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田垅走来,深知农村劳作之苦,而唯对打场怀有几分诗 意的想象。打场虽也忙碌,更多的乃是万籽归仓的喜悦。
夏至前后,人们就在地头、村边选好了场地。先锄松地皮, 用钉耙搂平,泼上水,最后用碌碡来回轧实轧光,就等着新粮上 场了。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最先登场的是麦子。虽然人 们早早来到场上,但太阳已是火辣辣的了。在场上,男人光着膀 子,铡麦、翻场,满身满脸的污浊,女人倒腾麦个子,头发、衣 服甚至眼眉都沾上了麦芒。最有气势的是铡麦子, 男人手提铡刀, 胳膊上青筋暴起,女人将麦捆顺于刀下,手脚麻利。一根麦秸是 柔弱的,但水桶般粗细的一捆麦子刹那间被拦腰铡断,男人们手 起刀落力量之威猛,成捆的麦秸“喀嚓嚓”断裂声之惊心动魄, 都让人感到夏天打场味道之苦辣。
将铡去根须的麦头子摊于场上,几经翻动,晒匀晒透即可轧 场。轧场的多是老农。他们一手持鞭, 一手拽缰绳, 蒙着“捂眼” 的牲口则拉着碌碡,碾着场上的麦头子,以轧场人为中心,一圈 一圈地转。转着转着,牲口就慢了下来,老农就吼几声或粗鲁地 骂两句,随手挥起鞭子向偷懒的牲口甩去,但许多时候只在牲口 头顶“啪啪”甩两下响鞭,却没有落下来。牲口一惊,加快了脚 步。烈日下,一人一畜,时紧时慢地转着圈子,麦秸被阳光照得 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轧到火候, 就让牲口停下来, 摘下“捂眼”, 牵到场外饮水休息。这时其它打场的人就挥动木杈,把轧实的麦 秸翻松,重新铺好,过一会牵过牲口,再轧。休息时,男人从场上抓一把麦粒,轻轻吹去皮屑,送几颗到嘴里,慢慢嚼着,微微 点着头。女人拢了拢沾满麦芒的头发,瞅着男人,一种知足和喜 悦就洋溢在眉宇之间。
麦场上猝不及防的是抢场。麦收时节,天气多变,那时又没 有气象预报,全靠经验观察天象。有时候看天空红日当头,几朵 白云在飘,谁都以为肯定是个好天,早早把麦子摊在场上,殊料 晌晴的天突然就狂风大作,刚才还缓缓飘动的白云一会儿就成了 黑色,一眨眼的功夫就连在一起。“起暴天啦! ”人们嚷着,奔 跑着,乱作一团。孩子撒腿狂奔,到家里去取油布,大人急惶惶 地把摊在场上的麦子拢成堆。慌乱中一声炸雷响起,雨点“噼里 叭啦”摔下来。刚打完场的, 赶紧把麦粒连同碎屑一起灌进口袋; 尚未轧好的,把带穗的麦秸胡乱堆起,苫上油布。场边垛着的麦 个子已无甚可苫,只有堆垛紧凑,垛顶的麦穗朝下,任雨水顺着 麦秸流下。
那些日子,人们夜里睡觉也不踏实,听到外边一有响动,或 是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入梦境,便猛然坐起,奔到屋外,仰脸望着 漆黑的天空。有雨滴淋下,便大喊起来: “下雨了”!几乎在同 一时间, “下雨了——下雨了”,男男女女的喊声就连成一片。 待人们跑到场里, 雨又不下了, 云缝间露出了星星。人们打着哈哈, 骂骂咧咧地往家赶,把湿衣服一甩,倒头便睡。
有些年的麦秋一直是在阴雨中度过的,从拔麦到打场,沥沥 拉拉一个来月。人们望着头顶上的乌云, 一会儿往东, 一会儿往西, 云缝里好不容易露出太阳,很快又被层层堆积的乌云遮盖。那雨 一阵大一阵小,下起来没个完。麦垛只能在场边堆着。人们披着 蓑衣,一次次走到麦垛边,伸进手去,看里面是否发烫,搓一穗 又一穗麦粒,看有没有发霉。在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到处湿 漉漉的,即使已归仓的麦子,也没有地方去晒。有一年我们生产 队的麦子大部受潮、长芽。往年粮站供应的面粉发黏,没劲道, 人说就是掺有受潮发芽的小麦之故。
至于在场上轧高粱、打豆子,已是秋高气爽,雨水渐收,无 论石磙轧、木杈打,都从容多了。再没有打麦子时风风火火,热汗流淌的场面,也少有风雨骤至的慌乱,而多的是赏心悦目的景 象。那些诗意的回想主要就在这时,其中,最好看的是扬场。顶 着草帽的老农站于上风头,双手挥动木锨,将轧过的高粱、豆子 等籽粒一锨一锨高高扬起,那些籽粒连同碎屑就在空中散成一道 弯虹似的瀑布。籽粒重, 落在近处, 碎屑则随风飘落稍远的地方。 扬锨舞蹈般的动作,籽粒雨点般下落的声响,甚至连那些悠然飘 摇的碎叶,都让人百看不厌。
直到深秋,场上才冷清下来。这时的场地,已成了孩子们捉 蟋蟀、捉迷藏的地方。夏秋之夜,人们在此乘凉,讲述山南海北 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