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工周仁——筑巢轶事之三
        造屋人住漏房。
        人生有多少无奈,提起来总是叫人有那么一丝说不岀的酸 楚。自唐山地震之后,周仁就从事泥瓦作,从解冻到封河,一年三 季为人造屋起楼,小二十年了,自身还和老泰水挤在一条炕上,内 中的酸涩与无奈,自不待言。
        周仁进场前,领工就向我们四家起楼户“放空气”,说他请来 位身手非凡的瓦工,施工速度和施工质量,皆将为之改观。
        次日清晨派工,工地果真多了一副新面孔。领工说,他就是瓦 工周仁。
        周仁身躯干瘦,面目枯黄,似有暗疾。我自忖:这副尊容,会身 怀绝技?
        我环顾左右,其他三家户主的形态,似乎和我同样在拭目以 待。偏巧,这天小工不足,周仁二话没说,推起浆车顶上去“供作”。 瓦工和泥搬砖,岂非大才小用?这个周仁是不是像领工吹嘘的那 么神道?他的作为,使我愈发加重了对他的疑惑。
        初人社会,我曾和匠人相处,从那时就领略到三分手艺七分 “派儿”的内涵,在匠人眼里是何等神圣。因为赖艺谋生的人,丢
 
“派儿”就等于自断生路。前几天,木工老佟,因领工扣发他五元工 资,为捍卫匠人的尊严,致酿成工地动武,警车出动;而他周仁,头 天'打炮”,竟甘居人下,简直令人思之不及,议之不得。
        久走江湖的领工,似乎早已看透了大家的心思。他说,自古救 场如救火。周仁在这紧要关头,不计名份,挺身而出,这说明他为 人仗义,够哥们;也说明我和他的关系是多么“铁”,不然,谁肯掉 这个“价儿”!凭这,干小工的活儿,也给他开大工的价码!
        两袋灰浆,少说不下两百斤,想不到皮松肉瘦的周仁,一手拎 一只,登上“马道”,竟然身不晃,膀不摇,噌噌几步到位,手腕一 反,灰浆入斗,动作是那么麻利。
        人都喜勤不喜懒。周仁此番举动,使四旁围观的老汉都叫了 好。
        第二天上脚手,抱角砌砖垛儿。这是个吃功夫显手艺的活儿。 只见周仁眼到手到,灰浆饱满,缝隙均匀,面平角清,一气到顶,无 一返手,这一来,连同行也都暗自服贴了。很快,周仁居然成了四 户房主竞相争夺的人物。全工地的人都说,周仁“火”了。
        正值周仁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渐入佳境之时,谁知他开始不 时晚场,撩拨得人心浮躁。户主们天天盼他盼得眼发蓝。这一天, 又是开工之后,他才风风火火地赶来,招得领工好生不快,众人中 也见微辞。
        他神情疲惫,两眼通红,裤管湿漉漉的,满是胶泥点子。我问 他,何以如此狼狈?他淡然一笑,说,去冬没雪,开春少雨,地干得 冒烟,难以下种,夜间浇水,忙到天亮,饭没吃一口,骑上自行车, 一路紧蹬,结果还是误了点。说完,他又赧颜一笑,长出了口大气, 说,庄稼人嘛……语音里,似有种说不出的苦衷。
        周仁自来工地,午饭总是三个馒头两片咸萝卜,吃完嘴一抹, 拧开笼头,自来水灌缝。天天如是。莫怪他颜面气色如此不正。我 说,周师傅这么艰苦,你夫人这“后勤部长”,怎么不给你改改样 儿?他仍是那么淡然一笑,说,庄稼人嘛……
        一场春雨,一阵薰风;禾锄二遍,菜花结荚。这天,我在早市遛 弯儿,巧遇周仁摆地摊出售山药蛋。我问他,这山药蛋是家里出产 的,还是“倒”来的?他说,前几年,乡邻种这宗东西赚了钱,老婆看 着眼红,今年逼他也种了二亩。耕种锄務,培土追肥,全靠他一人 起早恋晚地料理;可盼到收获了,天天还得追着赶着上市变钱 ……我说,你可真够辛苦的。他又是那么淡然一笑,虽然没照往常 那样习惯地回我一句:庄稼人嘛!但我发现,他今天的笑中,好像 又多了几分凄苦。
        派工前,周仁汗流決背地赶来了,总算没误领工“点卯”。我和 领工闲谈中,提及早晨在市场见到周仁。他说,周仁原本不姓周, 而是姓“任”。昆仲四人他行二。1960年全国闹饥荒,为使两个弟弟 度命,被邻村寡居在堂的周家,收为义子。按双方协议,改从周姓。 义母有一女,与周仁同庚,不过称周仁为兄。唐山地震,周家寡母 原有的三间草房,被震垮间半。从此,三人便挤在一条炕上。地震 后,周仁外出学泥瓦作,背着义母暗中更名为“仁”,以示不忘祖 宗。大约到在1980年,义母将他招赘为婿,草房也略事修葺,但居 住条件并未改善。为这,周仁在人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义母也不 止一次呵斥,想“自由”,你有种盖三间! 一肚子苦水,满腔怨气的 周仁不甘逆来顺受,苦拉苦拽,手里终于攒下几个钱,买下一万块 红砖,备下十方料石,准备造屋时,多年不育的老婆,突然子宫外 孕,把手中多年的一点积蓄,踢蹬得精光,砖石也不得不变卖,抵 偿了住院费。领工说,周仁,人是好人,就是命薄。此时,我才恍然 若有所悟,周仁那个:“庄稼人嘛” 口头禅后面的潜台词,是不是个 “苦”字呢?看不出,这个一把骨头架子的周仁,为和自己的命运抗 衡,肩上还承载着如此重大压力。
        小麦乳熟。我们四户的楼房全部按时封顶。大家说,多亏有周 仁这么把高手,下步装修,镶砖抹活这出“戏”,还得周仁“挑台”。 言谈话语之中,也可看岀,周仁的心眼儿,也比往日滋润多了。这 不仅是因为人们对他的赞扬,更重要的是,因为秋后卖点余粮,肥 猪出栏,加上近年做瓦工攒下的工价,就可以动土起新房子。领工 和他开玩笑说,周仁,冬天你就可以和老婆困一个热被窝儿了。大 家听了,无不为之高兴。
        突然,周仁不来上工,一晃五天了。领工派人去找他,方知前 几天,关外收购山药蛋的“老客”过来了,价码一天三变。周仁家的 山药蛋,因为出手过早,没赶上行市,二亩地的收成,收入相差一 倍,为此,夫妻失和,素日在周家母女手下,软得泥巴样的周仁,一 反常态,竟和老婆交了手。俗话说,和尚的驴儿娇,寡妇的女儿娇。 打在女儿的身上,疼在娘亲的心上。老泰水盛怒之下,深夜拒儿婿 于房门之外。气火攻心的周仁,一瓢冷水下肚,只觉腹痛难忍,汗 如披雨。天明,邻居用拖拉机把他送进医院。大夫说,他患的是“胆 囊炎”,需住院治疗。
        周仁岀院当天,来到工地。他面色更显枯黄,人也瘦了好多。 领工对他说,你身子虚,回家将养吧!周仁淡然一笑,说,人吃五谷 杂粮,那有不生病的!我身子壮,底子好,不碍事。领工说,哎,来日 方长,你还是先保养身子!尽管我们四家二再挽留,周仁还是一步 三回头地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因为领工已将装修活 转手外包,不但炒了他的“觥鱼”,传说还克扣下他21天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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