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爱看耍猴的。
记得三年级时候, 一天下午正上习字课, 忽听街上响起“嘡嘡” 的锣声,一阵紧一阵慢的,知道是耍猴的进了庄,屁股就象长了 刺, 再也坐不住了。就向老师请假说“墨海”(砚台) 落家里了。 老师还未反映过来怎么回事, 又站起一个同学, 说墨也丢家里了。 好在学校离家都不远,老师都准了假。我俩脚前脚后走出教室, 出了校门便撒腿狂奔,寻那锣声而去。
我们气喘吁吁跑到村子中央那棵老柳树下, 见一堆人围簇着, 一个耍猴的在搬弄箱子,一只穿着红裤子的猴子正绕着圈敲着小 锣。人渐渐多了起来,围成一个圆场。耍猴的一抱拳说了几句开 场白,牵着猴子转了两圈后,将拴着猴子的细绳轻轻一拽,猴子 便翻跟头, 拿大顶, 头脚倒立。接着是推小车, 推几下就跑起来, 那小车也就歪歪扭扭,几次险些倾倒。最好看的是关箱变脸。听 得小锣一敲,猴子中电一般掀开那只木箱的盖子,取出一只假脸 戴上, 箱盖“啪”一声合上。一转头, 猴子又掀箱子, 换一张假脸, 箱盖又“啪”一声合上, 猴子就这样紧叨扯, 箱子合上又揭开,“砰 啪”乱响,人们看得津津有味。末了,猴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件小 花袄穿上,又拽出一顶颤颤悠悠的官帽子套在头上,最后抻出一 面小旗,跳到箱子上,左摇右晃,旗上好象是齐天大圣几个字, 但记不清了。在人们的笑声中, 耍猴的双手捧起铜锣, 绕场一周, “各位乡亲,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上课请假的事, 顾不得回家去取“墨海(其 实,不取也一样的,每次习字课和同桌都是互相使用) ,慌忙往学校跑——其时,学校已经放学了,校园已是空空荡荡。
第二天一到校, 老师就把昨日去看耍猴的同学叫到他的宿舍, 一顿狠批,末了让每人写一份检查。记得我还问耍猴的“耍”字 怎么写,老师捅了我一指头,瞪起眼说:“回去查字典”。
这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猴戏。为此,也留下了人生第一份检 查,还有那个“耍”字——一想起这个字,眼前仿佛就蹦跳着那 只猴子。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乡间很少来耍猴卖艺的了。去年,在胥 各庄集上,看到一堆人围着什么,我挤进去一看,嗬,原来是久 违的猴戏,我以为这个行当要绝迹了呢。但往场子里一扫,不禁 大失所望。一个中年人坐在马扎上,手里牵着三只猴子,绳子都 放得很长。一只老猴四脚着地, 趴在西边, 目光混浊, 死去一般。 一只壮猴头顶方砖跪于东侧,在晒人的阳光下眨着眼,亦不敢稍 动。中间一只小猴则随耍猴人的口令,斜腰拉胯地做着立正、稍 息、左右转的动作;又时时被过往车辆和喧哗人声吸引,左瞧右 看, 动作也就乱了。于是耍猴人就狠劲把它拽到跟前, 揪住耳朵, 在小猴耳边“嘟嘟”吹一阵哨子,震得猴子眦牙咧嘴。另一个耍 猴人则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敛钱。还有一次,也是在集上,也是什 么道具也没有。一个耍猴子的坐在地上,手牵两只猴子,猴子各 顶着半块砖。那人嘴里不住闲地数落这俩猴,时而扬起鞭子在空 中打几下响鞭,猴子便拖着绳子远远地转悠,尽量远离耍猴人。 一猴趁耍猴的卷烟之机,悄悄放下头顶的砖头,耍猴人乜斜着眼 似未察觉,信手捡起一块石子,突然向那猴掷去。那只猴子也捡 块碎石朝他掷将过去, 耍猴人正自躲避间, 另一猴也加入战团…… 耍猴人东闪西躲,怒骂不止,间或还击两下。两只猴子东跳西窜 捡着地上的碎石破砖愈加猖狂,不住地掷向耍猴人,耍猴人亦连 连还击,一时人猴砖石横抛,围观者频频闪避。
如今猴戏已沦落如此,不是人虐猴,就是猴砸人,儿时对耍 猴的那点遗趣再难寻觅了,只感到那些猴子的可怜。
忽一日,闻得一则旧事,让我对那些在耍猴人面前卑躬屈膝 或搞些小闹剧的猴子刮目相视了。那是许多年以前,一个耍猴人带着一只小狗、一只山羊和一只猴子走乡卖艺。一日走进一片林 子里,和往常一样,猴子跳到耍猴老汉肩头,小狗跟在后面,山 羊边走边啃路边的青草。忽然林子里窜出一条狼,山羊、小狗惊 怖万状, 蹲在老头肩头的猴子紧抓着老汉的衣服, “吱吱”低叫。 老汉敲响了锣, 狼蹲了下来, 锣声一停, 狼又往前凑, 如是再三, 离得越来越近了。极度紧张的老汉手一松,锣槌掉在地上,就在 这一刹那,狼猛扑向山羊;几乎同时,猴子从老汉肩头跃起,骑 在狼身上。狼一惊,顾不得山羊,驮着猴子就往前跑,边跑边晃 动身子,想甩下猴子,那猴子紧抓狼的脊毛,就是甩不掉。就这 样跑进一片坟地,狼围着坟堆转,但无论怎样跳甩,猴子都紧贴 在狼背上,就象粘住一样。有一个新坟上插着一根白幡,猴子顺 势拔下,抱在怀里。一狼一猴最后跑进一富户院子。狼被护院射 杀, 猴子拿着纸幡跑到房上……讲故事的人说, 这件事辗转听得, 大概是民国年间的事情。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这只超乎寻常、勇 敢的猴子,将此前那些卑琐可怜又顽劣的猴子,还有那穿着红裤 子变幻着嘴脸的猴子的形象,在我心中升华到一种新的境界,进 而想起几百年前那场关于人是否由猴子变来的世纪大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