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乐声
妈妈的歌谣
           乡下孩子最早听到的歌,是妈妈随口哼唱的摇篮曲。那是从 妈妈心中流淌出来的歌,孩子们都是听着那些歌长大的。
           中国没有西方那么多小夜曲。那些小夜曲是音乐大师们的杰 作,歌词亦多为古典诗人的抒情作品。中国的摇篮曲,除“风儿 静,月儿明,树叶遮窗棂”等少量名人作品外,多是乡下母亲们 的创作。虽少幽雅的古典意境和优美回环的音律,却带着浓郁的 乡土气息以及世俗的欢乐与直朴。有的咏唱拟人化的动物, 如“狼 来了, 虎来了, 小猫背着鼓来了。狼抱柴, 虎烧火, 小猫捏饽饽”, 歌中的动物,不论弱小的,还是可怕的,都一同玩耍,和孩子们 一样顽皮可爱。有的是哼唱一些乡间流行的小调, 如“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歌曲虽苦,妈妈们唱来,却 注入不尽的母爱,唱着唱着,就只有浓浓爱意在孩子身边流淌。 而更多的摇篮曲则是妈妈和奶奶们哄孩子信口编来的, 象“拍、拍, 拍着咱们大宝乖”曲调轻轻起伏,随口哼来,唱着、拍着,孩子 就睡着了。
           妈妈的歌谣,是村头清澈的小河,带着梦幻般的水花,流进 孩子的梦境 ; 是天上缓缓游动的云朵,变幻着五采霞光,带孩子 们到明净的天国。
           孩子长大了, 也有了孩子的时候, 也为他们的孩子唱那些歌。 瞅着孩子睡梦中的笑脸,一丝幸福满足之感就掠过心头,而当白发苍苍时,偶尔想起幼时妈妈唱的那些歌,更有几多人生感慨, 或许流下几滴清泪。
写到这里,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望着窗外的积雪,一支遥远 岁月的歌无声地响在心头:
在当我幼年的时候,
母亲教我唱歌。
在她慈爱的眼里,
隐约闪着泪光。
如今,我教我的孩子们
唱这首难忘的歌曲,
我辛酸的眼泪,
滴滴流在我憔悴的脸上。
这是一首异邦的歌,年代遥远。但音乐是没有国界的。
 
笛声悠悠
           当柔柔的柳枝丝丝垂挂,大地气蒸氤氲之时,就有呜呜的笛 声自村头传来,给寂静的乡村带来些春日的气息。那是走街串巷 的算命先生,手握短笛,小心翼翼地走着,边走边吹。那些舒缓 悠长的曲子, 从先生的笛子里吹出来, 像是从岁月深处流淌出来, 从人生彼岸传过来,时而清晰可闻,时而随风而逝。丈夫远行的 妻子, 从中听出些遥远的思念和淡淡的忧伤:牵挂着儿子的母亲, 从中朦朦胧胧地寻到一丝缥缈的希望;平平淡淡过了一年,盼着 新的一年有个好兆头的人,那笛声似乎带来了转运的机会;时运 不济或身处逆境的人,笛声则触动了他们快要麻木的神经……
我不知先生吹的都是什么曲子(后来向人打听过, 因不熟悉, 也没有记住) ,但觉那呜呜的笛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有几分 隐隐的幽思,几分淡淡的哀愁,也有几分对人生命运飘忽不定的 思索。
           先生算命, 也象那笛声一样缥缈。算得好的, 人们也不会太喜,毕竟来日尚在不可知之中,既使先生算出你有发财之日,也都一 笑置之,但愿如此。算得差的,也不会太悲,因为人们的日子本 来就不太好,再说先生总有逢凶化吉的禳解之法。抽过贴,算过 命, 先生赚几个糊口钱, 走了, 走到街上, 又“呜呜”地吹起笛子。 村人送走先生, 对命运如何, 也不大放在心上, 与邻居议论一番, 过后也就不大记得了。
           算命先生的笛声好多年没有听到了,但走街串巷为人算命的 并未绝迹,城市里也时见有人敲打着竹板,在街口旁若无人地走 着——这些人不再吹笛了,大概吃这碗饭的没有人会吹那种笛子 了。算命者中,盲者明者都有,还有年青的人。
           人总是对未来抱着希望,尽管那些希望虚无缥渺,但又总是 相信一种冥冥中的运气。于是,算命先生总会层出不穷,尽管不 再吹那“呜呜”的笛子。
 
浅浅的喧哗
           街巷里唤卖之声是乡村的一道文化风景,寂寞的乡村因那些 高腔低调而生动了许多。直到今日, 在高楼广厦与广告的夹缝中, 仍不乏高低唤卖声飘然而至,虽然那叫卖之声失去了许多早年的 韵律,也单调了许多,但其生命的绵亘还是让人惊叹。那些古老 的吆喝绝无现代广告那种疯狂的成分和诱人的虚假,那些浅浅的 喧哗,更象平民的乐声。
           旧日,乡间叫卖虽不如京津这样那样的吆喝丰富多彩,却也 抑扬顿挫, 耐人寻味。你听—— “韭菜花, 酱豆腐”,那个“花” 字悠长高挑,在袅袅余音中,白生生的韭菜花就象在你的眼前开 放;  “热乎白薯”,那个“热”字,声音饱满响亮,若在冬日, 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和浓浓的香味就会随之飘飘而来;“冰糖葫芦”, 其声骤起又戛然止住,象是甜脆的糖葫芦突然被喊裂了。也有急 促而旷迈的,如车轴汉子断断续续的叙说;也有尖刺而纤长的, 如女性的高声呼叫……五行八作,风雨营生,市象百态,各式各样的吆喝不就是各式各样的人生吗?
           最让人难忘的是“磨剪子、抢菜刀”那慢悠悠的喊声,还有 他们“呜呜”的号声。吹得不熟练的,是一串亢扬的高吼,吹得 象样的, 是一首雄壮的歌——那是唤卖声中最高昂的歌。这首歌, 越过时间河流, 一直在大街小巷飘荡, 也融进了磨刀人的酸甜苦辣。 我认识一位磨刀人, 是山东青县人, 每到夏至挂锄以及年关刚过, 就义无反顾地离开故乡。早年是推着独轮车,后来骑着自行车, 缓缓向北行进, 一路吹着他的洋号。到哪里有人喊住, 就停下来, 连磨带抢,干完了,又继续前进。最后来到丰南胥各庄,住最便 宜的小店,吃最简单的饭食,每日早出晚归,串庄打磨刀剪,对 丰南许多村庄分布座落甚至比本地人还熟悉。一年又一年,于夏 冬两季侯鸟一样, 往返于青县——丰南之间。往上年家庭困难时, 外出耍手艺,那是生活所迫。而今他两个儿女都有象样的工作, 已不需要他养家糊口了。老伴也不愿他往外跑,毕竟是快六十的 人了。可他说,一年不出来两趟,就会闹毛病,骑上车子,吹起 洋号,磨上几把刀,心里就敞亮了。
           市声喧嚣时代, 往日叫卖逐渐淡出, 慢慢趋于寂静, “磨剪子, 抢菜刀”也许是硕果仅存的旧日吆喝了。
号子声声
           “古人劳动必讴歌,举大木者呼邪许。”这种古老形态的为 协同劳动动作时有节奏的呼喊, 历代相传, 逐渐形成各种劳动号子。 乡间常见的劳动号子有打夯号子和渔民号子。
           打夯号子最为普遍。旧时农村盖房,不做现在这样的水泥地 梁, 地基都是人力夯打。夯有木夯、石夯、铁夯, 都有百十斤重。 一般是四个人一副夯, 内有一人领号。打夯时, 四人各扶夯把手, 相向围成圈, 待领号喊一声“来嗨这哟”,其余的人便跟着喊“来 嗨这哟”,边喊边把夯一齐高高抬起。举过头顶时摒神收力,让 夯重重落下。在一领众和的有节奏的呼喊中, 夯一次次高举重落,地基也就一点点被砸实。
夯号是协调打夯动作,也描写打夯的过程,提示打夯的动作 要领, 鼓动众人的劳动热情。下面是一种夯号的片断(左为领号, 右为合号):
咱们开始夯哟——来嗨这哟
大家都抄手哟——来嗨这哟
一夯压一夯哟——来嗨这哟
夯夯往前走哟——来嗨这哟
不要马蹄夯哟——来嗨这哟
都要加小心哟——来嗨这哟
还有三四夯哟——砸完就歇会哟。
           在打夯过程中, 夯号就这样一直唱下去, 除打夯的注意事项外, 还可随口而编。领号的头脑反应快,想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可 信口唱来, 而无穷词之时。比如那边走来一个算命的, 领号人就喊: “算命先生走过来哟”,大家可以重复其后半截:  “走过来哟”, 也可喊“来嗨这哟”。领号人又喊:  “这个先生算得准哟”…… 一唱一和,这一算命的话题就可以喊上几分钟。领号的往往唱着 唱着,就口无遮拦起来,滑稽、幽默、取笑、嘲讽,口若悬河, 信马由缰,常惹得围观者笑声不止。跟着好领号的,打夯人尽管 汗水直流,十分劳累,现场却一片欢乐。
           夯起夯落,时间短暂,因之夯歌歌词非常简短,曲调有强烈 的节奏感,顿挫有力,给人以集体力量的雄伟之感。
           流行于沿海的渔民号子,同样豪壮有力,节奏铿锵,又具有 大海辽阔的气势。起伏跌宕时,似洪波涌起,悠扬婉转处,如浪 花晶莹。
沿海渔民号子,由搭蓬号、吊鱼、摇橹、起帆等部分组成, 贯穿出海、捕鱼至归航的全过程。航行海上,拉网捕鱼,动作沉 稳、缓慢, 号歌相对平和, 许多段落都只有“哎嘿哟”、“哟嘿” 这样协调动作的呼喊, 不急不躁, 蓄力待发, 就象海浪轻拍船头。 起帆时,风沉力猛,要尽全力,此时的号子几乎全是由“哟啰” 这样的呼语组成, 节奏急促, 显示了其时必齐心协力, 动作刚猛, 方可扯起风帆。摇橹时间长,顺风时,轻划水面,逆水时则要奋力去摇。因此,摇橹号有缓有急,舒缓时有曲有调:
摇起了橹把——嘿哟吼哇!
加快了船哪——嘿哟吼哇!
追鱼群哪——嘿哟吼哇!
向前钻哪——嘿哟吼哇!
准备好网——嘿哟吼哇!
把鱼圈呀——嘿哟吼哇!
           前边歌词部分为领唱,后边呼喊是合唱。奋力摇橹时,就只 有短促的呼喊了。起伏变化的曲调和歌词,把众人的情绪调动了 起来。在波涛滚滚的大海上,汇聚众渔民力量,协调各种动作, 也只有渔民号子才能担此重任。
           想当年, 渔民们驾着近乎原始的渔船, 在海上飘流, 人工摇橹, 人力拉网, 虽有丰收的喜悦, 但更多的还是艰辛苦累。风平浪静, 虽也艰苦备尝,但可平安归来,若遇急风险浪,日星隐没,则归 途杳杳。
           如今,驾过木船唱那些打鱼号子的渔民,都已白发苍苍了。 前年文化部门在海边拍摄《丰南渔民号子》专题片,当几位老渔 民重又唱起那些苍凉的歌谣时,回眸岁月如流,无不感慨万端。
天下第一吹
           吾乡地处冀东, 民间礼乐多是锣鼓唢呐等铿镪高亢的吹打乐, 百姓乐见的也是其红火热烈的场面。本想好好写写乡间吹打乐在 丰南的渊源、流派与传承, 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采访这些乡村乐手。 有一次,我到王兰庄寻访一位老百花歌舞团成员时,他说他的儿 子就是吹鼓手, 我怕他有所忌讳, 就侧面问起, 他还是摇头不语, 只得作罢。看来, 对乡村的鼓乐手们, 传统的轻贱观念还十分顽固。
且不说若没有民间乐手,就无以营造那种喜庆气氛,过年过 节也一下子冷清下来。就说乡间葬礼, 在那种低沉肃穆的氛围中, 没有不绝于耳的喇叭声,会更加凄清冰冷。是那时而低回时而昂起的喇叭声,让生者驻足倾听来自生命底层的细语,籍以表达生 者对死者无尽的痛惜、思念、追忆和缅怀之情。那些锣鼓喇叭声 与西洋交响奏出的哀乐相比,有何区别和低俗呢!
           但我始终没直接面对一位这样的乐手,我认为平民乐声他们 不可或缺。无奈之中,只将一个听来的故事记述于下 ——我对这 些民间艺人一直怀着尊敬之情。
说的是,东半县有个有名的吹鼓手,一个人能同时吹奏三支 唢呐:嘴里吹一个大号的,两个鼻孔各吹一个小号的(这时需另 外二人帮着捏眼换音成调) 。嘴里吹的鼻子眼吹的也能呜呜谐奏。 这手绝活委实了得,在很大一片村庄里都是出了名的。他自己觉 得不凡,便在随身背负的“钱衩子”上写下了“天下第一吹”几 个醒目的字。每有雇主相请, 他就背上这个装有几支唢呐的钱衩子, 约好搭档, 一同前往, “天下第一吹”几个字, 也就随其一路招摇, 赫然在目。知道底里的见到这几个字,不免点头称道;没有亲眼 见过的,听人学说,觉得不可思议。
           说不清参加过多少次乡间葬仪了,但凡每一次,他那手绝活 都引得围观者啧啧赞叹,  “天下第一吹”也就越吹越响。有一次, “天下第一吹”遇到了对手。
           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次唐山郊区一个村子有人亡故, 把他和他的几个搭档请了去,同时还从别处另请了一拨吹鼓手, 欲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众目睽睽之下,两拨人马对吹,也就有 了比赛的意思。那天, 双方都卖了力气, 那可是鼓乐喧天高潮迭起, 围观的人们把半趟街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第二拨人马中, 也有一个能同时吹三支唢呐的人, 吹得比“天 下第一吹”竟也毫不逊色。这两拨人从早晨吹到晌午再到后晌, 吹得震天响,却难分伯仲。最后,有人说,由两位高手对吹,一 决胜负。其实,不用人说,两强相遇,必有一争。于是,双方锣 鼓笙镲都停了下来,稍稍后退,只有两位高手坐于原处。二人也 不答话,稍有停歇,便重振精神,各将一支大唢呐用嘴叼住,复 将两小唢呐插入鼻孔。双方又各上前二人,分别扶住各方擂主鼻 孔中的唢呐,两高手乘时腾出双手把住嘴里那支唢呐。这时,看 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这可是乡间少见的场面。
           先说“天下第一吹”,正襟危坐, 略一运气, 三支唢呐同时吹响。 大唢呐如泣如诉,似在痛说轮回的无奈和人生的苦难。时而又腾 起些高昂,仿佛在劈开幽冥,为灵魂开辟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径。 身旁两个手把两小唢呐的人, 随其手指灵动, 与大琐呐奏出和鸣, 也颇叫绝。
           再看对手,也如此这般,有板有眼,底气十足。几曲过后, 双方依旧难分高下。在人们的连连喝采声中,只见与“第一吹” 对吹的那位离坐而起,浑身扭动起来。先是上身前仰后合,而后 腰身双腿亦舞之蹈之,而三支唢呐吹奏依旧。而“第一吹”却没 这手工夫。
           这一下,人们“哗——哗”地喊叫起来,比赛立见分晓。
           不知是谁,把钱衩子上“天下第一吹”的“一”字,用黑笔 划上一横,这“天下第一吹”就变成“天下第二吹”了。
           自打比赛回来之后,  “第一吹”长叹一声“天外有天”,从 此再未出世,而是潜心授徒,调教出一拨又一拨乡间乐手。
           我说即使是“天下第二吹”,也是了不起的,吹唢呐的,天 下能有几人能达到他那种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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