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巫婆高高的、瘦瘦的,儿子是村党支部书记。上小学 时,我天天从她家的堂屋穿过, 抄近道去邻村的学堂。每次见到她, 我都恭敬地叫一声大娘,她总是笑眯眯地答应着,站在那,目送 我走远。那形象极像鲁迅笔下的杨二嫂——那个“细脚伶丁的园 规”。当然,这是学了先生那篇《故乡》的课文以后,才有如此 不恭之喻的。当时只觉得这个笑吟吟的大娘, 又是大队书记的母亲, 怎么会是一个巫婆呢?
好像巫婆大娘给妹妹瞧过病,但没有见过像人们说的那样, 弄散头发,在屋里怪异地跳来跳去,尖着噪子,唱那些让人毛骨 悚然的歌。据说 , 经过这一番折腾,神灵就附体了,巫婆就成了 神灵的代言人,按照神灵的意旨,治病、消灾。妹妹的病是怎么 好的, 也已没有印象。听说村里的巫婆大娘还会念咒, 给人瞧病时, 用桃木剑挑着符咒点燃,但我没有见过。
巫婆跳神看病是迷信,这是无疑的。但我对村里的巫婆大娘 却没有什么反感。我知道, 那时农村穷苦, 老百姓遇有天灾病业, 无钱医治, 四顾无助, 无奈之中只得去接巫婆。以后, 搞阶级斗争, 扫除迷信,巫婆列为四旧,跳神的也就越来越少了。而巫婆大娘 依旧高高的,瘦瘦的,每次放假回家。见到老人我都恭敬地叫一 声大娘, 她还是笑吟吟的, 目送我走远。这时, 我怎么也想不通, 这么一个慈和的老太太,怎么会和神怪什么的连在一起呢?
此后我听到两件事,对农村巫婆的形象终于大打了折扣。
其一。
一巫婆常被接去跳神。一日, 邻村一男子来接, 因身体不适,让儿媳代行。儿媳悄悄问道: “我没仙,怎么能跳呢? ”巫婆附 耳低言:“傻孩子, 仙是咱家的, 点香上供, 仙就到咧, 放心去吧!” 儿媳半信半疑地随那男子走了。
到其家,她便照婆婆平素跳神的样子,吩咐焚香上供,装模 作样地问了问病人情况,即坐等仙至。但左等不来,右等不到, 情急之中,就模仿婆婆“来仙”时的情状,用手抓散发髻,眼珠 向上一翻,手脚舞动起来, “天惶惶,地惶惶”地念念有词,好 歹对付了过去。
回到家中,儿媳好生不快,对婆婆说: “你说点上香,大仙 就到, 可我压根儿就没见大仙啥模样呀!没办法, 就学你的样子, 瞎折腾一顿”。婆婆又细问了几句,抚掌大笑道: “着哇!这回 你总算出道了,娘这大半辈子都是这么干的”。
其二。
一妇因其子久病未愈,请来邻村一巫婆。巫婆将一布袋随手 甩于炕上, 瞅了病儿两眼, 连呼: “中邪了, 中邪了!”妇哀告: “请大仙慈悲”!
巫婆斜眼将屋子搜寻了一遍,猛地披散头发,嘴唇翕张,念 念有词,手脚狂扭起来,渐至口吐白沫,嘴角抽搐,良久稍安。 喘息一阵后,眼角一挑,咿呀唱道:“那柜子上放的是什么?”
妇见问,忙应道:“是一只烧鸡,姥姥给外甥买的”!
“放在我的傢伙里”。妇忙将鸡放入巫婆带来的布袋中。
巫婆又唱:“那碗厨里放的是什么?”
“几斤挂面。”
“放在我的傢伙里!”巫婆眼皮不动, 哼哼唧唧, 妇又照办。
就这么三放两放,病儿的营养品都成了巫婆的囊中之物。妇 好生心疼,但为了儿子,只得忍痛割舍。她趁巫婆喘息之机,望 了望炕上已然隆起的布袋, 嗫嚅地问道:“大仙, 孩子的病—— ”
巫婆似未听见,兀自手足舞动,又眯起眼来唱道: “那炕上 放的是什么?”
此时, 妇已愠怒, 瞅了瞅土炕上的几个苹果, 没好气的说:“那 是狗 ×× !”
巫婆一惊,睁开眼,抹抹嘴角上的口水,嘟囔道: “放在你 的傢伙里!”
妇怒极,抄起布袋,把刚才装进去的东西统统倒在炕上,将 巫婆轰出家门,愤而求医,其子也就很快痊愈了。
如今,对这两则街头巷陌流传的轶事,唯一笑了之,巫婆跳 神的事已然淡漠了。
近来,重视乡间非物质文化遗产之风盛起,对巫婆跳神有了 一种新的认识。在遥远的古代,人类与自然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 争,生存异常艰辛,常因渔猎无获而受饥馁之苦,或在与鸟兽的 追逐奔突中丧命,在与洪水搏斗中沦为鱼鳖。挣扎于死亡线的先 民渴望收获, 却命运未卜, 对种种自然异象感到茫然, 又苦思不解, 这种原始的恐惧与无助使他们信奉神灵,也就产生了巫术。虽然 农村巫婆跳神早已演变为一种愚昧之举乃至骗术,但从中可窥见 原始巫文化的影子。这也许是巫婆跳神留下来的一点遥远的思考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