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中年,便会对乡土滋生一份特殊的情感,尤其是那些少 小离家的人,对乡土的眷恋更深一层,听到一缕乡音或家乡的某 个人事,以及一个地名,都会为之触动,予以关注。而到暮年, 叶落归根便成宿愿,且愈加迫切,若不能魂归故里,那便是人生 的大悲哀了。客死台湾的国民党元老于佑任,用血泪吟成的《望 大陆》一诗,让人扼腕长叹,唏嘘不已。四十年后还被共和国总 理温家宝在记者招待会上激情吟诵: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这首带有遗嘱性的绝命诗, 让人催肝裂胆, 不忍卒读。乡土, 为什么总让人魂牵梦绕呢?人们究竟留恋着、记挂着那里的什么 呢?真要问个究竟,许多人又会茫然起来。其实,那种留恋与惦 念就是怀想或寻觅自己过去生命的屐痕。
其中,最让人放不下的就是深藏在故乡烟尘里的童年。童年 无忧无虑,就象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都 带有一种抒情的色彩,因而童年留下的记忆是一生中最浪漫最美 丽的。童年的回忆也许是村外的一条小河,一片树林,田野上缓 缓行走的老牛, 吱呀转动的独轮车;也许是爷爷奶奶慈祥的目光, 妈妈从庄东到庄西喊着小名叫你回家吃饭的情景,也许是和一群 泥头泥腿的小伙伴们忘情的游戏……童年留下的画面美丽而持久,道边的几穗芦花,电视里的一株柳树,一盘石碾,偶尔飞到身边 的燕子和蜻蜓, 以至一朵小花, 都会引起对童年连绵不断的回忆。 当童年那些旧迹面目全非,甚至连个影子也再难寻到之时,每每 想到它们,遗憾和伤感就会袭上心头。但童年那些回忆却不能就 此泯灭,童年和故乡那种脐带相连的关系,让人永远不能释怀。
童年是人一生的怀念,这种怀念是朦胧而飘忽的,让人情难 自已,那是对乡土最美丽的思念。若到了一定年龄,在浪漫的回 望中对乡土又多了几分深沉的思索。乡土, 那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 生长的地方, 当然记得最多最深的是自己的父母。他们中的许多人, 终生都在那块叫乡土或故土的地方劳碌着,厮守着,不用说没去 过南京、北京, 就是到几十里外的城镇也是屈指可数。水旱饥荒, 他们忍受着;病痛摧折,他们忍受着……象他们一生侍弄的庄稼 那样,把一切都交给大地,交给儿女们,就颓然倒下了。现在生 活好了, 可是许多儿女们却再也无法报答他们的恩情, “子欲孝, 而亲不在”,那种心中的疼痛无法言说。
当你某一天,得知几辈或十几辈上的老祖,是从山东、山西 或更远的地方,携家带口艰难跋涉迁徙至此的时候,在感叹先祖 于一片荒野中伐薪垦殖、结草为庐的艰辛苦难的同时,对乡土二 字又会多几分深厚的感情。在世代繁衍中,或许有一支远族从这 里搬到了别的地方,又盖起了屋舍,建起了村庄。多少年,多少 辈过去了,迁出的人们又总是记着原先的村舍,记着他们故老的 乡土,这种记忆又一辈辈传给后人。
对飘零异乡的人,乡土永远是精神的家园、生命的根系和灵 魂的寄托。文化人的乡土,是他们创作的源泉,几乎所有文人, 笔下都离不开乡土,记叙乡土的作品往往是他们最感人的篇章。 庄稼人的乡土,是终老守望的家。我不止一次地听说,这里那里 的老人,宁可孤居老屋,也不愿到儿女所居的城市去享福。因为 那里有他们朝夕相处的乡邻、乡俗、乡音,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能 给他们的晚年以最大的慰藉。
随着阅历的增长和乡情的沉淀,乡土之情会不断延展,渐渐 超出了一个人的出生地,随境遇不同,扩大到你所在的乡县,以 至更大更远的范围。比如在县城工作久了,其乡土概念就渐渐以县城为界了。外县外地来人,你不会说自己是哪乡哪村的,而是 以丰南人自居。与外地人谈到域内留名青史的人物会毫无例外地 由衷敬仰,对本县特产会津津乐道,对县内文物古迹的毁坏会十 分惋惜,对这些年的经济发展会引以为豪,甚至对当地政府向远 方地震灾区捐款多少,也会感到关切,捐得数额大了,便会感到 光荣……如果离开家乡, 离开丰南, 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所在市、 省以至中国都是乡土了。当然对生活的不如意和耳闻目睹的丑陋, 也会时时发出恨怨之声。其实,大千世界,哪块乡土没有坎坷羁 绊和贫瘠之地呢!
乡土,和最初生命相联的童年的记忆伴随着一生,那里的语 言习俗印象难忘,那里有我们的先辈、师长、难忘的友情。在世 界各国的语言里, “祖国”这个词, 大都具有父母之邦、诞生之地、 家乡故土之意。乡土亦为祖国, 祖国不就是无数乡土的综合体吗? 蜗居乡土, 几多无奈, 终于离去, 又难免惆怅。乡土养育了人们, 也让人苦涩。乡土零零碎碎,平平凡凡,又让人难以割舍。那些 模糊而持久的记忆, 无论天南地北, 荣辱贵贱, 几乎都是一样的—— 这就是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