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燥热好像刚刚过去,田野里的满目葱绿不知不觉中便 染上了淡淡的黄颜色,随风摇曳的柳树、榆树不时飘下几片黄叶 来。此时,庄稼人没有欣赏秋景的闲逸之情, 眼下,收秋(还有秋种) 乃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仿佛连吃饭的时间 都被挤没了,这才叫收秋。
拔麦子
“麦熟一晌”。夏至刚过,仿佛一夜之间,地里的麦子就一 片片黄了,农家最苦最累的麦收也就到了。麦收本在盛夏,乡间 称麦收也叫“麦秋”。古人认为凡百谷以其初生为春,熟为秋, 故秋是收获的统称与过程。因之, 初冬收获大白菜, 亦称“菜秋”。
以往收麦子都是人工手拔。那一地麦子,都要一绺绺、一把 把地拔下来。为躲开烈日暴晒,人们早早起来,黑濛濛地就来到 地里,找到自家的垅头地边,塌下腰就“刷刷”拔起来。
拔麦子既需力气,又要有门道。头一宗打“腰儿”就让你着 实学一阵子。迈入麦垅, 先拔下一绺麦秸, 抖掉泥土, 两下一分, 将两撮麦穗打个结拧于中间,根须朝外,放于垄间。随后将拔下 的麦子一把把放在这条腰带似的“腰儿”上,约摸够个头了,就 用它捆成麦个子, 根须朝下戳在垄里。接着再打“腰儿”,再拔, 再捆。拔麦子的最高境界是手里出“腰儿”。拔着麦子, 手脚不停, 在行进中就把“腰儿”打好,而且捆成的麦个子结结实实, 装车卸车,铡根码垛, 任由摔打, 决不散捆。没练就这手活的, 不是“腰儿” 拧得不紧, 就是扣结得不对, 麦子捆得松松垮垮, 还未挑到车上, “腰儿”先松了、断了, 一捆麦子就散成一片, 招来赶车人几句骂声。
拔麦子要连根拔起。双手攥紧一绺麦子,用力拔下,抬脚一 磕,磕散根须上的泥土,再来一脚,将泥土大部抖落。有经验的 农民手脚协调, 根须磕得干净, 衣裤却不着泥土。为显露这手活计, 有的庄稼把式拔麦时特意穿戴整齐, 劳作时, 浑身上下干净利落。 一般人就不行了,抬脚磕打麦根子,手法不对,弄得泥土四溅, 拔不出几丈远,便灰头土脸,眼眉耳朵里都是土。
但无论新手老手, 拔麦子都艰辛异常, 弯腰弓背, 手足并用, 连拔带甩,半天下来都会腰酸臂麻。生产队时候拔麦子,人们一 字排开,开始齐头并进,但壮劳力很快就赶到了前头。像我这样 力道差的在后面紧跟慢赶,直起腰来往前一看,前边的人已落下 自己一大截,而地头还遥不可及,此时心里不免一阵毛躁。但不 能歇下来,那样别人会落下你更远,你落后了,没人会帮你,因 为每人这一趟同时拔两三条垅。于是,只得往手里吐口唾沫,狠 搓几下,咬咬牙,猫下腰接着往前拔。就这么忍着,挺着,天就 亮了。太阳刚冒嘴,就烤得人心里发慌,那是从心里往外涌流的 一种躁热。好不容易拔到地头,捆完最后一个麦个子,就顺势倒 卧在地,看着小虫在麦秸上跳。我那时唯一的愿望,往后干什么 都行,就是别再招呼我走向麦田,去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麦子。
拔麦艰苦, 世代烙印在人们心里。于是就有了“足蒸暑土气, 背灼炎天光”的诗句, 就有了“庄稼人怕三拔——棉花、麦子、麻” 的俗语,也就有了一辈辈关于拔麦子的记忆。
麦收时节,让人记住的,还有不时刮起的旋风。那拧着身子 前进的旋风,看似平静而悠闲地自远处踅来,及至近前,又呼啸 着从身边卷过, 把戳好的麦个子无情地卷翻在地。当你清醒过来, 感到一阵凉爽,抬眼望去,希望再旋来一股。但老人讲,那旋风 也不是闹着玩的,有一年麦秋,平地里卷来一个大旋风,将麦个 子刮得无影无踪,连同附近的瓜铺也被卷到几里开外的地方。
找黍子
黍子,棵高若谷,穗散,籽粒成熟时晶亮如珠,碾去外皮就 是黄米。
“去暑割谷”。黍子比谷子熟得略早,农历大暑前就陆续成 熟了。因其产量不高,家家种得不多,成熟又稍有先后,而此时 麦秋已过,人们可以分几次从容去“找”。找黍子用的是件特殊 的农具——把寸。这是巴掌大小一块铁片,一边有刃,对边缠以 布垫, 是掐黍子和高梁穗子的专用工具。找黍子时, 一手握着把寸, 看哪棵成熟了,就用姆指将穗子往前一拢,抵近把寸的刀锋,握 着把寸的手掌稍一用力, 就将穗子割了下来。这样沿着垅往前找, 将割下的穗子一颠一倒放于另一手中。手攥不住了, 再放进臂弯里, 手脚麻利的农人一胳膊可以夹住一大捆。然后将这些穗子放在垄 背上,等找完了,再回头拢堆扎捆。隔几日再找一次,第三次全 部收完。
将成熟的黍穗晒干,上碾碾轧,脱粒再去皮,就成了黄米。 黄米饭色金黄, 黏团,味鲜,是农家上等饭食。脱去籽粒的空穗叫“靡 子”,用来做笤帚,这种笤帚用以扫炕、扫碾。轧碾时扶碾的拿 着这种笤帚一下一下地往辗盘里圈扫。有的靡子笤帚不知已用了 多少年了,只剩下一个“孤齿”,还在用着。
砍高梁
“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露为霜”。白露一过, 天高气爽, 高粱一片片成熟了,白高粱闪着亮光,红高粱穗红如火,黏高粱 松散的穗子荡来荡去,等待人们去收割。
收割高粱,先用镰刀连秸带穗砍倒。劳作时,一手持镰,尽 量前伸,钩住镰刃所及最远的一棵,往后一带,相邻的五六棵高粱便拢了过来。另一只手顺势揽住, 尔后挥镰由远及近逐棵砍倒。 砍高粱是收割劳作中最为壮观的,只听一阵“嚓嚓”声响,丈八 高的高粱便一片片顺垄倒下。前边,仍是森林般的青纱帐,站于 近前, 更觉其高大而气势雄伟;身后, 只余斜削的茬头高指蓝天, 如一地散兵游勇仍坚守在岗位。
为免伤皮肉,不致割破衣裳,农人砍高粱时胳膊套着套袖, 脚脖上紧绑“袜忽褡”,以挡泥土溅入, 那是农家的全副武装了。 看到这种装束,再看他们长镰一钩一揽,镰刀好像只轻轻一点, 一棵棵高粱就接连割断了, 那情景让人肃然起敬, 这就是庄稼把式。 记得我初次砍高粱时,一镰下去,砍断一棵后,用力过猛,镰刀 收不住便擦向第二棵,此时,力道已尽,一不留神,刀刃顺着高 粱杆滑到手上,划出一道口子,血立时就流了下来。我抓把土摁 在伤口上, 心想, 若用力再猛, 很可能要砍到腿上;若用力不够, 一镰砍不进去,刀刃同样会顺着秸子上滑而伤及手臂。我的一只 手捂在伤口上,直起腰望了望前方熟练砍伐的农人,那种尊敬之 感又油然而生。
高粱秸杆放倒后,用“把寸”或镰刀割下穗子,再用一截柔 韧的高粱秸捆成一个个“高粱头子”,运到场里。余下的秸杆则 留在原处,摆成一长溜,等叶子稍干,用火点燃,烧光败叶,这 叫“燎败”。其时秋风飒飒, 风助火势, 时间不长, 一溜高梁秸子, 噼叭作响,烟尘腾空,俨然一条长长的火龙。细心观察,你会发 现一个奇异的现象:那火头不是顺风而去,却是逆风而行,越是 风大之时,逆行的速度就越快。后来在河坡沟棱上看人“燎荒” 之时,也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燎败”时,成群的燕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在烟尘中飞上飞 下, 往来穿梭。人们说, 燕子吃了燎败的灰就飞向南方了。这样, 飞渡江河时才不会坠落。燎败时烟熏火烤,地里的蚂蚱、蛐蛐以 及各种小虫乱蹦乱跑,慌忙逃命,燕子低飞盘旋,正是捕食这些 昆虫的绝好时机。饱餐战饭,蓄积能量,也许这才是燕子南飞之 前不避烟熏火燎的缘故吧。
高粱叶子烧光了,留下了挺直的秸杆;燕子们飞走了,留下 了对这方土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