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祭
 黄老爷子翻箱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毡帽头。那是爹从先 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 着那条红布条于腰帯,带儿上的红已龍尽,成了黑膩膩的布条子。 灰鸟鸟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 直戴着它,两年多没揽住造船的活儿,老人才将这两样家宝藏起 来的。过去在船厂还是出村做活儿,老人总是神神气气地戴上毡 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 黄色的烧纸裏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子木板上,高 高地晃荡彳。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
        “爹在呢!师傅在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在许多个平平 常常的黃杼,黄老爷子回村口总是要默立一阵子,段是歇脚, 又像是表示•点什么。皆人头顶洒滿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 少的村人,“黄大船师回来啦! ”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 的粗瓷大碗K:不迭地向老人敬米酒。老人的身上似乎罩着一层仙 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村人十足的敬仰。老人造町的大船更是引 发出一片啧啧赞叹。村人凭啥高看他一眼,黃老爷子心里明镜儿
        . 似的,均是祖辈的造化。一座船坟和一条海脉。那两样东西都找 出来的时候,黃老爷子发出哑哑的咳嗽声,激动得心里鼓鼓涌 涌,老脸放出豪光来。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 揮子扫去毡帽上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枯白的头上了,颤颤地 順出耳房。老人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下。秋熟的日子 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 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地在老人脚下钻来钻去。日光洒下 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 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滿是疳疤的树干,坐下来。来来往往的村 人,见黃老爷子的样子很想笑一笑,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儿的。
        黃老爷子坐到天黑,就缓缓朝海边走去了。
        秋尾一煞冷儿,船就稀了。坦坦荡荡的雪莲湾润着无边的黛 篮。嗨唁嗨靖的拢船号子悠悠不绝,缠得懒懒的红日头在远滩上 一滾一滾的,便在遥远悠长的钝吼声里低恢跌落下去了。于是, 天就黑定,逼出一溜儿桅灯幽幽地睜了眼。黄老爷子勾着老腰, 颤索索提一盏桅灯,在泥岗子上站了很久了。又吼风了,风头子 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眼生疼。秋风阵阵,海里是没几日捞头了。 褐灰色老浊的浪头子卩乌呜溅溅邪法儿地涌,怕是水风暴潮呢。雾 浓浓的,抓来挠去也翻不出啥花样来,粘在黃老爷子周围扑脸儿 地折腾。透过桅灯泅出的一扇光团,黃老爷子切切地盯住一脉航 线。远海苍灰,看不真切。微白的脈线像脐带似的在他眼前飘飘 悠悠忽隐忽现,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老人混浊了的目 光一截一截探远,慢慢就影影绰绰地瞧见了泥岬為上明晃晃的灯 塔和一座高高的老坟。坟顶渐渐関陷,细看,恍惚就是抛了锚的 大船。老人将桅灯举过头顶,划一道亮絞,牵着老人沉甸甸的心 思遥遥走远。他呆定定朝大船坟好一阵子张望,很沉地叹口气。 他总觉着要出啥事。滩上人都散尽,显得哑靜了。
        于是,老人闷下来,杀下腰勾下头,啥也不看。老人闭住 眼,遥远温馨的追忆,在老人菊花般的老脸上默着一团神圣的慈 祥。
        日子很久远了,那时黃老爷子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 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 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 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冀东平原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泊里 了。像遇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功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 家就这样完了么?老祖不甘心呢。黃昏的时刻,老祖泥塑木雕般 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儿族人。小柱子不知出了啥事,他随爹 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后一刻,给他们指出一条 生路。然而,任族人叩头、磕拜和祈唱,老祖也没睜一下眼。老 祖寡白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火纸,却十分清晰地显现一条红胀透熟 的血脉,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缓 缓伸出枯手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拿出三个毡帽头和常年系在老祖腰 间的被断成三截儿的红腰带。老祖干瘩的嘴角嚅动了一会儿,族 人们跪着,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凡有这两样物 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脉!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老祖一声长 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们大哭,匍伏在地,轮着去吻老 祖血脉的印痕。黎明到来的时候,三支人奔三个方向去了。小柱 子跟着爹娘,携着吉祥的毡帽头和红腰带,一步一步向南走了。 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曙撞,独轮车上仅有一 把老锯、一把刨子和一头板斧。昏天黑地掙扎了七天七夜,他们 终于听到潮音了。从此,他们这支儿就在雪莲湾安营扎寨了。
        造船!黃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黃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 天长大,予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吿 誡,黃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头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 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黃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爹没说大 话,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辉来照耀他的余生,照耀黃家后人的风光 日子。大船师赢得了渔人的拥戴。就在大船师五十四岁那年的初 秋,雪莲湾发生了一场蟹乱,小柱子娘被吞了。那年是个燥秋, 气候特别反常,天气闷热,雾大,天和海被雾爪子搅混了。一会 儿粘住,一忽儿撕开。一天夜里,天景红红的,像烧着了一样。 从远海和老河道里荡来一股奇怪的嗡嗡声。眨眼的功夫,大蟹群 就忽忽涌涌漫漫泛泛张牙舞爪地爬上陆地。海蟹河蟹都有。喊喊 喳喳的响声整齐而尖厉。人们给闹醒了,提着马灯出来看,都目 瞪口呆了。滿街筒子院里房顶都蠕爬着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 ,一片连一片,没了下脚的地方。人们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坏了。
        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驮小的,呈宝塔形一堆四五个爬上房顶。立 时有老旧的泥铺子轰然倒塌下来。村里老人说是闹蟹乱了,让家 家户户打碎了灯。入乡随俗,釜也将灯打碎,家里黑黑的了,娘 不敢出屋。后来泥屋也顶不住了,嘎嘎裂响着。渔人家都纷纷卷 上铺盖和锅米去了船上,开到很远的岛上躲避一时。大船师造船 的,家里却没船,现造也来不及了,爹带他们娘俩到了造船的木 垛上。爹拿木板来回扫蟹,扫开一块空场儿。一家人就在木垛里 窝着,煮螃蟹吃。那日天还不算黑,娘独自回村到老房里给柱子 取衣裳,在海滩上试试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儿是岸 哪儿是水,一失脚踩空了,掉进了泊船的深洞里。娘被卷走了, 头上爬滿螃蟹。她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探了一下头,留下对人世 无尽的依恋。釜和柱子拚命寻娘,也只在五天后蟹乱退去,才找 回娘泡烂了的尸体。爹跪在娘的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地哭着:
        “俺要是有条船,你就不会死的! ”埋了娘,爹就对柱子说:“咱 爷俩给你娘造条船,雪莲湾最好最好的船!"小柱子声泪俱下:
        “给娘造船! ”于是,爷俩拉开架式干了。滿打滿算月巴光景, 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红松板子做成,没上漆,白光光的茬 子,木纹细如银丝,蚕茧般环绕,没一星疤点,,没一丝裂痕, 就象一座淡黃色的金屋。龙骨各雕一龙一凤,接茬处龙头凤尾相 衔,取“龙凤呈祥.,的意思。最后合茬那天,他觉得爹的老脸很 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抚摸着船舷,眼眶子一抖, 流下老涓来。“爹,合茬吧! ”小柱子端着鸡血碗说。祖上规 矩,合卯是要洒鸡血的。老人“嗯、”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 抄起一把板斧,将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缝,斧头一砍,老人的手 指就掉了,又一凿,血淋淋的手指就钻进茬缝里去了。爹扯下一 条子布裹了手指根儿,说:“柱儿,灌胶! ” “釜一一”小柱子 惊呆了。随后一杆大桅成凛凛地竖起来,带着老入沉甸甸的心思 遥遥指天。从此之后,爹将红腰带和毡帽头给了小柱子,再也不 造船了。成天价独坐在大船旁,与老船默默地对话。来往的渔人 都要情不自禁地对大船啧啧赞叹一番。爷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 般大船日后会招来大祸呢。黃家来雪莲湾日子浅,压根儿就不知 道这儿的海霸孟天贡有烧船祭祖的习俗。孟天贡鱼肉乡民,跺一 脚,雪莲湾颤三颤呢。可他对大船师却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貢将 船师爷俩请到府上,擁牌说:“俺孟天贡看中你们的船啦!俺想 重金买过,还望大船师赏脸!"黃大船师问:“孟老爷也想岀海 打渔么? ”孟天贡微微摇头一笑:“俺孟家要烧船祭祖!》黄大 家师顿时黑了脸相,道:“俺那船千金不卖! ”孟天贡一惊:“为 何? ”黄大船师说:“那是为柱儿他娘做的! ”孟天贡压住火气 说:“那俺请你们爷俩为俺造一艘,要同那战一模一样! ”黄大 船师站起身,凛然道:“俺黃家船是闯海的,不是当纸烧的!你 还是另请高明吧I "说完拂袖而去。孟天贡“啪”地一拍桌子:
        “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黃大船师把孟天贡撅了,立时 缶雪莲湾传开了,无不赞叹大船师的浩然正气。那天夜里,孟府 家丁横眉竖眼地闯进黄家,将鼓鼓的一条钱番一“孟老爷说 啦!念你是大船师,才给你网开一面,给你钱1耍不,就是于抢, 你神招儿没有!还是知趣杷I ”说完就有百十号人的家丁船工嗨 咔嗨昭地喊着号了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 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 粘。孟家老坟场围着黑鸦唐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 被迫赶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滿了各式各 样纸人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编素,面皮惨白。他手捧着写有祖先 生辰八字的黃裱文中,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 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 啊地响个不住。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 接着“轰” 一声,船头的雕尤画风的尤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 纷跪下磕头。就在这当口,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 容一一”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甩着钱落,跌跌撞撞朝大船扑去。 纷纷扬扬的钱票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 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 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岀是黃大船师,都涼得咋舌头打冷 子。”爹,釜一一”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 省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穿窜的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 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天神吶一一”村人齐齐跪地。
        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里站 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劝小柱子的时候,惊异地发 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亮晶品的白粒子。“啊,舍利子! ”老僧惊 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黃大船师身 上。奇哉,怪裁!老僧跪下了。再扭头看,被雨水冲定的大船师 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 带子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儡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 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岀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 人!"老僧连连叹道。不长时冋,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乎乎的一片。从此,黃大 船师的故事遍地走。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村人在泥岬為为 黃大船师造了一座高高大坟。那条神秘的蓝带子便成了海脉,渔 人岀海拢滩的航线。黄家船也就更抢手了。孟家自此走向衰落, 解放前夕,席卷细软,逃往海外。黃家船怎么就衰败了呢?先人 不容哩!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么?黃老爷子许久也咂摸不透这里 的玄奧。老人的喘息阵阵发紧,抬起衫袖擦擦眼睛,又怨起儿子 来。一代大船师颇为难堪的尷尬局面,对于老人来说是始料莫及 的。本来该是拧出花儿来的风光日子,就这么丢掉了。人们疯了, 世道变了,海也琢磨不透了。这时的西北天呼啦啦扯来一块墨 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野滩像是沉进三更天。天也不遂人 愿,年景怕指望不上了。活该着他败兴,兴衰由命,怕是天数。 先人给黃老爷子留下多少东西呀!赫赫有名的大船师家族,雪莲 湾谁人不晓呢?他爹的义举,除了留下黃家船造船技艺,还竖起 一座船坟,甩开一道长长的海脈。老坟曾是渔人们的精神雕像, 海脉曾是渔人岀海拢滩的航线。那叫红火,那叫荣耀。先人留下 的造船厂在黃老爷子手里着实火爆热闹,造船的修船的一拨一 拨,活紧就排出一溜长队。唉,世间啥事无论折腾到何种程度, 都耐不住岁月一层一层地磨。磨久了,有多少风光和恩怨色止淡 了薄了,甚至都他妈顚倒了。黃老爷子苦苦经营的造船厂五年前 就不景气了,不景气归不景气,老人还巴心巴肝指望大儿子黃大 宝重振旗鼓。老人是不喜欢大儿子的,木匠活上在他身上没少花 心血。老人都承认大儿子手艺远远超过老子了。不知为啥,那狗 杂种惑了本性,飘飘然入了邪门。愣是将造船厂改了个拆船厂, 与村里联营,成了村办企业。黃老爷子死活不应,顶又顶不住,活 活叫儿子开除出厂。还是老儿子麻二心疼爹,自愿退出拆船厂,跟 爹干些零散的木匠活儿。老人是放不下老脸去揽活,麻二揽来了他 去干。造了一辈子船了,黃老爷子不少钱花,滿可以海吃海喝,优战悠故打发日子了。都七十的人了,死了还能带了去?就这轻 贱劳顿命,不造黃家船他心里就难受。这几天闲得老人没着没 落,心口又疼了。他本指望在入冬大干一场,可麻二又没揽来 活,简直窝囊透了。•老人被盘盘绕绕的烟雾罩住,呛得咳了,喘 成一团,一把老泪圈在老人深黑的眼骨窝里。
        “爹,爹——"
        黃老爷子看见儿子大宝和乡长站在他身后。
        “爹,俺给你老报喜啦!”
        “哼,怕是你狗日的又调歪啦! ”黄老爷子扭脸不看儿子, 朝马多长笑笑。
        “是呀,黃大爷,请你老出山啊! 马多长说。
        “又给俺出啥幺蛾子啦? ”
        大宝说:“是造黄家船!"
        “乡政府出资造一般漂漂亮亮的黄家船! ”马乡长补充说。
        黄老爷子立时将咳嗽噎成笑了 :
        “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马多长说着笑了。
        黄老爷子昏花的老眼里立时充了神儿,连连发出喜气的浩 叹,“啊,苍天有眼,政府开明,俺黃家船本是雪莲湾船行正 宗,按说就不该衰败的嘛! ”老人将脸笑成大菊花了。
        大宝憨憨地笑了,其实,他是骗老参的。那次与港商谈业 务,碰上仇人孟天贡的孙子孟金元了。他早就听说孟家后人在香 港成了大亨,孟家不断在內地投资兴办福利的义举使他十分感动 和自愧。他恨孟家,可日子久了,孟家发达了,而黄家船却大势 已去了。那天晚上,孟金元和女秘书来到黃大宝偎身飴小旅店。 孟金元紧紧抓住黃大宝的手,心悅诚服地说:“黃先生,咱故多 有句土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气 和胆识。看见你,我就感到雪莲湾有希.望啦!”黃大宝一副不卑不 亢的样子,笑道:“咱雪莲湾笑迎天下客!"他说话的时候,细 细打量着孟金元。孟先生长得并不像巨富阔老那般臃肿、肥硕。 地道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人,腮帮深陷,下巴翘着,脸相黑了 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釆的。孟先生眼窝忽地泪珠闪闪,叹 道:“此界真是太小了,人总有见面的时候。我爹我娘在香港去 世的弥留之际,总是含泪迫忆故乡的日子。他们都想将骨灰移到 故多祖坟上去,并希望我再买一艘漂亮的黃家船,祭祖!可我说 不岀口哇,我爷欠下黄大船师的太多太多啦!”黄大宝听着, 胸膛里风起云涌。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看黃大宝一眼,又说:“我 说句心里话,不论啥年月,黃大船师都是咱雪莲湾顶天立地的汉 子!我的父辈太霸道了,欠下故乡人民的债太多啦!我就想,有 一天回故多,还了父母遗愿,更替先人赎罪!不知黃先生和政府 赏不赏脸呢! ”黃大宝呆了,万万想不到海霸的后代会有这样胸 怀。他活活冤枉了一个好人,心里歉歉的。他抖抖地说:“实不 相瞞,俺听说过你的爱国义举!但耳听为虛,眼见为实,俺欢迎 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政府更会敬你如宾! ”孟先生泪流滿面 了,喃喃道:“来日方长。啊,好席不怕晚啊一一w
        黄大宝大模大样地笑了。
        孟金元真的回故乡了。为给家乡和工厂引进外资,黃大宝算 算利弊,说:“日他奶奶,干!只好委屈老爹啦!"他先背着 爹,等日后知道了,劝劝就罢了。
        三角旗杆二竖,造船就开工了。
        死气沉沉的大海滩被尖厉的电锯声带进了喜顚了的日子。大 海发出一阵远古的囈语,木垛上落滿了海鸟,叫得十分好听。老 阳斜斜地挑着,弯弯勾勾地晃荡。海浪头变得无棱无角地柔顺。 早上是黃老爷子独自来这儿选场子的。这场地界是海脉的源头。 他将三角旗竖起来了,大宝来了。言多有失,两代人谁也没跟谁 打招呼,都按原来的样子默默地干活儿。大宝拿电锯破一截木板
        子,黃老爷子腰扎红帯子,头戴毡帽头,撅达撅达地刨船板子。 老人额头汗粒儿淡白,累了,枯瘦的手像鸡爪一样,合不拢也伸 不展了,老腰像灌了铅一样沉沉的。老爷子挺挺腰,喘一阵子, 再干,几乎是干疯了。再苦再累,老人心里喜呀。两三年没碰着造 大船的活路了,这回可揽着了,而且是给政府干。吿慰先祖,黃 家船重振旗鼓的日子来了。老人想,手里的活路就格外精细。老 人喘歇的空儿,扭头就瞧见大宝密样地蹲着安一块切斜了的木板 子。黃老爷子气得腿杆子发颤了,吼:“你这欺师灭祖的孽种, 胡弄政府有罪呢!把那块板子换下来I”
        大宝没回嘴,赶紧换板子。黃老爷子渐渐气色平和了,说: “日后咱爷们造船的日子不多啦!这也许是你爹最后一件营生, 咱们得造一艘最好的槽子船,也对得起祖宗,也不负政府的器 重!记住啦?"
        “记住啦! ”大宝答。
        黃老爷子抹抹汗珠子,才放心落胆地躲在一边歇着去了。走 前,将毡帽头摘下来挂在旗杆的枝•杈上。那是给两个杂种看的, 老人走了,魂儿还在呢。老人散架似的坐在一块泥岗子上看海, 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老人又梦着先前的事儿了,老坟,海脉… …醒来了他的脸上仍挂着荣光。他实怕好梦会跑了,顺着梦尾一 步一步往梦头追去。.可就在老人打盹儿的空儿,两个杂种又偷工 减料了。紧追慢赶月巴光景,大白茬船都有模有样了,日光一 照,遍体闪光。安好龙骨,末了合卯安楔的时候,黃老爷子才看 出破绽来了,龙骨竟是泡沬塑料做的。“杂种!”老人顿时黑了 脸相。大宝厂里有事被叫走了,老人就叫人将一棵红松圆木抬上 船板。老人要将圆木做龙骨,在龙骨上雕一尤一凤。老人图个便 当,自个干了。天越发热了,老人就光着瘦瘦的脊梁干。日影 里,老人戴着毡帽头,一手扶凿子,一手抡斧,雕龙雕凤。他弓 曲着身子,投映在船板上的影子很弱很丑。灰白的毡帽头凝着亮泽又圆又白的,庄严而神圣地顚动着什么。他的枯手一下一下剜 着,味道很足的木香疏疏升起来,渐渐化在日光中了。活儿干完 了,多长来验收,孟金元也来看了,都是一片赞叹。三万工钱也 拿到手了,黃老爷子很知足了。就在验收的当天夜里,黃老爷子 终于挺不住,病倒了,病得很踏实。
        没隔几天,孟金元烧船祭祖的日子就到了。大宝和麻二见老 爷子病在耳房里也就不忧啥了。那个祭祖的夜里,孟家坟地里摆 着那艘大船。孟金元先生披麻戴孝由村里没岀五服的家人陪着, 去坟地了。黃家哥伽和多里村里厂里的头头脑脑,一个也没露面 儿。只有村里一些爱看热闹的歇船渔人和蹦蹦跳跳了孩崽们来 了,没了过去祭祖的神秘和庄严,人们都像是看乐子。此刻,黃 老爷子正躺在小耳房里发烧,烧得要死要活。天黑下来,老人灵 醒些了,依稀听见窗外街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走,去 孟家坟地看看热闹儿,孟家祭祖又烧黃家船啦! ”黄老爷子一听 就炸了,昔日咂不透的一切全裸进眼里。狗日的,俺活了这把年 纪还给骗了,被这欺师灭祖的杂种骗了,骗得好惨,还有何脸颜 去见列祖列宗?黃老爷子这一怒,似乎神神怪怪地凝了最后一口 真气,炸尸般挺起身来,从门后抄一把木匠斧,五迷呵眼扑扑跌 跌地奔孟家坟去了。天好阴,风跟着,雷跟着,云跟着,老人走 着,忽地泛起一个神气的呆想。只要船还没烧,他就有像爹一样 的豪气,将船劈碎,或是坐在烈焰里。那么,不仅证实了黃家人 代代不息的尊严,也好给村人再留下一个神圣的念想。六十年 了,也不过就是春秋之隔,啥事都像梦。苍天有眼,黃老爷子风 风火火赶到孟家坟时,孟家后人还在摆搭仪式,没有烧船呢。船 前只燃着一些香火,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黃老爷子抡着大 斧,闯了进去,闷雷似的吼一声:“姓孟的,俺与你们势不两 立,这船俺劈了当柴烧也不卖你! ”吼着,老人抡圆了板斧,砍 在船舷上,咚咚咚咚响着,木片四溅。孟金元惊呆了。黄老爷于头昂着,嘴大张,再也喊不岀话来,喉咙里有一团火球样的东西 喷了出来,腥腥的,是血。周围的人惊讶了一下,哄地笑了。人 们当小丑一样打量他了。
        “这老爷子,准是疯啦! ”
        “钱也赚啦,还搅啥劲儿呢? ”
        有个小伙子紧紧抱住黃老爷子,夺下他手里的板斧,生拉硬 拽地将老人拖出来。黃老爷子又骂开了: “没血性的东西,你们 的良心呢?良心呢? ”他那个神圣的念想全打灭了。
        黃老爷子发现散在四方,远远近近向他射来的那些轻视鄙夷 的目光。他怎么能容得村人像盯怪物一样盯他呢?他是一代大船 师啊!他在村人的嘲笑声里天旋地转了。老人的精气神儿像被这 阵势吸个精光,“呕”出一口浓浓的血痰,塌坝一样地垮倒了。 那小伙子将昏迷不醒的老人背走了。
        之后,大船点燃了。
        夜黑人静,黃大宝十分孝顺地守着老人。医生走后,黄老爷 子撩开沉沉的眼皮子,双目无光,却仍在心里大骂这个杂种。过 了好一会儿,老人像是睡着了。大宝看看老爷子的脸,号号脉, 觉得没啥事儿就让麻二先回去睡了,自己默默地守护着。半夜时 他困了,往炕上一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睜眼醒来,看见 爹的床上空空的,没了人影儿。他慌了,日日冒冒地去正房喊来 麻二。哥俩提着桅灯,滿院子寻来找去,也不见人。大宝脸相苦 苦的,“吭吭〃地说:“爹会不会去爷的坟上? ”于是,哥俩急 煎煎地往海滩赶。借着灯亮儿,大宝发现滩上远远近近叠着一串 身坯印子,心里阵阵发寒。一低头,寻到了那条黑膩膩的红腰 带,不由惊颤了: “爹在呢!爹呀一一你老咋想不开呢? ”说 着,眼眶子就湿了。大宝感到不妙,惴惴地凑过来,抓过红腰 带,眼眶子一抖,愧疚的泪眼凝睇海滩,款款朝古老脉线的源头 走来。就到造船的那片场子了,他们蓦地看见灯影里有一条歪歪 扭扭的拖痕,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又寻十儿步远,他们看见海滩 上黑黑地性立一团黑影子。那是爹,是爹哩。“爹,爹一一'‘他 们凄凄地喊者。黃老爷子面朝远处的老坟,静静地斜跪着,双眼 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抬头纹开了,脸都起灰了,嘴里流一线哈 喇子。他的双手死死抠入泥滩,老人膝前烧掉半截儿的毡帽头, 被海风打灭了,疏疏地冒着黑烟子。大宝轻轻一碰老爹,老人就 “噗,,一声倒下了。混如鱼目的眼睛大睜着直视苍天。他跪下 去,抱住冰凉僵硬的老人,哭了。
        后半夜,大雨如注。
        黃老爷子的葬礼极为简单。他的死并没有像父母那样甩下一 道海豚,也没有赚走村人多少泪水,唯一留下来的是一声沉沉的无 可奈何的叹息。这是老人家生前所没冇想到的。
        明天黃大宝和马乡长要跟随孟金元先生去香港考察。孟先生 叹服黄大宝的胆识,不仅向拆船厂投了资,而且还要在雪莲湾建 一个生产火碱的大型三资企业。黄大宝和马乡长这次赴香港就是 考察学习制碱工业。
        爹的死,使黄大宝心里好一阵难受,觉得对不住老釜,可新 生活的刺激永远使他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第二天,他们默默地钻进轿车,走了。
        红红的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道上背离大海而去。黃大宝慢慢 扭回头,只见村口的天景儿极为壮丽。他忽然觉得小轿车驶上脉 道了。脉道看似很短,又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就像日子一 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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