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在前进，文明在发展，这些年来，农村生活发生了极大 变化：煤气取代了柴草，电视赶走了冷清，电力和机器把人们从 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家务琐事中解放出来，以至春种秋收都交给机 器去干，到时候只需拎着口袋，到地头上去接收割机吐出来的粮 食就行了……

            工业文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改变着乡村的面貌，我们得到了 许多过去不曾有过的东西。但是， 在人们尽享现代文明成果的同时， 乡村也失去了许多东西。

            有些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被现代生活逐渐取代的，比如碾与 磨，这些古老的石器曾陪伴乡村度过了漫长的年代。但小钢磨刚 一流行，就没有几个人去推那些笨重的石头了，后来面粉厂建起 来了，村里的碾磨就很快消失了，几乎没有一个人认为这些东西 还有什么保留价值， 不是被推到大坑中， 就是被丢弃在哪个角落里。 还有水井，自从村里普及了自来水，就一眼一眼地消失了。就连 给乡村带来过古老荣耀的那些老井， 也被填埋， 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水井承载的那些古老文化与风俗， 也就渐渐随风而逝了。2006 年， 区文化部门到涧河去拍渔民号子的专题片，过去摇橹下海唱过这 支号子的几位老渔民，都已老态龙钟。他们聚在一起，重又唱起 那些苍凉豪迈的渔歌的时候，有的人掉下了眼泪。这些歌，已是 三十多年没有唱了，那些歌是和他们一起在风浪中颠簸的帆船一 道埋在记忆之中的。我想，不用多久，会唱这些歌的人就难以找 到了。就是那些曾经广泛流传的民谣、童谣，乡村还有多少人在 唱呢？这些民间文化已失去了生存传承的土壤，它们的衰落甚至消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所幸国家已意识到这些非物质文化遗 产的消失， 是民族的重大损失。基层也引起了重视， 抢拍渔民号子， 就是其中一项。

            这些挖掘工作已有人倾力去做，通过现代影像技术，为后人 留下历史资料。但我们所失去的东西中，有一些是无法通过组织 力量、座谈访问、田野作业及录音录像等手段可以挽留住的，它 们是从人们的心灵中一点一点遗失的。

            比如，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对乡村、土地和庄稼的热情。

            乡村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乡。既使你是城里人，你的父母或是 父母的父母也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将来乡村变成什么样，我想 象不出来，但可以肯定，乡村总要和泥土打交道，这一点，恐怕 是永远也变不了的。我们可以盖许多楼房，修许多公路，还会有 许多人从乡村走出来，但人们总不能在水泥地上耕种，在可予见 的时间内，我们谁也离不开土地。就象果核里的两片果仁那样， 密不可分。因之“乡土”一词，也就成为故乡的代名词。

            但是今日还有多少人想到土地和庄稼呢？我们的父兄，还有 已经茫然的先人，不都是与土地庄稼长相厮守吗！有的只种了十 几茬庄稼就走了，有的种了几十茬。但无论种多种少，他们都把 土地视为生命，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抚摸过， 揉搓过， 凝视过。 当他们连小土块也摸不动的时候，就回到土地里去了。

            现在许多人已不再侍弄庄稼、抚摸土地，也不那么关心阴晴 雨雪和庄稼的收成，孩子们也很少到田野里去了，乡土、乡井一 类的词语，也就激不起多少心灵的共鸣。

            失去对乡村、土地与庄稼的热情，与故乡血脉相连的关系也 就断了。

            我们失去的，还有对过去艰苦岁月的记忆。

            我们的日子是一天天富裕起来了，所食之物越来越精，所用 器具更新换代周期越来越短，人们追求时尚与享受，甚至挥霍浪 费也已见而不怪。可是，仅仅几十年前，人们还不是这样。那时 一年到头， 家家没有多少余钱剩米， 日子都过得很苦。从纺线织布、 做鞋缝衣、碾压米面，到编筐篓、开水瓢、打门帘，几乎所有的衣食所用，都要自己动手。凡是能取于田野，或自己能做的就决 不花钱去买，用坏了的器具，能修理的也绝不买新的，就连家里 用的葫芦瓢，裂了口子也要用线绳缝上。

            说这些，不是要人们还回到那样困苦的年代。我们闹革命， 搞改革，不就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吗？我是说，不能忘记那些困 难的岁月，和老一辈们吃过的苦。苦难也是一种财产，它可以磨 炼意志， 激发斗志， 再遇苦难， 能够从容应对， 对生活境遇的变化， 不会大喜大悲， 保持清醒。今天的年轻人缺少这种经历， 显得脆弱， 不堪风雨。成大事者，必须经过一番刻骨铭心的历练，但愿那些 记忆不要在这一代断裂。

            大变革年代除旧布新速度惊人，我们的乡间记忆也在以惊人 的速度遗失遗忘着，除了大地上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人们遗忘 了头顶的星空。

            在乡村浩渺而幽远的夜晚，闪烁着无数的星星，那些宝石般 的星星所带来的那些美丽而忧伤的神话，感动着一代代乡村的孩 子，它们所蕴藏的秘密，激发了他们多少飞越星空的梦想。孩子 们长大了，头顶的星空又以无边无际的深邃让他们产生敬畏。那 无数居高临下的眼睛，扫视着人间的一切，人间的种种灾难和无 法予知的一切或许就藏在那些眼睛里，以至人们悲苦绝望时的呼 喊就一直刺痛人心—— “天哪”，这种呼天抢地的叫喊，是人们 最后的一点心灵的寄托，  “天命不可违”也就成为人们的最基准 的人生底线。凡人活在地上，要将灵魂送上星空，在那里构建了 万灯普照的殿堂，它把庸碌人生引入高尚至美的境界，甚至让人 产生宗教般的情感。望着星空，想象那里的圣洁与仁美，人们浮 躁的心会渐渐平静下来，在纯洁星光之下，那些小名小利，戚戚 争斗多么微不足道。

            那璀璨的星空依旧像过去那样浩瀚而壮美，但是对星空却少 了仰望的目光。城市不用说了，无所不在的噪光已让它上面的星 光黯然失色，就是灿烂的银河也很难找到了。再说，到了晚上人 们又都坐在电视机前，舒舒服服地看那些悲欢离合、谍影侠踪、 轻歌曼舞，城市乡村都是一样，消磨在虚拟世界中。切断了与星空的联系， 人也就沉沦为物质中的浮游动物， 沉浮于物质的泡沫， 扭曲于各种的枷锁，挣扎于权势的磨盘，离生命的内核就会越来 越远。而一旦抬起头来， 头顶的星空就会让心灵得到净化、提升， 灵魂就会变得宏润高远而澄明。

            可惜，仰望星空的人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