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色彩
有花如雪
            我小时候,乡间少有栽植花草的,除了偶见谁家院子里有几 株江西腊、凤仙花和白薯花外,就很少见到别的花花草草了。
            江西腊花色浅淡,无论粉白、赭红都象渗入了土地的颜色, 不再耀眼。微风起处,其平展的花瓣又象一只只蝴蝶翩翩起舞。 凤仙花颜色鲜红,也有黄色的,花瓣包包裹裹,一阵小雨就残红 遍地。村里女孩子用它的花染指甲,乡间又叫“包指甲花”。白 薯花则显得雍容得多,大花大朵,大红大黄,叶子和花都宽宽大 大,花开时灿然一片,给寂静的乡村带来少有的红火景象。这些 都是乡村最古老的花朵。后来,南方的美人蕉传了过来,那种绯 红的颜色比白薯花更为热烈, 只是花瓣过大而水润, 经不起风雨, 常常是花开没有几日就破损不堪了,倒是本地的花经得住风吹 雨打。
            这些乡间花朵,蒙昧之年也就是偶尔一顾,只是后来又在什 么地方见到它们,才依稀记起那些遥远岁月的色彩。
            但有一种花却一直摇曳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小学四年级时候,一个春日的早晨,我刚进教室,就被 眼前一团白雾所吸引,睁大眼睛看去,是几串白色的花朵。在课 桌上斜洒进来的阳光下, 白亮亮的耀眼, 如田野里刚刚落下的雪, 纤毫未染;象梦中游动的白云,仰望而不敢稍有喘息,怕是有一 点动静就飘散了。那一刻,我整个心灵都被它的洁白占据了。
            那些花是家在张建庄的同学上学途中,从路边坟地里一棵梨   树上折下来的,是一种叫“杜梨”的野梨树的花。张建庄离我们 村不到一华里,真没想到,咫尺之遥竟有如此洁白美丽的花。
一天放学后,我踩着田埂,向那片坟地走去,老远就看见在 一片馒头似的大小坟头中,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树,树虽不高,但 满树的雪白把周围的坟头都照亮了。旷野里本来就树木稀少,早 春时候更是空空荡荡的,那一树雪白分外眩目,但开在坟地里, 又让人感到一种凄凉。
身居僻壤,孤陋寡闻,本来极普通的杜梨花,留给我的印象 竟如此强烈而持久。以至后来每想起“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 树梨花开”那样的诗,头脑中的第一反映,不是塞外飞雪,而是 少时那一树雪白的杜梨花。
            秋天,张建庄的同学带来几串紫黑色的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 的小果,说那是杜梨,又苦又涩,吃不得。那样美丽的花,结出 来的竟是这等果实,真可惜了那些花。后来方知,人工栽植的梨 树都是以杜梨为母本的,于是,对杜梨有了几分尊敬。
            2006年,操办完地震三十周年展览后, 我与友人到乐亭菩提岛, 也算是旅游吧。小岛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全岛被密密实实的 野草杂树所覆盖。人们说, 这个小岛的植被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在几近原始的苍茫绿色中,我忽然发现有几串紫黑色的小果伸向 小路, 伸手可及。我心中一动, 这不是久违的杜梨吗?我停住脚步, 抚弄着那小小的果实,寻找杂陈于各种野树间的杜梨树,心里一 阵感慨。故乡那棵杜梨树, 还有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树早被砍掉了, 已很少有人记得那些树了。而渤海湾这个小岛上,野梨树还在自 由生长着。野葡萄在它恣意伸展的枝条上不慌不忙地绕来绕去, 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灌木又将这些层层围簇起来,让人感到一种原 始的荒凉。
 
永远不老的色彩
            对乡村的变化,我总有一种复杂的心理。改革开放以来,乡亲们告别了贫穷和饥馑,家家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无论衣食住 行, 还是耕种劳作, 都已今非昔比。按理说, 应该欢欣鼓舞才是, 可是面对那些新房新舍和不断膨胀的村庄, 我总有一种失落之感。
            前些年,当我在家乡的街道上走着,总用贪婪的目光搜索记 忆中的蛛丝马迹,回忆童年时候玩耍过、奔跑过的场景、片断, 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然而, 这种激动每次都随着我渐缓的脚步, 逐渐消退直至冷却。
            这是我记忆中的小村吗?我记得它很大,从东头跑到西头, 要气喘吁吁地好半天,几乎每个排子门里都隐藏着我不知道的秘 密。那些排子都虚掩着,我却从不好意思走进去,好好看一看我 不熟悉的院子。可现在它们竟如此短促而狭小,小得好象一抬腿 就可走过去,尽管现在比过去多出好几条街,街道比过去也长出 了许多。那些高墙大门都紧闭着,既使大门洞开,我已没有兴趣 走进那些陌生的院子了。
            我知道,这多是成长所带来的错觉,怪不得小村的。但是承 载着记忆的许多事物的消失所带来的怅惘却挥之不去。村里的石 碾、大树、老井,长满玉米豆角的空场,村子两头的大水坑,打 铁的落脚搭灶的小庙旁的宽敞之处,架银幕演电影人们拥来挤去 的麦场……每一处都印着我人生最初的脚步。可那一切都没有了。
            在街里走几次,记忆中的那些场景都变得模糊了。从此,回 到村里我不敢再在街上搜索什么。自打父母去世,叔婶也先后离 去之后,每年只有清明节扫墓回去一次,也都是匆匆而过,从村 边绕行。我想尽力忘掉我在村里看到的一切,好让记忆中的小村 永远鲜活如初,不让那些珍视的财产遗失在哪阵风里。
            如今,我在这个小城里已生活了四十多年,比在老家那个小 村的日子要多得多。但我的心灵好象一直没有融入这个城市,可 是我又不能回到我过去的乡村了。我的思绪乃至灵魂就在这两个 地方之间游离着,没有归依。
            但一旦走出城市或走出村庄,走进田野的时候,这种忧郁的 情绪,慢慢地就消融在一片庄稼的绿色中,或是那一派平展的黄 色中,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又一年清明节为父母扫墓归来,走在村外的麦田里,望着那连片的绿色,我蓦然想到,不管世间发生 什么变化,土地总还是原来的样子,永远是那种不引人注意的黄 褐色。就是这亘古不变的颜色,生发出人间万物,包括我们的村 庄和村庄里一代代的人和事。由是想到我们古老的黄河,黄土之 下不断被发掘出的古代村落,古木参天的黄帝陵墓,我们民族的 根脉,不都是源自这亘古不变的黄色吗?中华上下五千多年,多 少沙场浴血都与“黄土”紧密相连,演绎成为历史最壮怀激烈的 部分。
我终于从迷惘中抬起头来——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啊,它上 面的庄稼,一茬一茬的收割,又一茬一茬地长起来,它收藏着所 有庄稼的芳香;它上面的人们,一辈辈地交替着,所有人们的失 落、追求与梦想最终都被接纳进它亘古不变的苍黄之中。于是那 些庄稼, 年年生机勃勃;那些人们就不断演绎着这样那样的故事。 一旦领略到土地化育和接纳万物的宽阔胸怀,我们就会懂得了什 么叫善良、仁厚和坚忍。
虽然我们都会老去,但是土地的颜色不会老。有道是“人生 易老天难老”,土地也是一样的。
重现天空的颜色
            上点年纪,人就爱怀旧,又往往不去想那些宏大的事物,而 只想一些细枝末节。比如村头的一棵树,村里老旧的草房,村头 的水坑。当时无数次看到它们,却很少留意,过后也就淡漠了。 多年以后, 谁的一句话, 书报上的一段文字或电视里的一个画面, 可能突然就唤醒了那些遥远的记忆。往日那些散碎零乱的片断, 就在心灵的底板上, 复合出大量情节和斑斓的色彩。2009 年春节, 在石家庄长安公园里一排民俗小屋里流连, 看到了一帧蓝印花布, 摆放在一个长条桌案上,有几幅图案精美的则挂于墙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天,我在那间民俗小屋里伫立许久。那种海水 一样深邃的蓝,一下子把我带入久远年代,许多天眼前都晃动着 那种梦幻般的颜色……
            旧日,女儿出嫁、串亲、回娘家,常用包袱包裹衣物。包袱 皮大半是腊染的蓝印花布, 乡里叫“麻花”,在深蓝的底面上, 缀 有花草虫鱼等图案。在乡间小路上, 经常会看到姑娘媳妇挽在胳膊 上的这种深蓝。那种深沉的蓝色一映入眼帘, 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因为那时农村的家, 就是这种蓝色装点的。门帘是蓝色的, 褥面、 被面是蓝色的,母亲的袄是蓝色的……现在闭上眼,还能大致回 忆起那些衣物的图案:散辫的梅花均匀地开在中间,边框全部用 点组成的是门帘;花鸟、喜字错落组合、蝴蝶翩飞四角的是褥面; 边饰开着折枝梅花的是被面;母亲的袄没有图案,是朴素的蓝。
            我觉得,那种蓝草浸出的颜色,是天地间深情悠远而质朴的 色彩,无边无际的大海、辽远深邃的天空,自然界两种最广阔的 物质,都选择了这种颜色做为自我生命的基调, 那是宇宙间最悠远、 最具纵深感的色彩。
            这种蓝色又是质朴的,质朴的东西往往都是大自然的赐与。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植物都是黄色染料,红色也可来自植物,但  蓝色染料唯一的天然来源,只有靛蓝植物。在陡河沿岸,这种蓝  草曾广泛种植, 这种浸染蓝印花布的植物, 和陡河边的大白菜一样, 曾享有久远的名声。“天之苍苍, 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 在很远的古代, 面对头顶广阔延伸的蓝天, 人们很早就陷入对生命  与自然的思索。自然界把这种质朴的颜色赐给乡村,也就给乡村  留下了永远的质朴。就象织蓝印花布的乡村姐妹们,她们从不装  腔作势、搔首弄姿, 无论爽快、含蓄, 还是忍辱负重, 都是质朴的。
            乡间许多物事都是质朴的,既使是装饰工艺,也象蓝印花布 那样质朴。盘碗上几笔似花似叶的装饰,涂些简单色彩的泥人, 或干脆什么色也不着染的泥哨, 都是质朴的。它们没有华丽的追求, 没有奢望, 只是表达一种心境, 一种思绪, 或是一种朦胧的意念。
灿若朝阳的花
            早春,在北方的田野里行走,蓦然间,一片耀眼的金黄映入 眼帘,你会睁大眼睛向前望去 —— 白菜花!白菜花,那是灿若朝 阳的白菜花!那时,大地依旧萧索荒疏,只有路旁河堤下的柳树 泛出些鹅黄。但是白菜花开了,开在光秃秃的原野,开得那样明 丽灿烂,虽无江南油菜花那种开遍天涯的铺张之势,但既使一畦 一垅,也让你寂寥的心情为之一振——春天是真的来了!它是北 方大地上开得最早的花,尽管还没有多少绿叶的扶衬,也没有几 只蜂蝶环绕,显得有点寂寞,但白菜花开了,田野很快就要热闹 起来了。
            北方大地上, 还没有哪一种花像白菜花那样, 灿然一片的金黄。 单看其一朵,不过米粒大小 ,但彼此紧挨着,拥簇一团,就连周 围的大地和天空, 也被它们照亮了, 染黄了。那种气势, 是别的什 么花所没有的。就象乡下人一样, 平凡而渺小, 但他们聚合在一起, 就会形成排山倒海的力量。陈毅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 众用小车推出来的。如果没有那些小车和推小车的农民不怕牺牲、 齐心协力, 那场战争会是什么样呢?中国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呢?
            黄色,在中国是高贵的,但长在乡间的白菜花却朴朴实实。
朴实高梁花
            大地上的花朵,最不显眼的就是玉米、大豆、高梁这些粮食 作物的花。它们少有鲜亮的颜色,又多是细微碎小,没有人留意 它们,也未见过有人对其描述过、欣赏过,因为它们实在是太渺 小了。比如黄豆花, 被挟持在层层叶子之间, 不留意简直看不出,那种颜色,就象它们下面的黄土。而玉米的顶花,几乎就是黄土 的颜色。谁会注意脚下土地的颜色呢?
            说到高梁花,就更微不足道了,甚至是什么模样,也少有人 说得出来,因为没有人会弯下一棵高梁,去看穗子上几乎看不到 的花。只是在高梁扬花之时,将那些细小的花瓣飘洒落在下面锄 地农人的肩上、头上。锄地的人发觉了,也只是轻轻抖落它们, 就象抖落尘土一样, 没有人会把那些紫褐色的散片和花联系起来。
            高梁花默默开着,默默结为果实。大地上那些延续人类生命 的粮食,都是这样,花朵微小得让人忽略不计,平淡得让人视而 不见。太过平凡,会被世俗鄙视,  “满脑袋高梁花子”,就是轻 贱庄稼人的一句话老话。在漫长的岁月中,庄稼人只在庄稼棵里 钻来钻去, 任高梁花落在头上和肩上, 才能勉力维系清苦的日子, 也才能维系所有人的日子,包括那些鄙视他们的人。但他们无暇 理会那些嘲讽,因为他们的命运都与那些庄稼连在一起了。那些 轻视庄稼人的人们,又有谁离得开庄稼和庄稼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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