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老佟——筑巢轶事之一
         戏无技不惊人。
        在人生这个舞台上,可能是因为我过于看重人贵有一技之长 的缘故,未成年就对技艺在身的人格外敬重。
        桃月起楼,有幸与施工队的木工老佟相识,而且很快就熟悉 起来了。当我得知,他的老爹,乃是我们这片素有名望的佟木匠 时,心底潜然滋蔓出一种对他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当年,老佟的老爹佟木匠,终年东村请,西乡邀。他做的橡木 架,不仅结构精巧,坚固平顺,起的“滚水”,不高不矮,尺码相宜, 那像月芽儿一样的弧线,也是人见人爱0老人做的门窗,从房顶上 扔下来,窗根子摔折了,开的棒头,凿的卯眼,不崩不裂。岀自他手 上的板柜、梳妆台,样式新,漆皮亮,不论经多少冬夏,不变形,不 走样。聘闺女,娶媳妇的主儿,都争着请他帮忙。他常说,人过留 名,雁过留声,我干活儿一口价儿。你钱给多了,我不要;给少了, 我不干。我卖的是力气,耍的是手艺,不是赶川要饭的。老人为了 自己这份从祖辈继承下来的手艺不失传,一直不叫儿子使用电动 工具,自己也终因劳累过度,吐血而亡。
        已交不惑之年的老佟,身板儿虽有些“发福”,但仍不失为中国北 方典型的车轴汉子。他那脸模儿,和他爹十分相像。
        老佟性子很烈,且自尊心极强。这可能是因袭他爹的秉赋。他 干活风风火火,从不藏奸取巧。只是有时被人用言语一激,有个口 吃的毛病。他手上的斧子很有准头。这可以说是他技艺水平的体 现,也可以说,是他一种自信的反映。不过,对于工程上紧要关节 的部位,却十分细心。比如,支模板之前,即使领工已经弹好“海 线” (50线),开工时,他总要复一次尺。为这,惹得领工对他好大不 满,骂他是,养儿子唱大戏——逞X能0
        老佟说,咱不是想“掩”谁,因为咱拿着这份工钱,就得负这份 责任Q
        俗话说,看错一条线,影响一大片。土建这活儿关乎人的身家 性命。故此,我对老佟这种独具的匠心,颇为欣赏。
        那天是发工资的日子,老佟突然和领工吼叫起来。火爆爆个 工地,顿时如同钟表停摆,寂然无声。
        老佟问领工,凭啥少给五块钱?他说,我就是一口价儿,这是 讲好了的。当初,你看我不值,你,你你可以不雇!
        一手托肘,一手掐烟的领工,乜斜着小眼睛说,我看你一分不 值!
        老佟吼,放屁!少一分也,也不行。
        领工说,我就给你开这个价。不服,官私两面由你摆,黑白两 道任你挑。有能为,你只管使!
        老佟指着领工的鼻梁骨,蹿了几蹿,圆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 直蹦,满是胡槎子的嘴巴,张了几张,一拍大腿说,我,我,我X你 奶奶!唾沫星子喷了领工的一脸。转身直进工棚,抄起水准仪,提 着就走。
        领工把手中的烟蒂往地上狠劲一丢,对架子工铁么说,修理 他!
        架子工铁么,五大三粗,一身疙瘩肉。据说练过两套什么拳 术,凭这,领工把他收为贴身保镖,每天额外补他一元钱。
        一台水准仪,你争我夺,眼看着俩人就要交手。我过去拦住铁 么,转身对老佟说,佟师傅,有理讲理!请你……
        老佟说,他,他不讲理!
        我说,仪器乃生产工具,拿走会影响施工。那样,你有理会变 没理°
        老佟说,我就是要他停工!
        一位小青工暗地说,佟师傅眼睛就是尺,不会有差错。
        事情起因,由于一根构造柱,拆除模板发现涨出三公分。本来 问题岀在浇筑振捣不当,而领工却说是因为老佟支模板量错尺寸 所致,硬扣了他五元工资,一则“包赔损失”,二则“以儆效尤” 0
        我推了铁么操老佟,两个猛虎雄狮般的汉子,把我夹在中间, 急得我热汗顺脖子往下淌。老佟终于被我按在浆车上,手上的水 准仪,却被铁么夺走。
        老佟说,人人,人争一口气,佛敬一炷香,脑袋掉了也不能掉 价儿!
        规谏无效。我摸岀五元钞票,对老佟说,这五块钱,老哥我给 你补上,给我个面子,去干活儿。我对围观者说,事儿了结了,大伙 干活儿吧!
        众人散去之后,老佟对我说,不,不是兄弟不开面,这钱,你花 不上。再说,我争的是人,人的脸面,身价,并不在钱,钱上。他说着 把钱据在我手中。
        我说,有理走遍天下,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你是丢了四十往五 十数的人了,遇事不能再凭一时的意气,得瞻前顾后呀!
        我蛮以为经我这番开导,老佟得以心平气消,谁知他沉闷良 久,猛然又冲进工棚,抓上一台手电钻,扭头就走。早已窥测其左 右的铁么,哪里肯依,二人又争斗起来。
        为了息事宁人,我只好将钞票交予领工,劝他交付老佟,以了 却这场不必要的纷争。
        老佟从领工手中接过钞票,喀喀喀,把五张一元钞撕得纷纷 碎,用力往天空一扬,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嘴里磨叨着什么,悻悻 而去。
        我想,老佟这口气总算出了,这桩公案也就从此了结了。怎么 也未曾想到,满腔愤懑的老佟,三天后的清晨,竟趁领工不备,手 持利刃,闯入工地,砸烂切割机,扎毁所有浆车的胶带,造成工地 停工一个多小时。我目睹现场之狼藉,心中叫苦不迭,暗怪老佟, 区区小事,竟出此下策,干岀这等蠢事。可是,事情翻过来又一想, 他一介民间靠岀卖技艺和劳力谋生的匠人,若不如此,恐怕也就 不称其为老佟了 !
        谁知,就在是日,一场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领工在警方有 “铁哥们”,一个电话,警车出动,气恨难消的老佟,被戴上了“手 镯”,进了拘留所C
        老佟这番举动,害得居家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老婆找关系, 儿子托门子,为失去自由的老佟开脱。
        后来,听人说,老佟在拘留所蹲了五天,水米没沾牙。因为他 在里边“不安生”,尽管尝了皮肉之苦,但始终也没服贴。
        老婆儿子,把该拜的“庙门”都拜过了,把该烧的“香烛”都烧 遍了,拘留所的看守宣布,他木工老佟获释时,他还赖在里边不动 弹。他说,有错抓的,没错放的!你有法请我进来,没法请我出去。 是老婆求人把他架上拖拉机,硬拉回家的。
        老佟回家之后,终因气脑过度,体力不支,病倒了。据说,在炕 上打着“吊针”,他还在向儿子怒吼:你要是我的种,你就去上,上 上告!告!告!告!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