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暑假,我随社员到地里耪玉米。耪到地头歇烟时,也学 着小青年的样子,用一窄条粉连纸卷个喇叭筒,裹一管旱烟,划 根火柴点着,滋滋地吸溜起来。但我发现,凡上岁数的社员都用 烟袋,不用纸卷,而且无一例外地都用火镰打火。他们每人腰带 上拴一个小皮袋, 别一管旱烟袋。歇烟时, 放下锄头, 便抽出烟袋, 往烟袋锅里捏一撮烟沫,将烟嘴叼在嘴里。尔后,从那个小皮口 袋中摸出一块月牙形的铁板和一小团火绒,最后摸出一片薄薄的 黑褐色石片——火石。他们一手捏紧火石火绒,一手以铁板敲击 火石,顿时火星迸射, “嚓嚓”几下子,火星就溅到火绒上,冒 起淡淡的青烟。这时赶紧把冒烟的火绒按在烟袋锅上, 猛吸几口, 烟叶子就点着了。火石,当地不产,过去同属一县的北边山区却 随处可得,其谣曰:“萋萋牙,万根草,火石丢了没人找”。
人们说, 先前家家生火点灶, 都用这种火镰打火, 引燃火绒(阴 火) ,再将浸上琉璜的麻杆燃为明火,再点燃柴草。也有将草纸 燃为明火的。他们说,将火绒的阴火续为草纸明火,最要紧的是 撮嘴一次,要细细体味,方可奏效。
这石与铁最辉煌的撞击,是人类自钻木取火以来最激动人心 的发明。也可以说,这是使用火柴以前最先进的取火工具,其中 的关键部件则是那片小小的火石。一想起人们叼着烟袋敲击火石 那种专注的神情,我就想到那一小片火石的神奇。同时, “石器 时代”这个蒼远的词汇便如火石撞击一样,在脑海中倏然一闪。
家居平原,地里不出一块石头,耪地时想找一块小石子打磨 锄板,刮掉泥土,遍寻左右而无所见。但在漫长的岁月里,不产石头的故乡却须臾离不得石头。压地的石磙,轧场的碌碡,洗衣 的锤石,喂猪喂牛的石槽,还有石碾、石磨……那些石头的纹理 深埋着历史的痕迹和先人创造的不朽,也印留着时间的停滞与岁 月的无奈。石磙、碌碡年复一年地轧过来,轧过去;石碾、石磨 每天都不紧不慢地转动,一圈又一圈;老牛在石槽上慢条斯理地 嚼着草料,石槽的那一头,毛驴一天不误地半夜里嚎叫……还说 那火镰,到生产队时候,洋火传入乡间也有几十年了吧,可人们 还用这古老的石头取火。
这就是我的乡亲。凡是地里出产的,自己能制备的,就不到 市上去买;能修理的傢什绝不扔掉, 能改造的器皿一定改造再用。 哪怕这些东西早已过时, 也一如火镰那样, 顽强地坚守着传统旧习, 农家的日子也就节俭到了极限。“新三年旧三年, 缝缝补补又三年”, 人的一生有几个九年呢!在那样贫寒的年月, 人们乐也不会太乐, 悲也不会太悲,吃糠咽菜而无怨艾,吃上饱饭则人生足矣。他们 就像道边垅沟里的小草一样,默默地生长着、枯萎着,除了几滴 清露,几缕阳光,更无它求。我的乡亲就象早慧的孩子,他们童 年个个聪颖,可是贫穷和传统把他们禁锢在一方方狭小天地里, 智慧的火花也就暗淡了下去。我想,一旦打碎那禁锢,那万千火 花定然迸射出万丈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