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城, 一直都叫县城。十几年前撤县建市, 改称“城区”。后来, “市”又变为临近一个更大的市的一个“区”, 城区之谓就固定下来。对这座曾在中国近代史上闪耀过光彩的小 城,这个名称总像抽掉了什么。但“县城”这植根民众又有点历 史韵味的名称,也许永远地消失了。
不管叫什么吧,小城的变化却是非常之大的。高楼林立、规 模大廓自不必说,单说小城的夜景与相望的那座大城,竟也毫无 逊色。在“亮”起来的呼唤下,七彩霓虹不懈地组合图案,匆忙 地交织色彩,连机关大楼也被照耀得色彩绚丽,让我们的目光无 法躲避。越来越多的路灯,把一条条新老街道照得白亮白亮的。 汇聚一起的巨大光团又将夜空照得白花花一片,天上的星辰都隐 没在这无所不在的亮光中。
对于走惯夜路的我来说,不夜城也曾是令人向往之所在。记 得二十年前的一个除夕之夜,我和老伴带着一双小儿女到当时的 县招待所门前,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一长串此亮彼灭的彩灯,在楼 上奔跑,欢呼雀跃。当时我想,小城再亮一些该多好。
但久居不夜之小城,在白灿灿的灯光里日复一日,我突然感 到缺失了什么。缺失了什么呢?又一时说不清楚,意识蒙胧中, 思维的惯性一次次把我带到乡村的夜晚。
煤油灯的昏暗使乡村之夜静寂异常,混沌一片,村野的星空 却格外灿烂。在那些晴朗的夜晚,无数的星星散缀在浩茫幽远的 天空, 毫不吝惜地挥霍着能量。头顶上, 密集的星星汇成浩浩天河, 纵惯天际,放纵奔流。偶有一两颗星坠落下来,仿佛能听到它们溅落地面的声音。
忘不了那些星光灿烂的夜晚, 我和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蒲墩上, 听奶奶一遍又一遍地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奶奶说,故事里的事都 是真的, 他们在天上望着我们呢。我望着天河里那些遥远的亮星, 一种清纯美好的情感,就在心底悄悄流动起来。哎,童年时候那 些古老而美丽的传说,不知浸润过多少蒙昧孺子的心灵。那些动 人的故事,那天使般的人物,从此便在乡村的星辰中闪烁。初中 语文课本里郭沫若的一首《天上的街市》,又把这种情怀带往更 加高缈而浪漫的境界。
灿烂的星空是农村孩子精神盛宴的天幕。夏秋时分,太阳落 下去之后, 村内空场及村头一个个麦秸垛、玉米秸垛渐渐朦胧起来, 犹如一个个土丘。孩子们绕着黑糊糊的柴草垛跑着,冷不丁钻了 进去,或藏在草垛的阴影里。接着一声“找了”的喊声就远远近 近响起。找人的伙伴寻声而至,从这个柴垛走到那个柴垛,突然 把手伸进去,抓住一只胳膊: “在这儿! ”捉住一个,其他藏着 的人便从所藏之处走出来, 被捉者就成了找人的, 游戏重新开始。 有时藏的远, 听不到喊声, 悄悄拨开柴垛一看, 场上已没了人影, 只有星星眨着顽皮的眼睛往下瞧着。望着高远的天空,一种神秘 之感还有对暗夜的恐惧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嬉戏的童年过去了, 我仍时时对星空瞩望。乡村没有高大屋舍, 没有噪光污染,目光可以自由放任,面对满天星斗,心头常常涌 起一种庄严神圣之感。后来读的书多了,知道人类许多伟大的思 索就是来自头顶的星空。洪荒时期的人类, 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 那种心灵的震撼一定十分强烈,也许就在那一刻,心灵归附宗教 的过程就开始了,而后是有关天神的神话和飞跃星空的梦想。到 了十八世纪,一位终生思考世界终极意义的哲学家,这样深情地 告诉人们: “世界上有两种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 个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 另一个是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 读着这圣洁的话语,一种崇高的感情就从心底悄然升起。这位开 辟了人类高远的思想境界的哲学家是康德。
……在明晃晃的路灯下行走,我猛然感到我们缺失的是什么了。我们失去了星空的灿烂,失去了星空带给我们的深沉思索和 浪漫情怀。如今在四周无休止的光照下, 已经很难找到北斗七星, 银河系里最亮的星星也已十分暗淡,神话的光芒也随之暗淡了下 去,人们也失去了对自然和宇宙的敬畏。
星空白茫茫一片,没有了星光下的朦胧,许多人间美好的感 情隐没于城市的喧闹里,光亮下物质的饱和,让人们感情麻木而 粗糙。
小城的朋友,到乡下老家,去看看儿时的夜空吧!
“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