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清晨的淡雾间穿行,内蒙古的秋天好像来得很早,还不到十月底,丛林中已有一层厚厚的落叶。朦胧的视线里,凄 冷的风又带来一阵纷纷扬扬,褐色的蝶雨总会令痛楚悄然而 至。前往成陵的路上,窗外翻不尽的秋意,让我又想起和他相 处的那段日子,本来早该为他写点什么,可我害怕回忆。往昔 有如干枯的叶片,抚摩时会突然让你觉得,将要破碎的是你自 己。
艾伊瓦佐夫斯基的《九级浪》曾久久吸引我的目光,燃烧 的天空,沸腾的大海,火焰般奔涌的巨浪,船随时都会四分五 裂。我与他相遇时,他的境遇正像这幅画,尿毒症已把他折磨 得不成样子。剧烈的震荡常令我们惊恐,可他总是很平静,以 至于就要离去,我还不曾察觉。
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说患了重感冒,状 况很不好,当时我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他被发现时已丧失 了语言能力,人们怀疑他死于脑溢血,这令我又想起那个夜 晚,听筒里传出沉重的喘息……为了不让我等得太久,他是拖 着高烧40笆的身体,一路小跑去的学校值班室。如果没有这 剧烈的活动,如果我能意识到情况有多么严重……
“时间之门不停地旋转,我轻轻地呼唤,怎么竟会令你站 到了门外?!"
通向成陵的路落满煤灰,漆黑的路面仿佛他有病的那段日 子,而远处的叶子却透着金黄,从疾驰的车中向外望去,心绪 如纵情的骏马。我们不堪重负的时候,总要寻找一些方式使自 己得以解脱,诗歌成了痛苦的避难所。
“水鸟起落之间/我能穿过芦苇溅起的絮花和白雾/看见伊 人/她食指环住一轮月亮/目光深处有飘渺的远方……”这是 他寄给我的最后一首诗。艰.难境遇中的梦想,或如水一样淡, 或如云一样远,他把它们衔在诗行之间,一阵轻风,铃声便在 幽谷间飘荡…… -
可寂寞的日子终究是无声的。他说自己是湖里的一滴油, 时刻感受着生命的轻,这话让我想起儿时男孩子们的恶作剧, 蚕被放到蚁穴的洞口,一群蚂蚁围上来,泥土中蚕不停地翻 滚,嘴角的游丝在晚风中飘荡。
成吉思汗的陵墓已不远了,正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投射 到草原上,我们往往并不奢求明媚的日子,只要天空不会过于阴霾,那缝隙中透出的温暖已足够我们生长.可云最终还是合 拢了。
特护病房的灯光照亮他的额头,眼角的泪水还在闪烁,医 生检査后确认,大脑已经死亡。我不知道最后一刻他在想些什 么?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泪水是唯一的浪花,岸却越 来越近。他日记的最后一行字是:“我可以放心地去了,因为 我一生的诗已经写完。'‘
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久久不能入睡,凌晨又被恶梦惊 醒,梦中的情形至今还清晰可见。水涌入船舱,他拼命把手伸 向舱外,我抓住他的手,却无力带他离开,手臂越来越沉,颤 动渐渐停止,最后我真的分不清指尖的温热是他的,还是我 的。
浑厚而悠远的萨克斯带我走岀了梦魔,司机指着时隐时现 屋顶告诉我们,目的地就在眼前。可谁又能想到,驱车600多 公里而今缓缓走向的,竟是一座空陵。没有人知道成吉思汗葬 在哪里,按照蒙古族的风俗,烈马扬起的尘烟早已带这位君王 归于荒野,和普通人一样,成吉思汗所覆盖的也是泥土。
我没能参加他的追悼会!听他的同事说,因母亲刚刚做完 大手术,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骨灰被暂时安放在西山 的公墓里,又因没有扫墓证,我至今没能到过他的墓前!此 时,秋风一定正摇曳那漫山的红叶,我知道上面有他的泪水, 也住着他的魂魄。
寂静的夜晚,吟唱齐秦的《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是 我凭吊他的惟一方式。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歌,第一次见面, 当我徘徊于走廊之中,分不清哪间是他的宿舍时,也正是这首 歌的引领,让我轻轻推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