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平原,对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望,但少有机缘离开脚 下的土地,少有的几次进入大山腹地,又大半是为着生计或两地 分居而匆匆赶路。只有一两次是沾公家的光,到山里去旅游的。 再有就是乘车路过, 虽有峰回路转之惊奇, 却无登攀峰顶的激越了。
总的来说,我对山的印象是朦胧的。
深山逃难
最初的朦胧来自童年的经历。
那是中国大地上血火飘摇的年代。国民党统治下的抚顺,物 价飞涨,民不聊生,以至提着一大捆钱也买不来一升米。父亲带 我们从抚顺逃到沈阳, 打算从那里坐火车回丰南老家。到了沈阳, 方知因战事阻断,火车已然不通,只有几个班次的飞机尚往飞于 沈阳和锦州之间。无奈之下,父亲断然变卖了大部分随身衣物, 买了两张到锦州的飞机票。下了飞机我才觉得我们的家当只剩下 一个行李卷了。我们住在母亲一个叫青云的表妹家里,一日两餐 主要是煮黄豆。那时辽沈战战役炮火正炽,锦州已成一座孤城。 那些日子,小小年纪的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兵荒马乱——一队队 国民党士兵在街上急惶惶行进,脚步已失去了往日之威,时有无 人乘骑亦或受伤的战马突然从哪个巷子里跑过来,吓的行人慌忙 躲避。白天黑夜枪声不断,整个城池陷入恐慌与绝望之中。
被困锦州十数天,眼看屋角口袋里的黄豆已屈指可数,虽然表姑一再挽留,说,到处都在打仗,能到哪里去呢?还是住在这 里, 等安定了再走吧。寄人篱下, 坐吃山空, 父亲像热锅上的蚂蚁, 每天出去打探消息,可城里城外刀兵如林,如何离得开呢!母亲 只是唉声叹气,青云表姑则陪着母亲掉眼泪。
执意要走的父亲终于告别了表姑一家,背上唯一的家当 —— 行李卷, 一手领着我走到大街上, 母亲背着一岁的妹妹, 跟在后头。 但连走几座城门,都被端着刺刀的大兵赶了回来。只有一座城门 没去了,已近绝望的父亲又随着一群难民涌向那里。不知何故, 这里把守城门的士兵没有阻拦,大批难民便蜂拥而出,我们就这 样走出了锦州城,踏上了漫漫回乡之路。
出了锦州,好像没走多少平地,几乎整日都在大山里转,走 过一山又一山,那些走不尽的山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走在 崎岖的山路上, 我仰脸问父亲, 离老家还有多远。父亲说, 快了, 快了,翻过前边那座山就不远了。可是爬过那道山梁,前头还是 茫茫大山。我仰脸又问,父亲就牵着我的手走一阵,边走边说, 往前多咱看到平地了,就快到家了。我至今不知那些山都叫什么 名字,只记得路旁的野草已近枯黄,坡上的酸枣红得可爱,浅浅 溪水中有鱼儿在石缝间酣畅地游;朝晖夕照中, 山被团团雾气笼罩; 阴天的时候,山石、涧水黑得可怕。
我们就这样在大山里走着,日头偏西赶紧找村庄投宿。有 的村庄已是解放区了,村里人对逃难的都很同情,村干部还张张 罗罗安顿住处。晚上,房东大娘每每端过来半盆高粱米粥,问我 们从哪里来的,在路上走了多少天了……母亲总是千恩万谢,并 一一作答。于是房东大娘就摸摸妹妹和我的头, 不住地叹息。一次, 一位房东大娘见妹妹瘦成大眼灯的模样, 想把她留下来。母亲说, 只要我活着,就要把孩子带回去。
路经没解放的村子,多半冷清,只得一个门口挨一个门口地 求助,却少有人搭讪。许是路过的难民多了,许是他们自己也处 于惶惑之中。但总有人慢慢把门打开,塞出两块白薯,或是一碗 冷粥。找到无儿女的老人家, 也多有留宿的。在村里要的饭吃不了, 就用包袱皮裹上,留待路上吃,馊了,就用泉水冲一冲。
一路乞讨, 总有挨饿的时候, 饿得发慌, 见什么都想往嘴里搁。 有一次,见路旁“草”棵子上长着许多核桃大小的青果,我走过 去揪下一个就是一口。结果满嘴苦涩, 咬不烂, 扯不断。父亲说, 那是棉花桃子,吃不得。从小在城里长大,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 种叫“棉花”的植物,不是作为一种人间温暖之所需,而是当成 一种食物首先进入眼帘的。
山中路有时分岔,相伴而行的难民常在岔路分手。一天,父 亲和一个外乡人搭伴,走在前面,我们在后面跟着。我边走边摘 路边的酸枣,不知不觉与父亲拉开了距离,前面一道山梁终于挡 住了视线,不见了父亲的身影。而山梁又将道路一分为二,也不 知父亲走的哪条路。这下可把母亲急坏了,停在岔路叫喊几声, 只有空谷回音。母亲问我往哪儿走, 我看看这条路, 又瞅瞅那条路, 也不知怎么是好。眼看红日将沉,南天已露出半个月亮,我抬头 望了望淡淡的月牙儿,猛然想到父亲说过老家在南边的话,就对 母亲说,就走这条朝南的路吧。母亲说,山里的路一会儿向南, 一会儿向北,万一走错了呢!犹豫了一阵,还是踏上向南方的那 条路。待翻过那道坡,果见父亲在路边等我们呢。许是上苍垂怜 苦难的百姓,没有让我们一家离散。
逃难路上, 几乎每天都有国民党的飞机从头顶飞过, 都是两架, 一前一后。在渐渐远去的轰鸣中,时而传来几声巨响,那是飞机 在扔炸弹。我的一个未出五服的叔叔,就在逃难路上,被炸断了 腿, 伤口感染, 死在一间破庙里。除了飞机, 路上没遇到国民党兵, 但见过几次头顶柳条帽的解放军,从我们身边大步走过,若衔枚 疾行,头顶有飞机飞过,还喊我们卧倒。
记忆中还有一条大河, 我是爬在父亲的背上过去的, 叫女儿河, 有十几丈宽, 也许更宽些。人说山洪暴发时, 水头有房子那么高, 磨盘大的石头也会冲得乱滚。好在那时已近深秋,雨水收敛,但 湍急的流水依然让人眼晕,水中的石头仿佛都在晃动。
父亲曾带着一个小本子,每过一村都记下村名和日期,到老 家不久就丢了,父亲一直感到遗憾。我那年七岁,只记住了那是 个秋天。从锦州到古冶,我们走了二十多天,从古冶才坐上火车到胥各庄,再走到老家。
“少年不识愁滋味。” 回乡之路怎样坎坷,一路怎样要饭, 双脚怎样走得红肿,早已记不清爽那些颠沛流离,只从父母的回 忆中体味着几许凄楚。但在大山中踉跄行走的情景, 依旧恍若眼前。 闭上眼睛,那山那水仿佛又到了眼前,在朦胧的山水间,又总是 走过一队队戴着柳条帽的队伍,还有那扔炸弹的飞机……
“一个人五岁以前就把自己的一生走完了”。我多次揣摩托 尔斯泰这句话的含义,每次想起来,就想起我童年走过的大山。
孤独远行
在丰南老家,目光所及连个沙丘土岗也没有,只在晴朗澄彻 之时,望见北方燕山黛青色的山脊,远远的,不可企及。因此,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想往着大山。我想,童年对山的记忆,也 许永远落在那些遥远的大山之中了。
直到一个多雨的夏天,我去宽城探亲,才又走进大山,那已 是二十几年之后了。
那年,去宽城还没有直通的汽车。先从唐山坐公共汽车到遵化, 住上一宿,翌日再从遵化坐车,路过迁西洒河过摆渡,午后方能 到达宽城。那几天,大雨连绵,山洪下泻,到遵化后,当地汽车 站通知,去宽城的道路中断,何日通车尚未可知;往北到兴隆尚 且通车。车站的人说,兴许从那里还有到宽城的汽车呢。离家已 经两日,不能中 途而返。我当即决定绕经兴隆,再作计较。孰知 到了兴隆,又被告之,前方山路冲毁,旅人只能滞留于此,等待 修复通车。
我无奈地在兴隆汽车站外徘徊着, 仿佛看到妻子焦急的眼神, 我在信中已告诉她何时到达, 若是天黑前见不到人, 又无电话沟通, 不知她该怎样着急。一种冲动突然涌上来——步行前往!许多事 情都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心头的阴霾就会为之一扫,既使软 弱者也会爆发出远比平日大得多的力量。我抬头望望天空,大概是八点多钟的样子,心里想一百多里地,加紧脚步,天黑前能够 到达。于是向车站里的旅客大体打听了一下去宽城的路径,也忘 了买点干粮,就一个人顺着公路向城外走去,过不多久,就进入 群山之中。
山道狭窄,在群山中婉蜒爬行,大雨过后,道路被山水冲得 坑坑洼洼,时有乱石挡道。那些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一堆一堆 横陈路面,有的大如碌碡,倚于碎石之间,下面的碎石只要稍有 滑动,就要滚下山涧。有的怪如巨兽,趴在路上,张牙舞爪,让 人感到一种灾难过后的恐怖。山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除了 我自己“嚓嚓’的脚步, 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许多路段凿山而过, 宽仅丈余,不用说车辆,就是行人从那里走过,面对两壁刀削斧 剁般的岩石也会局促得喘不过气来。山路援坡而上,越来越高, 攀山上顶,忽然拐个胳膊肘弯,往下一看,山涧幽深,吓得赶紧 往里边靠,生怕一脚踩滑跌落下去。一路下坡,行至谷底,两坡 绿树葱笼, 山花烂漫。浑浊的河水围着山脚绕来绕去, 哗哗作响, 近观让人眼晕,欣赏山花野景的兴致便被隐隐的不安取代了。
我在狭窄的山道上孤独地走着,猛见山下河水溅起大片大片 的水花,马上意识到又有山石滑入,落人水中,只是离得远,唯 见腾起的白色烟雾,却听不到溅落声。我想,若在近前,那响声 一定乱山穿云般惊心动魄。河水在大山里转着,流过一座山,又 从另一座山的后面哗哗地流过来,让人感到似有千条河流在丛山 中交汇奔流,后来方知,那绕来绕去的河流,其实就是一条河。
那年,我还没有手表,不知在山路上走了多长时间了,也不 知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直到饥肠辘辘方觉时候不早了。眼看天已 过午,左顾右盼不知其所,一种不安感觉袭上心头,有点后悔独 自一人闯进这危机四伏的大山,幸好一辆军车缓缓开来,带我离 开大山奔向宽城。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进大山。在那个雨后闷热的日子,山 是那样地逼近,无论裸露的苍岩,还是远近的野树山花,都给人 以压抑之感。它们仿佛刚从一场灾难中挣扎过的,又在不安地等 待着什么。
初登泰山
童年的颠沛流离,青年时候的艰苦跋涉,无论当时心境感受 如何, 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而第一次以闲适之心去攀登一座大山,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此时,吾已垂垂老矣。
那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仲夏。我随广播局的弟兄去登泰山。 此前,我对泰山的印象主要是来自一篇中学课文《登泰山记》。 临行前, 特意又找到清代散文大家姚鼐的这篇文章, 仔细读了一遍。 文章虽少跌宕波澜之态,于平淡之中,其“阴阳割昏晓”之势也 尽可体味。但文章毕竟是文章,当我走近泰山,才领略到它的博 大雄奇。
车近泰山, 便见绵延起伏的大山横亘齐鲁大地。“泰山严严, 鲁邦所詹”, 《诗经》中这不朽的诗句立时鼓荡于胸。在鲁国, 无论走到哪里, 抬起头就能看到泰山, 何等壮观的境界。这种境界, 让多少后人再难调动描述的词章。汉武帝登泰山封禅,面对伟岸 山峦, 结舌瞠目, 只是忙不迭地连呼:“高矣, 极矣, 大矣, 特矣, 壮矣”。当我蹬着一蹬一蹬的石阶, 艰难爬到南天门, 仰面望去, 头顶云梯一样垂挂下来的石阶依然不见尽头之时,甚至连这样的 感叹也卡在喉咙。只能老老实实,任山风飕飕地从头顶吹过,任 云雾在脚下轻舒漫卷, 任松涛在耳畔哗哗淌过。面对泰山之伟岸, 进山时那种不登绝顶非好汉的壮志已不足道了。
泰山石头则展现出一片奇谲神秀。那些石头,有的仿佛天外 飞来,突兀而立;有的似被仙人所挟,又随手而放;有的若峰峦 擎举,举累了,搁在山腰……经历了 25 亿年地质变迁的泰山,单 是这鬼斧神工就足以傲视群山了。而山石岩壁上不可计数的碑刻, 更是世上所有山石景观无法企及的。一块秦丞相李斯的小篆刻石, 虽仅存十余字,但历经沧桑,朴拙之中,闪烁着中华古老文化的 光芒。大观峰唐玄宗的《纪泰山铭》,洋洋千言,皇帝的威严虽 已湮没于岁月的烟尘,那位不知名的雕刻家却让后世景仰……
我气喘吁吁,一路登攀,流连于山石碑刻之间,沉缅在怀古 幽思之中。不知不觉间,一个个担山人擦肩而过,把我从历史的 幽思中拉回来。我开始打量这些挑担上山的人。他们有担沙石料 的,有担啤酒的,有担大葱、白米、方便面、矿泉水的。他们挑 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颤,越过一个又一个游人。听一个担山人 讲,他们所担,都在百斤以上,多的有一百八十斤,要一直登上 几千台阶(我没有数过, 只记姚鼐说“七千有余”) 才可登上峰顶。 天明起身,一日登山两次,可挣三十块钱。正说间,又有两个担 山人抬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料, 登了上来, 其中一个肩头还留有血印。 我赶忙闪在一旁,仰望他们一步一步往上攀登,直到厚重的大山 挡住我的视线。
蓦地,一种崇敬之情在我胸中奔突 ——泰山那些工程浩大的 亭、台、坊、榭,不都是一代代担山人一担一担挑上来的吗,那 碑刻记载的全部文明,不也是建筑在像担山人一样的平民百姓的 肩膀之上吗!
我终于登上了泰山之颠。当人们欢呼雀跃、扫视群山, 高呼“一 览众山小”之时,我的眼前仍晃动着担山人负重爬山的身姿和他 们一起一伏的胸脯, 继而化为一种云霞般的光芒, 随劲吹的山风, 汇人苍茫的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