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田野是小村外的土地,大半年黄土漫漫,而后长满 了庄稼和野草。有小河从远处流来,有一棵棵的野树发芽落叶。 野兔在草丛和庄稼里出没,喜鹊和乌鸦在头顶上飞翔,天空时而 掠过一只老鹰。一条条小路在庄稼地里延伸,那些路走着走着就 分了岔,以至越走越细窄,越走越模糊,最后消失在田垅和荒草 之间。田野的尽头是村庄。清晨, 太阳从远村树丛间升起, 傍晚, 又落进对面村庄的树丛里。我居住的小村,四围村庄稠密,但出 得村来,四野无遮无碍,村与村虽仅几里之遥,但觉得它们之间 的田野已是很宽阔了。
十几岁时第一次去县城,过了一个村庄,往北走七八里,中 间再无村庄, 道两边全是高梁玉米, 顿觉比小村的田野广阔多了。 那时河涧路还是土道,路上行人不多,也少车马喧哗,偶有一阵 马蹄响过,更觉四野静寂而深邃。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视野的扩大,田野也在不断的扩展,以至 绵延无际。但这种扩展不知什么时候就停止了,虽然走的地方越 来越多,见过的原野,与幼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最初是回到我 的小村,童年时候那种见什么都阔大的感觉没有了,而后是走在 往来不知多少次的县城通往家乡的公路上,少年时候那种四顾苍 茫的感觉没有了。再以后,骑车下乡穿越田野,青年时候那种一 头扎进大自然的感觉没有了。总之, 是觉得田野不如原先那么大, 那么有生气了。这不仅仅是道路两边拥塞的工厂、门店遮住了后 面的田野,也不仅仅是一个个村庄贪婪地向田野入侵,当然,这 些都让田野黯然失色。但我觉得,田野上丢失了我们许多熟悉的东西,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在大新庄中学工作时,路过宋家营村头那片果园总是让我多 看几眼。那片果园夹在南北两条窄窄的土路中间,东面则紧靠公 路。园子中间有一间砖头小屋, 小屋四周是苹果树和梨树。春天, 那里是一片炫目的花朵, 往后是堆涌的苍绿和缀满绿叶间的果实。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 我再次路过那里时, 那片果园不见了。再后来, 那片果园连同附近的零星土地, 都盖起了房子, 公路成了一条街道。
河涧路临近县城,路东原有一片菜地,菜地南头有一个不小 的水塘, 里边长着绿汪汪的水草。秋天, 那片地里满是碧绿的白菜, 时见打拨斗的农人, 双双站在码头盘子上, 不紧不慢地打水浇园。 印象中那里还有早春一畦一畦的白菜花,黄得耀眼。路边有高高 低低的柳树,啄木鸟不知在哪里咚咚地敲着树干,人走近了,先 是停住了敲打,稍顷,便突然飞走了。父母还在的时候,我不知 多少次骑着自行车从这里路过, 直到九十年代初, 那片菜地还在。 现在没有了,变成了大煞风景的垂钓园。
这些年, 田野里消失的东西还有许多:一条小河, 一片水塘, 一棵树, 一块石碑, 一座小桥, 一条小路……每个人的田野记忆中, 都丢失了许多东西。这些丢失的东西,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些东西如果说还只是细小的,属于个别记忆的话,那么, 一些大的东西的消失,就伤及了集体的记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我和文化馆一位同事骑车去东 田庄,路经南孙庄的油葫芦泊水库,沿着水库大埝逶迤而行。埝 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玉米甩出尺八长的棒子,高梁穗子在风中 摇荡。埝内则是高墙般密不透风的芦苇,不知纵深几许,只听得 远远近近一片窸窣作响。走在长长的堤埝上,恍如走进荒远的古 代。后来知道,那是丰南境内最富生气的一片草泊,土质肥沃, 芦苇粗壮,泊内鱼虾无数,又是鸟类的天堂。二十几年前吧,那 里的芦苇被推土机成片成片的推倒。苇苇再粗壮, 根系扎得再深, 在无情的机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那里变成了一片棉 田, 那可是中国北方一片少有的大面积棉田。几年前的一个秋天, 我又来到那里, 只见远近一片雪白。一打听方知是棉田里喷了药,让棉桃一齐绽放的结果,比过去陆续成熟星星点点的绽放确是壮 观多了。我望着那片广阔的棉海, 感受到的却是原来泊区的阔大, 只是那片泊没有了。油葫芦泊的消失,南孙庄一带的人谈起来, 就痛惜不已。几千几万年前就存在的那片草泊给那里成千上万的 人留下了许多记忆——那些记忆越来越远了。
田野里失去了什么东西,便很快被另外的东西所填充。但这 种填充却彻底改变了田野的气息与面貌,而且有些填充并不总是 让人们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