵老巩又盯着小乐吼:“你也去,帮着四菊干点活儿!”
        赵小乐颠颠地跟着他们走了。
        在去海边的路上,四菊听见小乐在和刘连仲悄悄地嘀咕着 什么,有几句她是听清了,小乐还在为朱朱退婚的事耿耿于怀。 他是在和刘连仲商量,想先弄清勾走朱朱魂魄的小白脸是谁,然 后再想个招子治治那个家伙。四菊装着没有听见,心里盘算着 养殖场该怎样抗过风暴潮的事。
        走到海滩养殖场的时候,早晨的海雾还没有散去,帆和船的 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海鸟的叫声也模糊着,凉飕飕的海风充斥 着湿腥气的海滩。海面上有些骚动不安。四菊指挥着小乐和刘 连仲将孵化室里的仪器装进大包里,又将三只前板船抬到岸上。 因为是早春,孵化场还没有孵化虾苗和蟹苗,要是秋天闹起风暴 潮,怎样准备都避免不了损失。
        四菊让小乐和刘连仲都回去了,自己准备做些善后事情。 她蹲在大堤上,饶有兴味地听滩涂上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 她并不知道海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了。她嗅到了一种很浓郁的海 腥气,不由吃了一惊。狂风将她的喘息声一同吹向了远处,一人 高的浪头铺天盖地地袭来。
        发天啦!八级强台风卷起的风暴潮,席卷着扑向老蟹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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