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农村生活十分单调,不仅没有电视机,就连收音机 也很少见。人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到晚上,黑灯瞎火,倍 觉清冷。那时,无论大人孩子最盼望的就是能看上几场电影。听 说电影队要来村里演出,孩子们高兴得东奔西跑,把好消息迅速 报告给自己的伙伴。很快,一种喜悦与期待的气氛就在全村飘散 开来。为了在看电影时“磨牙”,不少人家开始炒爆花。玉米爆 花那特有的香味飘到街上,对门隔壁的大妈大婶就端着盛有玉米 的葫芦或半升子(量米的升) ,前来凑锅。炒爆花的堂屋立时就 热闹起来。“叭嗒叭嗒”的风箱声, “劈里啪啦”爆花炸裂的声 响和女人们的说笑声,汇成了村里最愉悦的交响。
村里要演电影,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日头还老高呢,就纷 纷催着大人做饭,天还没黑就拎着小板凳一路小跑去占地方。占 好位置就在那里耐心等待,很快他们就把放映机围得水泄不通。 来得晚的则上树攀墙好歹占个地方。最外圈是一溜板凳,开演时 站满了人,来得再晚的,只有到银幕后面看“反人”了。围在里 面的男孩子怕尿裤子,就在脚下挖个小坑,等电影演上实在憋不 住了,就往坑里尿。
电影开演前,场子里就像开锅一样,姑娘媳妇们凑在一起, 家长里短谈个没完。男人们抽着烟,谈论着天气和收成。小孩子 在人群里鲇鱼一般钻来钻去,连喊带叫,直到电影开演了,场子里才慢慢静下来。渐渐地,人们便沉浸在电影的故事情节中,感 情随着银幕上的悲欢离合而起伏跌宕, 时而笑出声, 时而一阵叹息, 还有悄悄的流泪。正当人们全神贯注之时,银幕杆子上的喇叭忽 然变成了放映员的声音:“×× 家的孩子醒了, 快点回去”,“××× 家有病号, ×××(村医)快去看看”……有事的悄无声息地走 了,电影又恢复了正常。换片子的时候,银幕上登时大亮,坐在 电影机前的孩子纷纷站起来摇头晃手, 或是回头看放映员换片子, 银幕上便成了手臂的森林和怪影连连的所在。
村里演一场电影,全庄的人要有滋有味地议论好几天,孩子 们更是绘声绘色学着剧中人物的语言,特别是对反派人物更学得 维妙维肖。比如,看过《地道战》,孩子们一打照面就来上两句 “你的, 大大的……”,“高, 实在是高”,看过《南征北战》, 敌参谋长的那句“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又成了 人们的口头语。
隔一两个月看了一两场电影,是那些年代农村唯一的娱乐活 动,也是乡下现代文化熏陶的重要途径。记得看得最早的一部影 片是前苏联反映集体农庄生活的,片名叫《光芒万丈》,对人家 用机器收割庄稼非常向往。较早看过的电影还有《白毛女》、《智 取华山》等。印象最深的是在村里看过的《天仙配》。那天晚上 在不宽的街道上,银幕前后都站满了人,那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 对我的影响可以说是深铬五内。后来,我从书店买了一本《天仙 配选曲》, 用高小音乐老师教的简谱知识学唱, 竟将“天宫岁月”、 “仙女四赞”、“路遇”等唱段都唱了下来。
那时,一个工委有一个流动电影队,在所辖村子巡回放映。 我那时常跟着电影队挨村转,一部电影片往往看好几遍。到外村 看电影多结伴前往,几里路说话间就到了。有一次演《孙悟空三 打白骨精》,我和同伴们下外庄一连看了三场。第四天晚上,没 有约上同伴,我一个人乍着胆子到五六里外的一个村子去看。那 是初秋时候, 地里的高梁玉米都已一人多高, 望过去黑糊糊一片。 路上的车道沟怎么看都像长长的人影,心里有点发毛,不时回头 张望,生怕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跟着。猛然想起母亲说过,男孩子火力旺,走黑道害怕了,就用手拢拢头发,头顶就会冒光,神鬼 见了都不敢靠近。我就猛挠头皮,自觉一股勇气直贯头顶,胆子 也就壮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怎样摸黑回来,已记不清了,只 记得那晚上风大,银幕被风刮成一个大兜,孙悟空、猪八戒还有 那个妖精都在风中晃来晃去的,都变了形。
母亲说我从小胆就大,其实我这点胆子都是小时候到外村看 电影走夜路练出来的。如果不是电影磁石般的引力,说不定直到 现在,我还胆小如鼠。
(二)
1972 年, 我调到县电影管理站工作, 亲历了乡村电影的兴衰。 那时,文革尚未结束,文娱活动贫乏,电影院是城镇唯一的娱乐 场所,又正值京剧样板戏影片上映之时。其时,文革前十七年拍 摄的几百部影片绝大部分已封存禁演,在普遍的文化饥渴中,人 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样板戏来了,便蜂拥而至,一时洛阳纸贵, 一票难求。
记得京剧《红灯记》影片首次在县城放映时,拷贝紧张,一 部片子同时在电影院、县礼堂和猪鬃工厂礼堂跑片映出。那时我 还在文教局,我们单位被安排到猪鬃工厂礼堂观看。那个礼堂本 来就狭窄,没有通风设备,映出时门窗遮严,又值盛夏,几百人 挤在里面, 蒸笼一般。加之回音四射, 几乎整场没听清几句台词。 好在那时人人都须学样板戏,许多唱段烂熟于心,即使听不清又 无字幕,演员唱什么也大体知晓。
上世纪七十年代,样板戏影片同样横扫乡村,那几出京剧家 喻户晓。不少村子的评剧团又将其改编为评剧,于是,样板戏空 前普及。演出红火之时就两个影队跑片联映。一部片子三四本, 演一场电影,跑片员要在两个村子之间往返三四趟,夜黑路远, 常有绊倒跌伤的。总是那几出戏,来回反复放映,人们再没有什 么可看,也有厌倦的时候。到后来,观众日渐稀少,以至冷落。
一次,我随老王庄电影队到一个村子映出交响乐《沙家浜》,开 始场内尚有几十人,演到中场已是寥寥,临散场时,只剩下三五 个观众了。据说有个村子演一样板戏时,只有一位老太太坚持到 最后。放映员对这位坚持到底的观众很是感动。老太太说,我等 着拿你们坐着的板凳呢,要不我也早走了。
那时,除样板戏影片之外, 国产片就只有“老三战”(《地雷战》、 《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几部老片可映,再就是当时与中 国友好的朝鲜、越南和阿尔巴尼亚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少数几部片 子。越南片都是抗美斗争的,情节简单,枪炮轰鸣中有一种悲剧 气氛,如《琛姑娘的松林》,一场战斗之后一位女战士孤独走向 一片树林之中的画面,至今想起还有一种压抑之感。阿尔巴尼亚 片是打德国鬼子的,片中有拥抱的镜头。朝鲜片稍多一些,有两 三部都是写集体农庄的。印象较深的是《卖花姑娘》,县电影院 连演一周,片中插曲传唱一时。此外,每场正片上映前,都加映 新闻简报。当时有几句顺口溜,说那时的电影是“中国片新闻简 报, 越南片飞机大炮, 朝鲜片连哭带笑, 阿尔巴尼亚, 搂搂抱抱”。 这是群众对那年月电影内容贫乏单调的概括。文革中也拍了几部 故事片,有《春苗》, 《决裂》, 《青松岭》等,都是那个时代 阶级斗争的产物。演过几场之后,就少有人问津了,倒是青松岭 中那支“大鞭子一甩”的插曲,至今尚有人唱。
地震中,丰南电影院彻底塌了架,时有震后余生者在那上面 走来走去。那场地震的惨烈可见一斑。当时电影管理站一位姓安 的同事说,他听见在那废墟下有唱《决裂》插曲的。我们好几个 人踩着残垣断壁和趴底的梁架仔细听过,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有人说,兴许是黄鼠狼在那下边唱吧。老安就做了两个夹子下在 哪个角落里,还真打着两只,剥了皮交到采购站,每张皮子买五 块钱,大家喝了酒。
打倒“四人帮”后, 文革前十七年(1949——-1966) 的电影 全部解禁,城乡电影放映迎来了一个迟到的春天。这一回,和最 初演看样板戏影片一样, 都是人如潮涌, 但前者是文化荒漠之时, 人们饥不择食的结果,而彼时乃是一种心灵的解放。看到那些久违的电影,人们就像池塘里的鱼儿,快要干涸时喜遇活水,而欢 呼雀跃。虽然那些老片过去人们多已看过,这些片子上映时,还 是涌向影院,影票一抢而光。买不到票的,就堆在影院门口,手 里举着毛票(那时, 首映片票价两毛, 复映片一毛五, 儿童场五分), 央告检票员放他们进去。最后往往是影院负责人出来, 收款放入。 这样几乎每场电影,影院内四周过道都站满了人。有熟人的还从 办公室搬把椅子,挤在过道里,弄得场内拥塞不堪。因看电影的 人太多, 检票时有票的与无票的争抢入场, (到里边或可补站票) 每次检票都如一场战斗。一次影院演《刘三姐》时,拥挤的人流 挤碎前厅大门的玻璃, 检票员老韩胳膊被扎破, 到医院缝了三针。
(三)
调到电影管理站,也耳闻目睹了不少乡村电影的奇闻轶事, 兹罗列一二:
解放初期,县里尚无电影队,整个唐山地区仅有一个农村流 动放映队,不定期的到各县较大镇店放映。
当年地区电影队配有枪支,到农村演电影威风凛凛,俨然一 支武装工作队。有一次,他们来到第七区所在地宣庄,准备在区 公所前演一场电影。当时正值镇压反革命时期,区长担心,晚上 演电影人群拥塞之时, 坏分子乘机破坏捣乱, 因此不让在那里演出。 走到哪里都备受欢迎的电影队哪吃过这种憋子, 电影队长(姓孙, 唐海人)顿时勃然怒发,当场挥枪指挥几个队员把区长用绳子捆 上。最终还是区长妥协应允支银幕架机子, 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那场电影倒也顺利, 并未发现有人破坏。那个电影队长回去挨了批, 后专程来宣庄向区长道了歉。
丰南县 1956 年组建了电影队, 共有六支放映队, 在农村巡演。 当时, 除了县城, 广大农村都没有电, 每个放映队配备一辆马车, 拉着电影机、发电机, 倒点演出。电影队每到一村, 都受到热情接待, 一般是烙饼、炒豆腐丝、放鸡蛋汤。当时,这已是村里上等待客饮食了。夜间电影映出完了, 有的村子还做一顿夜宵(多是煮挂面)。 村里热情招待, 电影队已是司空见惯, 那也叫“物以稀为贵”吧。 有时电影队在倒点途中,按顺序明明应在某村扎营演出,只因这 村曾经有所怠慢, 于是队长说一声: ‘接过去”,赶车的大鞭一甩, 就从这个村子招摇而过。眼巴巴盼着电影队的村人看着那驾马车 绝尘而去,开始报怨村里的头头脑脑不会办事。于是,这村的负 责人就赶紧打发人赶到下一个放映点上,去央告电影队……这是 个别情况,其实影队和村里百姓的关系都挺好的。
后来,电影队不配马车了,由演电影的村子负责派车接送。
有个村子头一回放电影,人们见那块白布上的人能走会跑, 不知怎么搞的,就转到银幕背后,去看银幕上的那些人从白布上 下来都去了哪里。左看右看, 也不见踪影。再一看那些人又出来了, 还在那张大幕上呢!
也是头一回演电影,连演两部片子,演完已是半夜时分了。 好客的村干部又张落着给放映员做饭。放映员到房东家一看,两 大盆挂面,稠稠糊糊,大锅里的水还在腾腾冒着白气,又一锅挂 面正待下锅,放映员纳闷: “我们就三四个人,就是浑身是嘴, 也吃不了这几大锅面呀! ”房东说: “光你们这几个人是吃不了 多少,电影上那许多人也要下来吃饭那!”
为到遥远山区演电影,地区电影队配了一辆汽车。一次汽车 开到一个小山村,停在了村头。正在村头玩耍的孩子第一次见到 汽车, 不知是什么玩意, 纷纷围将上来, 摸摸这儿, 摸摸那儿:“这 家伙不知是啥牲口,拉这么大一辆车。”孩子们正嘁嘁嚓嚓的时 候, 司机猛地按了一下喇叭, “呜——呜”,吓得孩子们四散奔逃。 一个胆大的从地里捋了一把草,递到汽车的大灯前,怎么也塞不 进去,更纳闷了: “跑这么快,也不吃草! ”说着,司机又按了 两下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