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散记
           一个冬日的早晨, 我在街上散步, 听得小巷里传来一声吆喝: “卖白菜咧! ”那地道的家乡口音,立时吸引了我的注意。朝吆 喝处望去,见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赶着驴车正向巷子深处走去。 冷清的巷子里, 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走过, 未见一个买菜的。时下, 各色蔬菜充盈于市,白菜已被城市冷落了。
驴车渐渐远去了, 吆喝声也被小城无所不在的嘈杂湮没。这时, 一种隐隐的怅惘悄悄袭上我的心头——家乡的白菜,真的就这样 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吗?那一天,几乎一整天,我想的都是有关白 菜的往事。
            陡河两岸曾是白菜的故乡。那一片片绿色中,洒下过沿河人 家多少汗水,又凝结着他们多少希望啊!
            “头伏萝卜二伏菜”,二伏时分, 人们在秧畦里撒下白菜籽, 浇过几水后,小菜秧眼瞅着往上窜。先是两个白绿的小荚,转天 再来,就见它们已伸展出嫩绿的叶片,几天不见,就密密实实地 遮满了秧畦。
            处暑栽菜,那是农家紧挨秋收的又一个忙碌时节。锄秧子、 刨菜垵、撒肥、栽植、点水,一气呵成,人们忙得走马灯一般。 青壮年在耧平的畦里,用锄板刨菜垵,眼观步踩,横竖成行。老 人蹲在远处秧畦的土埂上,用土刀子将菜秧带着土台锄下来,一 棵棵摆到旁边的条筐里,那土台要不大不小,更不能散。半大孩 子则把菜秧担到栽菜的地方, 再一棵棵从筐里取出来, 放在菜垵旁。 栽菜的多是妇女, 她们把带着土台的菜秧栽入垵中, 再用手抚平。
            栽完一块地,要及时浇上头遍水。因为家家都集中在那几天栽菜,尽管所有的水车都在昼夜不停地运转,所有的码头盘子都 有泼斗在打水, 但一垅沟水几家用, 大水漫灌式的浇一遍已不可能, 只有一垵一垵地点水。见水头已到, 大人们手提泼斗, 擦着垅沟, 逆着水流方向用力一抄, 舀上多半斗水, 然后大步流星提到畦里, 逐垵点上水, 点水速度之快, 让人眼花缭乱。女人和孩子就用小盆、 小瓢舀水。垅沟里的水很快就浑浊起来,大人孩子身上脸上溅满 了泥浆。水流过这家的地,又流向另一家,那里的人们同样舀水 点浇,同样满身满脸的泥浆……
            陡河水量充沛,河岸上隔不多远就有一架水车(先是木制拉 斗的,后被铁管井取代) 。白菜从栽到收要浇七八遍水,在此后 的三个来月的时间里,河边的水车就吱吱地响个不停。在弯弯的 河堤上走过,隔不远就会看见马呀驴的蒙着眼罩拉着水车慢悠悠 地转着。见牲口慢了下来, 看水车的孩子就大喊几声“驾——驾”, 或用柳条抽打几下, 牲口就又紧走起来。秋后的天气, 午后还很热, 知了在树上起劲的叫着,更显出小河的寂静。到夜里,河水中倒 映的灯火一闪一闪地摇荡,不时从地里传来几声呼喊:  “铁柱, 倒倒垅沟,别走了漏子。”“栓头,精神点,快浇完了。”接着 就是河堤水井旁一声清脆的应答:“哎,知道啦!”
大白菜是深秋时节田野里最动人的景色。浇过两三遍水,满 园绿色就盖严了地皮。中秋节后,大田作物绿色消褪了,大片大 片的白菜却绿意正浓。由青嫩的浅绿到蓬勃昂扬的油绿,以至凝 重的墨绿。北风渐紧,霜重露浓,庄稼收割了,野草枯萎了,大 地一片斑驳, 唯有白菜依旧绿色不减, 一直坚持到白雪飘飘的时候。
立冬起菜(收获)。对别的庄稼来说, 收割下来也就一年到头了, 而白菜收下来要入窖储藏。在窖藏的漫长冬日里,必须不断地下 窖倒腾。一手托着菜翻来倒去,另一只手则将腐叶剥掉,成百上 千棵菜,要一棵一棵地倒腾,这叫“打落”。打落完头遍没几天 就要打落二遍,整个冬天许多人就这样在窖里忙来忙去。不管北 风怒吼还是雪片翻飞, 打落菜是耽误不得的。虽然地窖里挡风遮雪, 冻不了冰,但十冬腊月,几个钟头不离冰凉的白菜,手也时时冻 成麻木。
            人们精心侍弄白菜,因为那是许多人家一年到头唯一可换几 个钱的商品。往些年, 一到菜秋, 东北的老客就来到村里收购白菜, 等钱花的就装上几草袋送到村头,老客走了,人们就不急卖了。 春节前等菜价涨上去之后, 再到沿海或市里去卖。三年困难时期, 人们蹬着水管车子驮着两筐菜, 骑行一百多里到北山去换白薯干。 那时,我家没有自行车,放寒假时就推着独轮车和父亲一起到唐 山荷花坑卖白菜。我推车在前,父亲在车后面跟着。二三百斤的 重载,走上十里八里,胳膊就压酸了,套在脖子上的架绳就开始 吃力,一车菜的重量就大半压在脖子上。到唐山已过晌午,找个 背风的小巷,啃几口冻得发硬的干粮,就耐心等待着那些挑剔的 买主。那年,我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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