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城镇乡村, 吸烟者都成千上万, 在互联网高速发展的今天, 烟民恐怕是比网民还要大的数字。人们由好奇而上瘾, 而须臾不离。 一年又一年,那缭绕的清烟不知不觉散入乡间礼俗和人情世故之 中。透过袅袅烟雾,可看到一幅幅世俗风景画。
(一)
据说,烟草起源于南美洲。哥伦布环海航行中,发现了美 洲及吸烟的印第安人,随后把烟草带到世界各地,十六世纪末至 十七世纪初明末清初之际,烟草传入中国,并很快传播开来。也 有说烟草起源中国的。唐代诗人刘禹锡曾写下描写湘西少数民族 吸烟神态的《竹枝词》: “马鞭烟袋细细通,两人相恋莫漏风, 燕子衔泥口要紧,蚕儿挽丝在肚中”。
烟草何入传入丰南, 无从可考。丰南作家朱继经在其散文《烟 事三题》中,有“移栽的菸”之记述,这一“菸”字,现代人已 很少接触,这是“烟”的异体字,从这一“菸”字中,似可揣度 丰南种植烟草的年代,不会晚于清朝中叶。因为在一本清康熙年 间刻印的镇志上, 写到“烟”时, 注有“烟则有菸字与蔫字之疑”。 这一牵强的解释,权作无解之解吧。
(二)
几十年前,农家多种烟草。每年谷雨前后,在院内或园中辟 一二小畦,锄铲耙耧,做得平光壤细。然后将烟籽与沙粒搀混, 用小锣平筛畦内,均匀播下。长出两三叶片时,再行移栽。移栽 月余,可长出四五片叶子,并渐渐伸展至长园状。长到六七片叶 时要打掉老叶,将紧擦地皮的土叶子掰掉。茎高过膝时,烟叶已 很阔大,长者已有尺余。及至叶片上结出隐隐约约的绿色疙瘩, 烟叶就快长成了。秋分前后,将陆续长成的烟叶择时摘下,挂于 屋后檐下慢慢阴干。茎杆连同尚未黄熟的叶子,还要长些时日。 待顶部长出一串铃铛似的种苞,且渐渐由绿变黄、变干,轻轻摇 动便哗哗作响时, 种苞内的烟籽就成熟了。烟的种子比白菜籽还小, 这许是乡间栽培作物中最小的种子了。
烟叶晾得半湿不干,即大部水分蒸发掉且稍有柔韧时,摘下 来捆成把,再压实,这时的烟叶呈黄褐色,烟味已然浓烈。一般 四五把合为一板,捆好后贮于冷屋中。冬春时候,天干物燥,贮 存的烟叶已经干透, 用手一搓, 即成碎末, 捡出梗子, 就可吸用了。 这种未经加工的天然烟末叫“旱烟”。
旱烟口味如何, 好抽与否, 与栽培管理关系极大。施以化肥、 大粪的烟叶发黑发硬, 味苦辣, 燎嗓子。施鸡粪的稍好。“苗烟” 最好的肥料是香油渣子或豆饼,所获烟叶金黄,其味软中有硬, 香气浓郁, 略有“串味”。若施肥不足, 烟叶灰薄, “药火”(吸 食时屡灭) 。此外,土质、气候条件也决定着烟品,一般来说, 山烟好于本地烟。
(三)
旱烟一直流行于乡村。丰南虽少见“十七八岁大姑娘叼个大 烟袋”那种关东之“怪”,吸旱烟的也十分普遍,早年间,叼着烟袋进进出出的人司空见惯。男人自不必说了,乡村老太太,也 少有不抽烟的。不论在自家还是串门,往炕上盘腿一坐,头一件 事就是顺手拽过烟笸萝,装上一袋烟,“哧”地划根火柴,点着 烟袋锅里的烟。若是冬日, 就从火盆里夹一块火炭, 摁在烟锅上, 猛吸几口,烟就点着了,然后“叭嗒叭嗒”抽起来。估摸一袋烟 抽得差不多了,又续上一锅。待到话嗑也唠得差不多了,就将烟 袋锅往炕沿邦或鞋底上一磕,磕掉烟灰,抬腿下炕: “哎呀,天 都到这时候咧,该走咧。”
抽旱烟, 离不开烟袋。有道是“烟云归一路, 水旱备两枝”。 本地也有抽水烟的,但极少,因之水烟袋一般人没见过,人们熟 悉的是旱烟袋。旱烟袋前有烟锅,中为烟杆,后接烟嘴。烟锅铜 制为多,烟杆由竹管制成,烟嘴早年多为玛瑙、翡翠、奶玉的, 后多是铜制的。
烟袋、烟荷包还有火镰,是早年乡间烟民必备的三件烟具。 烟袋如前所述(现在只能在电视剧中看到了) ,烟荷苞是装碎烟 的小口袋。火镰是乡村使用火柴前一种近乎原始的打火器具,由 一小块薄铁板、一块火石和火绒组成。打火时, 一手捏紧火石火绒, 一手以铁板连续敲击火石, 使之迸出火星。如此“嚓嚓”几下子, 火星就溅到紧贴火石的火绒上,冒出缕缕青烟。将冒着烟的火绒 迅速按在烟锅里的烟沫上,紧吸几口,烟就点着了。那石与铁的 辉煌撞击,那不绝如缕的烟气,陪伴着人们走过漫长的时光,寒 来暑往,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到了生产队时候,尚有用烟袋的,但已不多了,老人青年大 都卷起了“喇叭筒”,将粉连纸或小学生用完了的写满字的练习 本纸,裁成一指多宽的纸条。抽烟时,将烟沫包进纸条,用手捻 成前粗后细的喇叭状,将粗的一头拧紧,用舌头沿纸缝舔一下, 掐去上面拧紧的纸头,露出烟沫,点燃即可。抽“喇叭筒”比用 烟袋简便,因此,这土造香烟渐渐取代了古远的烟袋。上世纪 七十年代,县电影院一位副经理,到上海去买放映机,他在一家 大楼外面的台阶上等人时, 随手卷了一支“喇叭筒”,展纸捻烟, 手卷舌舔,动作之麻利让周围大都会的人一时看呆了: “您自己 做香烟哪?”
那个年代,乡间农民干部普遍“自己做香烟”,直到现在村 里还有卷喇叭筒的,因为旱烟经济,且有原烟的味道。不过卷烟 的纸条不再凑合,而是从集市上去买一沓一沓的卷烟纸。这种烟 纸不象普通白纸那样,一点“突”一下就烧去一截,烟叶便难堪 地露出来。而是和市售卷烟一样,与烟叶同步燃烧,这也算是一 种进步吧。
(四)
在旱烟大行其道之时,机制卷烟也悄悄流入城乡。
据查资料:机制卷烟 1890 年由西洋输入中国,次年洋人在上 海设厂制造卷烟, 英、日等国的卷烟也相继打入中国市场, 1903 年, 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等生产的国产卷烟也加入了竞争行列。
据老人们讲,解放前好多年就见有人抽烟卷了。先是在各大 镇店,“纸烟”开始与旱烟并行,大小商行始以吸纸烟为时髦。 慢慢地,乡下也有卖纸烟的了。上年纪的人尚记得,解放前后市 售的纸烟有“哈德门”、“炮台”、“大婴孩”、“红锡包”、 “金枪”诸牌子的,后来又有“大前门”、“绿叶”等。现在一 些反映旧时代的电影电视剧中, 卖香烟的小贩(多是地下工作者) 常常吆喝的“老刀牌”香烟,乃是英国货,还有“红锡包”,这 是近来方知道的。
为争得顾客,那时许多香烟每包都随赠一张小画片,内容颇 丰富。有古典小说《红楼梦》、《水浒》中的人物, 有京剧脸谱、 戏曲人物、动植物等,还有一种“三百六十行”的画片,画有农 耕渔猎诸工百技, 如剃头挑子、弹棉花、打铁铺、杂耍等。前些年, 书店和书摊上都有卖《老三百六十行》这本书的,该书就是那时 “三百六十行”烟画的汇集。当时孩子们喜爱的,还有一种画有 一句成语或俗语意义的画片,带有滑稽意味或浅近哲理性的,尤 受欢迎。像“爬得高, 跌得重”, “若要功夫深, 铁杵磨成针”。 孩子们巴不得大人赶快抽完一盒烟,再打开一盒,好取出那里边的画片。这种比扑克牌略小的画片,在乡村难得一见。这也许是 卷烟留给那一代人最深刻的印象吧。
过去乡村吸卷烟的很少, 农民们仍然一直吸着旱烟, 自种自用, 自给自足,或到集上去买。关东烟、迁西等地的山烟是旱烟中的 上品。后来, 云南的黄烟(烤烟) 过来了, 带来了异乡的“串味”, 再以后山西、内蒙等地的烟叶大量上市,因本地旱烟品质不敌外 来烟,种烟的日渐减少。
改革之前, 城里一般干部工人多抽廉价卷烟, 一两毛钱一盒。 许多人也兼吸旱烟,说旱烟“有劲”。其实,说到底还是那时人 们收入低,虽然一包烟仅一二毛钱,一个月的烟钱也需好几元。 那时,一般干部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几块钱的烟钱也是一 笔不小的开支了。
再后来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人民生活一度十分艰苦,包括卷 烟在内的几乎所有物资都极度匮乏,商店烟酒柜台上空空如也。 集上旱烟十几块钱一斤,人们买点旱烟,回去连梗子也轧碎了混 进去,有的还掺上向日葵、黄豆或芝麻的枯叶,这种混合物抽起 来不是个味道。那时乡下很少看到有吸卷烟的。1963 年时,食品 公司为鼓励交大猪, 毛重 185 斤以上的奖售物资按交一头半猪计, 且每斤多给一元,增奖粮票一斤,布票 3 寸,香烟一盒(见《丰 南镇志》)。可见,那时一盒烟的分量。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卷烟供应依然紧张。1962 年,我在石 家庄上学,宿舍里有个吸烟的调干生,每月发的烟票(也就三四 盒吧)不够抽,在班里登记吸烟人时,把我的名字也登了去,烟 票自然是归了他,于是,他买回香烟,每每让我抽。就这样,我 学会了吸烟,而且一吸就是几十年,发烟票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 的吧。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 好一点的烟(还有酒) 仍是奇贷可居, 烟酒公司依然掌控着发售权。春节前, 县直乡直单位都从那里“批” 点烟酒, 分与众人。“批”出来的烟有“三七”、“大重九”、“红 梅”、“大前门”等牌子的。那时节,找关系求人买烟酒的事许 多人还记忆犹新。
在乡村,过年每家供销社也供应几盒烟, 都当宝贝似地收拾着, 来了客人方拿出来。
那时从市场上大众能买到的主要是丙级烟。社会上还流行一 种“经济烟”,烟盒上无文字图案,里外一张白纸。说是烟厂用 撒落地上的烟丝制造的,几分钱一包。这种烟也不是谁都可以买 到的。在物资贫乏年代,一般人是买不到高档烟的 ——那时,并 不是有钱就能买到你想买的东西。于是,各种香烟牌子里的身份 象征,在那个时期非常明显。经济短缺、计划经济和官本位形成 了香烟的附加功能。
(五)
烟草这种附加功能, 没有什么积极的社会意义。值得一提的, 是烟草中浸润的世俗文化内涵, 以及其成为传统礼仪的一种载体。 其中最典型的即为敬烟。
敬烟,同敬酒、敬茶一样,很早就成为日常的基本礼节。在 西方, 很少有人会分发香烟与人共享, 而国人则不然, 递支烟过去, 以示尊敬和友好。社交场合,酒席宴上,不论认识与否,递支烟 过去,就表示对对方的敬意,正所谓“烟酒不分家”。而递烟越 频繁越显示主人的热情。既使客人不吸烟, 也再三相让, 连说“抽 吧, 抽吧, 烟酒不分家”。香烟这一递一接, 人们便由陌生到相识, 到亲近,瞬间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小小卷烟,其社会交往功 能简直无物可比。
在乡间,敬烟之习更显真诚热情。在那里,几乎家家备有烟 笸箩,来了客人或串门的,主人首先将来人让到炕上坐下,接着 推过烟笸箩,递过卷烟纸,忙不迭地说: “先抽着! ”或是卷好 一支喇叭筒递过去(用手捏着边缝,让客人接过去自己用舌头舔 上) ,一种浓浓的乡情就借这支烟传递过去。在“喇叭筒”尚未 流行之前, 主人是递过一支烟袋。这杆烟袋不一定是为来客准备的, 也许是将刚抽过的烟袋,用手抹一下,装上烟递与客人。至于抽 不抽,那是客人的事,但他绝对是由衷表达盛情与客气。
如今乡村也以卷烟待客了,没有准备或一时找不到的,就吩咐家人到小卖部去买。
香烟作为表达情感的载体,在往来之中,又渐渐形成一些规 矩。如向长辈敬烟须双手捧上,对长辈递过来的烟要双手接过, 对不吸烟的人让过之后, 不能勉强劝吸;别人借火时, 要烟头朝内, 烟嘴朝外递去,以免烫着别人;对女性一般不敬烟。
烟也是酒宴上的重要元素。婚宴开桌前,餐桌上要摆香烟、 瓜子、糖块, 赴宴者找到自己的座席, 会吸烟的总是点燃一支“喜 烟”,它们和喜酒一样,表达着一种民间吉祥文化。
丧事中,吊唁上礼后,主事的也要送上一盒烟。在对亡者的 追思中,慢慢点燃一支烟,乡邻之间的一种亲和力就在烟雾中飘 荡着。
在日常交往中,香烟是常见的礼品,朋友之间互相往来无可 厚非,送长辈一两条烟亦人之常情。只是在商品大潮冲击之下, 社会上送礼之风日盛, 香烟位列其中, 且档次越来越高。于是有“极 品烟”应运而生, 原先可做礼品的“云烟”、“红塔山”等牌子的, 逐渐转为中档大众烟,动辄千元一条的香烟频频亮相,尽管其价 格严重背离了真正的价值,但总是有人去买。
烟中有文化,有风俗,这是烟草的传播者没有想到的吧。但 这种文化风俗却是以有害健康为代价的。八十几年前,国产“长 城牌”卷烟烟盒上曾印有几行字: “不吸香烟,固然更好;要吸 香烟,请用国货长城牌”。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广告之一。如 今吸烟提倡国货已无多大意义,还是记住前边那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