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草泊里穿行,偶尔可看到一两个孤独的窝棚,在起伏 荡漾的芦苇丛中或隐或现,象大海中漂浮的岛礁。这种窝棚类似 内地的瓜棚,在木棍支撑的棚架上,铺一层厚厚的苇草。铺里离 地三尺多高,上覆苇席,可住三两个人,泊里人叫它鱼铺。每到 夏秋芦苇过人流水淙淙之时,看泊人就住进鱼铺,一直到芦苇枯 黄收割。他们主要是守护草泊,防火防盗,兼管闸箔捕鱼。平素 倒也散淡无事, 闸箔捕鱼就成了主业, 鱼铺之称, 也就名副其实了。
闸箔是一种古老的以逸待劳的捕鱼方法。在流经草泊的河渠 中, 找一片稍稍宽阔的水面, 先行“淘沟”——割净水中的野草, 然后将绳线串编的苇箔呈螺旋状插进这片水底的泥中。紧擦苇箔 再钉入一些粗竹木棍,以挷紧苇箔。起端留一扇形入口,螺旋状 的通道渐旋渐窄,旋至尽头,围起一个直径两三米左右的园场。 这就是“鱼旋”。若河渠水浅流缓,也可在上方搭一两道坝坎, 依次抬高水位,加快流速。水流动起来,鱼儿顿然活跃,纷纷顶 水上游。游得高兴的鱼儿怎知前面已设好陷井,从鱼旋的留口处 争先恐后游进旋内,转着转着就挤进鱼旋尽头 ——那个稍宽阔的 围场中。凡有鳞的鱼都是只知进不知退,拐进这迷魂阵,就再也 出不去了。围场里的鱼越聚越多,以至脑瓜挨脑瓜,挤挤撞撞, 翻来跳去, “呯叭”有声。鱼多时,里面几乎没有了空隙,上上 下下挤满了鱼, 这时, 把抄网插进鱼群中, 可以戳住, 直立不倒。
围场中鱼的密度加大时,看铺人即用抄网捞出,倒进靠在旁 边的“槽子”(小船) 里, 鱼多的时候, 一天能起两“槽子”鱼, 每槽都有千余斤。有的则将捞出的鱼,暂时倒进一旁用苇箔圈成的“鱼囤”里,卖时再捞出。提起“鱼囤”,就让人想起大大小 小的粮囤;活蹦乱跳的鱼也能“囤”而储之,那可是令人心驰神 往的事情。
鱼铺的鱼主要卖给鱼贩们。草泊道路不畅, 当年又无机动车辆, 这些鱼就靠鱼贩们挑着八股绳,往来于草泊与内地之间。他们每 人挑着两筛子鱼,从草泊一路走去,这一走就是几十里。于是在 草泊周边村庄里,就有了一阵阵卖鱼的吆喝声。草泊里的鱼多得 很,有鲤鱼、鲫鱼、黏鱼、黑鱼、麦穗、黄瓜鱼、泥鳅等等。还 有一种通体油黄的“虎头羔子”,半寸多长, 与咸菜豆芽熬在一起, 让人回味无穷。
味道最好的还是鱼铺里熬的鱼。鱼铺熬鱼不刮鳞不破肚,汤 烧开了, 将活鱼往锅里一撒(这叫“活出溜”) ,只加少许佐料, 然后急火熬饨。吃的时候,用筷子把鳞一拨即可。据说是以历次 熬鱼的老汤来提味的, 其味鲜美异常。离开草泊, 离开那方水土, 即使活鱼,加诸多佐料,也做不出那种鲜味来。
“鱼铺”建在高阜之处,看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农,大半 年的时间里,他们吃住在鱼铺,起鱼卖鱼,检查鱼箔有无缺茎和 损坏之处。若发现上游流下浑水,那是涨水的信号,即使夜间, 也要下水摸箔,扎牢捆紧,以防被大水冲倒。
草泊里那些眼花缭乱的鱼,让鱼铺令人神往;草泊的深邃与 荒凉,又让鱼铺成为一个个神秘的所在。鱼铺搭在草泊深处,周 遭数里十数里不见村庄, 闸箔置旋之时, 草泊水草丰茂, 苇高过丈。 白天有贩鱼人出没于蒿莱,到了夜里,荒径没了人迹,鸟雀停止 了鸣叫,黑森森的荒野草丛把一切都吞噬了,只有鱼铺的灯火在 瑩瑩闪动。
荒凉孤寂是产生传说故事的土壤。那些流传甚广的关于草泊 的怪诞传说,都是从鱼铺中发源的。传说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 一个孤零零的草泊鱼铺里,看泊老人点亮油灯,准备包饺子。忽 然灯亮一晃,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妇悄无声息地钻进鱼铺,说是与 丈夫打架怄气出走,迷路至此。附近十几里内并无村庄,又在漆 黑的夜晚,对少妇的突然出现,老人心生疑窦。但见那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也就没说什么, 点头让妇人坐下, 兀自包起饺子。 少妇把孩子放在铺上,也凑过来帮忙。灯火一跳一跳的,看不清 少妇的面孔,但老人总觉得不对劲,眉头一皱借故走出鱼铺,隔 着门缝偷眼观瞧。只见那妇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猛地抓起一把 馅往嘴里抹去。老人心中一惊,什么都明白了。他悄悄抄起一把 镰刀,冷不丁掀开帘子,照准妇人后背砍去。只听一声惊叫,妇 人就地一滚,倏然现形为一只硕大狐狸,夺路狂奔,逃进黑濛濛 的苇棵子里,只留下一截被砍断的毛茸茸的尾巴。老人用镰刀挑 开铺上婴儿的裹布,里边原一尾胳膊粗细的黑鱼。
这个狐狸精夜入鱼铺的故事远没有蒲松龄笔下的狐仙故事那 般凄婉动人,但我对草泊的认识就是从这些故事开始的。虽然这 些故事荒诞不经,却把一种荒凉的气息带到我童年的梦境中,那 种荒凉直到现在还令我十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