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河南流去
小村记忆
陡河南流去
(一)
            家乡坦平的原野上, 陡河象一条晶莹的玉带, 缓缓向南流去。 春起,河面上飞旋着浓雾般的柳絮,让人目光迷离;稍后,两岸 槐花盛开,沿河是望不到头的耀眼的雪白。不久,长长的河堤就 变成绿色的长廊。
            陡河水量丰沛,长流不息。夏秋季节,岸边拉水车的驴呀牛 的不紧不慢地转着圈子,随着“吱吱哑哑”的齿轮转动,清澈的 河水汩汩流进一道道垅沟。
            陡河自北向南穿过丰南最肥沃的土地,一直散漫于芦苇丛生 的草泊。因河沼相通,鱼虾交汇回游,沿河打鱼的、搬鱼的随处 可见,更有捕鱼小船来来往往。小时候,我常站在河堤上,看那 一叶扁舟飘飘而来, 又缓缓驶过, 河面上泛起一串串浅浅的涟漪。 若见船尾划浆的直起腰, 木浆轻划, 小船慢了下来, 就是要撒网了。 就见撒网的人猴腰鹄立,两脚叉开,稳立船头,双手拎网向外划 过一道弧线, 鱼网就像一只园园的锅盖罩下去。听不到溅落的水声, 只见网落之处细碎的浪花在阳光下闪耀,随即归于平静。然后是 慢慢拉网,远远看到白花花的鱼儿在船板上蹦跳。
            天黑下来了,平日熟悉的河湾也觉得深不可测。若有灯光闪 烁着远远飘来,定然是晚归的渔船了。那流动的渔火直把你带进 一种“水深不觉渔舟过,橹动先看月影摇”的朦胧意境。
            有专放鱼鹰的小船偶尔停泊于河湾。鱼鹰们大小如鸭,钩嘴   绿眼 , 毛色乌黑,蹲在船帮或伸向水面的木杆上。船一靠岸,就 见老渔翁手中长竿一扬,嘴里“哎哎”几声呼叫,立在船帮、木 竿上的鱼鹰就篷然飞起, 在河面上低低地盘旋, 冷不丁敛起翅膀, 箭也似地扎入水中, 一只, 又一只。渔翁紧盯着河面上翻起的漩窝, 看鱼鹰们从水里扑愣愣的窜上来, 叼着白光光的鱼, 落在小船上。 有个常来河湾的老渔翁给每只鱼鹰都起了个名字, 喊一声“黑头”, 一只鱼鹰就叼着捉来的鱼“笃笃”地走到他面前,老渔翁轻轻拍 几下它水淋淋的翅膀,然后取出它嘴里的鱼。接着又招呼一只。 鱼鹰本是吃鱼的水鸟,捉到鱼后并不情愿吐出来,就被倒提着, 将已吞入脖颈中的鱼从嘴里抖落出来。原来,每只鱼鹰的脖子上 都系着线绳,它们在河里捉到小鱼,可以吞进去,稍大的就被线 绳截住。一轮捕捉结束, 渔翁就捡几条小鱼仍给它们, 做为奖励。 鱼鹰毛羽稀疏,翅膀看去光秃秃的,唯其如此,才能迅速下潜, 给鱼们以致命一击。有一利必有一弊,羽毛稀少也就不禁冻。天 冷时,鱼鹰不愿下水,渔翁就用竿子把它们赶下河去。看到这种 场面,鱼鹰拿鱼的动人之处也就大打折扣,只感到几分残忍。但 鱼鹰们决不象如今的宠物那样仰人鼻息,生人近前,最多不过用 绿眼睛淡淡地瞟一眼,这是一种用劳动养活自己的鸟。望着它们 那种高傲而有尊严的样子,不由让人产生几分尊敬。
            陡河里最有名的鱼叫“山石脸”,色如褚石,长约寸许,面 条鱼一样细若无骨, 身体却极坚韧。这种鱼本产自上游山水之中, 山洪下泄时,成群的山石脸被激流裹挟,涌进陡河,挤挤闹闹, 直抵百余里外的草泊。洪水过后,它们就锲而不舍地溯流而上, 游向它们的故乡,但游到董各庄大桥的桥闸下,骤然受阻。这里 是“上河”与“下河”的分界处,上河水自闸板上急速漫下,形 成丈余高的飞瀑。面对急湍飞流, 山石脸没有后退, 仍是奋力冲刺。 有一次我在大桥旁凫水,踩着桥炕 ( 炕上水流亦很急 ),小心翼翼 来到闸下,看流水从闸顶下泻,竟发现有许多山石脸在飞瀑中一 点一点向上游着,瀑布水流有一指厚,手伸进去,即被击出。可 那些小小的鱼儿,几乎是垂直地往上游着,流水喧然闯下,山石 脸奋然上顶,一寸又一寸,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 我不知它们能否游到瀑布顶端,再从闸板上跃过。那一刻,我被这小小的 鱼儿感动了, 觉得有一种烈风般苍劲而壮阔的东西涌动在我的血液里。
            可是在那座大石桥附近,两岸有几十架搬网在虎视眈眈地等着 它们。许多山石脸一路游来,最终和别的鱼儿一样落入以逸待劳的网 中。人说附近人家灶堂里点着火,再到桥头去买鱼都来得及。当然, 山石脸是其中的上品 ( 后来知道在北山这种鱼叫石榴鱼 )。
( 二 )
            陡河是温柔的小河, 是鱼儿的乐园, 但是也有怒涛狂卷的时候。 夏季暴雨过后,平日缓缓的河面便奔腾着颇有气势的洪峰。我没有见 过长江大河汹涌的洪水,家乡陡河的洪峰也着实惊心动魄。人们印象 最深的是 1949 年那次大洪水。那年夏天,一连下了十几天大雨,县 内所有河流都涨满了水,许多村庄被水包围。我们小村离陡河不过半 里,街上不时响起急促的锣声, 那是村公所召唤村民到河堤防汛护坝。 我那年刚上小学。一天,一位姓王的女老师带着我们十几个男孩子, 顶着雨一路小跑向河堤奔去。刚上堤,就见浑黄的河水就要漫堤,一 波一波推涌着,一直扑到脚面上。河中间急湍的水流似一道隆起的房 脊,看去比堤岸还要高。老人说,这叫“发尖河”。从上游漂下来的 木头、死狗、死猪在激流中时漩时浮,一个个漩窝让人眼晕。
            这时,最可怕的是河堤开口子,而平时常放鱼鹰的那个急转弯 则是最危险的河段。有几十个青壮年踩着泥,顶着雨,正从堤外的菜 地里挖土,总算在弯道外修了一道副坝。河水仍在上涨,许多地方已 漫过堤面。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在河堤上搭起一道几寸高的小坝。河 水不时地荡过来,一股一股从脚下流过,流到堤外的菜地里……那是 我见过的陡河最大的一次洪水,据说南边什么地方还是决了口。这以 后,又赶上几次发水,村干部在街上敲着锣,急火火地喊叫着,那锣 声、喊叫声让全村的人胆颤心惊。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陡河最后一次发水。我和单位的十几名同志被派往陡河下游一个小村庄去防汛。这里的河道比上游宽多了, 平日里只是河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水流,满河道都是茂密的蒲苇。 此刻洪水已漫过宽阔的草场, 越往南, 水面越宽阔, 以至汪洋恣肆, 对岸不辨牛马(那些年,几乎年年都要到河段上防汛,记得还去 过沙河)。
            大水退下了, 陡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两岸的水车依旧“吱 吱哑哑”地转动,荷锄而归的农人像往常一样,驻足观看打鱼的 小船无声地划过。柳絮飘过, 槐花开了, 不知不觉就飞起了雪花……
(三)
            小时候,虽不知陡河自何处流来,又流向何处,但它缓缓的 流水,长满野草的堤坡,都是孩子们的乐园:在草丛里捉蝈蝈、 逮蚂蚱,到河边寻找乌龟蛋,在河里打水仗;稍长,帮着大人照 看拉水车的牲口,看打鱼的小船悠悠驶过……许多时光都付与那 欢快的流水了。
            许多男孩子十几岁就学会了凫水。起初是在岸边,双手胡乱 划动,两脚“咚咚”打水(慢腾腾的叫“狗刨”) ;尔后是两臂 向前车轮般甩动,速度最快的“甩奔儿”;还有肚皮朝天躺于水 面悠然滑行的“仰奔儿”;露着小脑瓜,双手举过头顶,以脚踩 水的“立奔儿”。学名分别叫“自由泳”、“踩水”什么的,那 是科学的抽象, 已拧去乡土的水润。这些俗名才是乡间的, 祖先的, 体现着一种原始的无羁天性和乡村泥土芳香。一想起这些湿漉漉 的俗名,仿佛又回到小河戏水的童年——- 双手举起衣裳,高过头 顶,衣服不许沾水,看谁先游到对岸;并排站在稍陡的堤坝上, 齐声呐喊,而后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看谁潜得最远,最 后一个冒出头来……还有打水仗。你正拍水溅他, 他猛地钻进河底, 又突然从你身后冒出来,双手击打水面,溅得你睁不开眼睛。或 者掉头来个狗刨, 一下子把你裹在飞涌的水花中。待搅得昏天黑地, 力尽精疲,就横七竖八躺在沙滩上,美美地晒太阳。
            常年在小河里厮混, 男孩子都练出一身好水性。陡河涨水时, 浑浊的河水漫过河床上面的青草,河流顿然开阔,激流在河中间 打着旋奔流着,河边的水则缓缓回流,望上去让人生畏。但只要 有一个人跳下去, 谁也不甘示弱, 一个接一个“扑通通”往河里跳。 游到河中间, 被激流冲得远远的, 爬上岸, 跑回原地, 再跳下去。 那是发半河水之时,待到大水漫灌,河水拍岸的时候,就没人敢 去冒险了。
            为防意外,学校不许小学生到河里去玩水。但夏日歇晌时, 还是有不少男生往河边跑。起晌上学时,班主任沉着脸守在教室 门口,过来一个男生,就喝一声“伸过胳膊来”!凡下过水的学 生都怯生生地后缩,班主任见状一把拽过,用指甲在小胳膊上一 划,胳膊上立刻就出现几道白印,这是下水洗澡的铁证,任谁也 抵赖不了的。只有垂下头站在老师身后, 等把下河的学生统统拿住, 集体挨剋。可夏日小河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 第二天中午歇晌时, 又有人偷偷下河凫水了。那时就盼着班主任有事外出,不再守住 教室门口。好象有个同学想出一个办法, 下水之后硬是划不出痕迹。 班主任就盯住我们, 上下打量着, 吼着:“你,还有你, 眼睛红红的, 又下水了”!大家都使劲摇头,上课铃快响了,也就不了了之。
            小学毕业前夕, 班主任把我们几个爱玩水的叫到他的宿舍说: “我早就知道你们几个骗我。这回要考中学了,好好复习功课, 切莫下河了。”我们很感动。这以后,没有人再偷偷去凫水了。 下午自由复习时,和班主任说一声,到离校最近的河坡,坐在砍 伐不久的树墩上, 双脚荡着河水看书。密密的槐树花在头顶盛开着, 到处飘荡着浓烈的花香。
            不知不觉间,初中就毕业了,那天沿着陡河长长的河堤,父 亲送我到城里去读书。河水还是那样无声地流着。不知什么时候, 河岸边新长出许多的槐树,只是槐花已经开过了,满枝满树的嫩 叶轻轻摇动着。父亲一直把我送到十几里外的火车站。火车开动 的刹那间,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躬着腰向前紧走几步,但 列车越开越快,把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站台上,也把家乡弯 弯曲曲的陡河抛得越来越远。
            光阴似箭,班主任和父亲都已作古, 昔日玩水的伙伴也已杳然, 陡河也已是浊流衰草,连小虾米也没有了。时间带走了清亮的流 水,带不走的是沉淀的乡情。有道是“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心 中的陡河永远不会干涸的。灯下, 流到笔端的是她沉静的水, 夜里, 闯入梦境的是她托起的船。它是我人生的原点, 也是我灵魂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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