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打紧的问题是缺吃食。你想啊,屋里的粮缸米瓮大 都砸碎了,扒出的粮食也掺了土。而地里的玉米、高粱还远未 成熟。于是人们自然想到了那些跑到野地里去的猪。
和没有一只被砸死在窝里的狗一样,全庄也没有一口牺牲 在圈里的猪。我至今也难以理解猪们是怎样驱动着笨拙的身躯 集体逃生的。仅仅是几天之后,当人们再想逮住它们的时候忽 然发现,猪们在遍地的青纱帐里迅速恢复了身体里祖先的基 因,不仅奔跑如飞,而且已经成群结队,有了组织!整日卧在 圈里饭来张口的猪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灾难的放逐中享受 到这样的集体狂欢。
人还是比猪聪明,抓不住,就用枪打。那时正是备战备荒的 年月,哪庄都有基干民兵,都有枪。也有打野兔子的火枪啥的。 关键是子弹,那时的子弹虽然比不上当年游击队紧缺,上面控制 得还是很严,于是有人打靶时偷偷藏起几粒;有的复员军人偷偷 带回家几颗,还有胆大的治保主任、民兵连长直接把子弹发给了 打猪队员。反正不管什么门路来的子弹,都是社会主义的子弹 绝对没有资本主义的子弹。放心往枪膛里塞就是。更多的替代 品就是用旧弹壳灌上枪砂和火药,火枪用起来效果也不错。
特殊时期,公社领导默认了这种非正常的民兵训练方式, 反正哪村都这么干一一活人总得有堵嘴的东西。再说,把白皙 肥大的猪们当成北边的苏修胖老毛子的活靶倒是贴切而形象 的——反正第三次世界大战总有一天会打起来……好在庄里的男女老少对打猪都是无比欢迎的。那个年月,各家各户的锅里 平时根本见不到荤腥,喂口猪,都是交到供销社里换钱贴补 家用。
震后是以生产小队为单位伙着吃饭,几乎天天用大锅炖 肉,吃完一碗就再去盛。当时小存、三清我们还说呢,这么香 的肉都按需分配了,莫非就是老师常挂在嘴边上的“共产主 义”来到了身边?!
后来渐渐出现了问题。人打猪,猪反过来吃人——吃不着 活人吃死人。每村都发现了这样的情况,埋得浅的死人大都被 猪拱出来咬噬过……人饿猪也饿呀!怎么办?谁又不知道打死 的哪口猪啃过死人。干脆就砍下猪头、扒去下水扔了,光吃肉 扇。这时,吧唧在嘴里的猪肉不再如先前那么香了。
似乎是突然的一天,全体民兵的枪都收到公社上去了,包 括二堂兄志安的半自动步枪和对门景友老叔的762(这种长枪 能打二里多地远)。恋恋不舍的不仅是他们,还有我和哥哥。 在震前土坯房煤油灯的昏暗光线里,我们无数次偎在炕沿上一 边看着他们擦枪一边盼着美帝、苏修和日本鬼子早点过来…… 我们无限憧憬晃动着的枪在墙上戳起来的直抵房梁的影子,用 垂涎三尺的目光盯着烤蓝上漾动的机油,听着拉动枪栓那美妙 的“喀嚓”一声……枪缴上去的时候,我的心情和电影里的张 嘎同志是一样一样的。
事情是真实而滑稽的。有天早上,一名打猪的民兵影影绰 绰看见一口大猪在庄稼窠里一拱一拱的。“当”就是一枪。那 “猪”哎呦尖叫一声就趴在了地上……原来那不是猪,乃一个 邻村过路的胖大婶正在玉米地里方便,撅着巨大而圆硕的身体 某部……总算还好,要不就是子弹在飞行的时候碰到庄稼秸 秆,削弱了力量;要不就是枪老了点儿,反正子弹是像一枚长 条形边款印章,红红的,横着按在了那位大婶身上脂肪最肥厚 的部位,没伤着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