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有些东西,当它充盈于野唾手可得之时,人们往往视 若不见或弃如敝履,一旦稀少起来,才恍然发现它们的价值,倍 加珍惜以至趋之若鹜。比如河蟹,在丰南一带现今无论来往应酬 还是婚庆宴席,都已视为席上珍品,不吝其价。而在几十年前, 在丰南许多地方,河蟹曾贱如白菜,少有人问津。
河蟹之贱盖因其多。那些年,每当春水融融,数不清的幼蟹 就从渤海湾沿着大大小小的河渠溯流而上,在沿海那片荒无人烟 芦苇丛生的草泊里,孑孓般的“大头幼体”密密麻麻,沟沟汊汊 都被它们“染”红了。用筛子一抄, 就捞上一层, 人们叫它“蟹糠”, 捞回家喂猪。幼体经几次蜕皮,就长成豆粒一般的“豆蟹”,即 使在离海百里开外的陡河和煤河里,也可见到它们的踪迹。有一 年,县内几十里长的陡河竟一时成了这种小蟹的天下,打鱼的一 网下去, 捞上来的全是指甲盖大小的幼蟹。倒在水桶里, 挤挤嚓嚓, 上下抓爬,响作一片。没人买,又倒进河里。鱼呀虾的都让它们 搅得无影无踪了,打鱼的只落下几声苦笑。
阴历七月, 是河蟹肉满黄肥的时候。那些日子每当夜幕降临, 就像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让这些家伙从茫茫草泊中,从坑塘 池沼河汊里,义无反顾地往上爬。那些大腹便便的河蟹们,穿过 荒草隐没的道路,越过黑漆漆的庄稼地,有的一直爬进村子,闯 入院落, “嚓嚓”地挠门,甚至肆无忌惮地爬到坑上、蚊帐上。 夜里开门,有时一抬脚就踢翻一只。在草泊一带的夜行马车,只 听一路“嚓嚓”作响,暗夜中不知有多少河蟹被碾于轮下。这时节是捕蟹的绝好时机。天一擦黑,在河边堤埝,凡是挨 水的地方放一盏灯,或点一支火把,无风时哪怕燃一支蜡烛,河蟹就瞄着亮光, 呆头呆脑地爬过来, 瞅准了用手一按便捉得一只。 有一年,有两个驻老铺公社的特派员,在邻近泊区西排干(一条 排灌渠)的码道上,点盏手灯,半夜曾捉得两半麻袋。小一点的 随手甩掉了,装进麻袋里的每只都在三四两以上。有人在水边挖 个坑,坐进一只水桶,桶后亮着一盏灯。不用人守候,河蟹就奔 着灯光爬过来,一只接一只掉进水桶里。
河蟹之多,有时竟泛滥成灾。合作社时期,草泊里开垦了一 些稻田。每到水稻灌浆时节,大大小小的河蟹就从稻田沟里闯入 稻地,一古脑爬上稻秧,用硕大蟹钳将穗杆夹折,吞食耷拉下来 的穗粒。那时稻田尚不多,稻米远比河蟹金贵。于是生产队紧急 动员,男女社员、大人孩子倾巢出动,提着水桶,拎着麻袋,到 稻田里围追堵截,清剿河蟹。只听大人吆喝着,小孩子叫嚷着, 东捕西抓,个个弄得满身泥浆。有的手被蟹钳夹出血来,那蟹还 死死不放;有的脚丫子被夹住,在稻田里乱跳,水浆四溅……那 真是罕见的人蟹大战,一时间块块稻田里热闹非凡。半天下来, 桶捉满了,麻袋装满了,有人脱下长裤,扎上两只裤腿,也装得 鼓鼓囊囊, 人们一个个泥猴似地回家了。生产队规定, 战利品归己, 且论斤记工分。
人迹罕至的草泊,是河蟹的领地,难怪它们横冲直撞了。有 一年初秋,县报道组两位同志骑摩托车外出采访途经草泊,在草 丛中行驶。忽见前边一米多宽的小路上, 爬满了黑压压一片河蟹, 根本看不到尽头。两人赶快下车,推着摩托向前走。车到之处, 这些家伙就呼噜呼噜往两边的草坑里滚。猛地,一只硕大河蟹突 然立了起来,张开两只大毛爪,耀武扬威地横在路中间,刹那间 又立起来七八只, 个个张牙舞爪, 凶神恶煞一般。待他俩一按喇叭, 这些家伙又趴下身子,哧溜哧溜往前爬,刚爬几步又立了起来。 两人站在那里呆望了半天,只听风吹苇叶簌簌作响,在茫茫芦苇 荡里, 只有他们两人孤独的人影和满地胆大妄为的蟹们。望着望着, 骤然心中一懔,又原路返回。
环境恶化使蟹的王国无可挽回地沦落了。先是陡河上游修了 水库,流经草泊的水量锐减以至断流,而后防潮闸的修建又阻断了河蟹回游路径,野生河蟹几乎销声匿迹了。近年虽然人工养殖 的河蟹渐渐多了起来,但与昔日金鳞紫蟹随意而得的情景已不可 同日而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