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乡村, 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了——种地不再牛耕, 许多人甚至不再种田了。昔日的茅店草舍,已被楼宇广厦取代; 让人烦恼的泥沼之路大多辟为坦途,连老太太出门都义无反顾地 扬手打的……
但是乡村终究是乡村,物质的外壳可以云霓一样变来变去, 其基本的精神内核却不会改变。就像一个人,衣饰冠履可以与时 俱进,支起那副皮囊的还是那个骨架。
那么,支撑乡村的骨架是什么呢?是乡音,是乡俗,还有乡 间称谓。
乡音、乡情、乡俗是村庄的名片。十里不同音, 百里不同俗, 乡村名片千姿百态。人世冷暖, 世态风情, 岁月积淀, 尽在其中。 又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海洋般深邃,江河般绵远流长。乡里称 谓不像乡音、乡俗那样千差万别, 在北方, 几乎所有村庄都一样, 看似简单,也意蕴无穷。
乡间称谓遵循着一个古老的约定,这种约定自村庄形成之日 就自然形成了,也像乡音、乡俗一样的古老。就以我的家乡来说 吧,当几十户人家从山东千里迢迢迁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同属 一个村庄了。村庄一经形成,他们每一个人的血液里就融进了这 里的风声雨声,共同的归属感是村庄聚而不散的动力。原先认识 的,重在异地为邻,更觉来之不易,倍加亲密起来。原先不认识 的,从此同喝一个井里的水,同踩一条街上的泥,也渐渐亲密起 来。村庄形成后,家家世代为邻,鸡犬相闻,田陌相连。风调雨 顺, 全村同享谷黍丰登之乐, 水旱之年, 人人饱受饥寒冻馁之苦。 逢年过节,一趟街的人都互相祝贺,婚丧嫁娶,又举村悲欢。这种无处不在的乡情终于凝结为乡间独有的称谓。
这种称谓(主要指家族之外人们的彼此称谓) ,是完全仿照 家庭和亲族的称谓而设定的。全村的人, 都按辈分和年龄彼此相称。 这种辈分, 是建庄之初就确定了的。那时, 年龄相仿者, 互称兄弟, 对其长辈, 称叔、伯、爷等, 与之相对应时则为嫂子、婶子、大娘、 奶奶。这种排序代代延续下来,仿佛全村的人都同属一个家族。 村里村外,串门见面,一声三叔二大爷的,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 拉近了。“四海之内皆兄弟”,这种美好的愿望,首先是从乡村 出发的。可惜,至今也仅限于乡村。
这种温情脉脉的称谓,因相对封闭的环境而得以巩固。农民 终日出入田亩,活动范围不过几里十几里,青年男女大多在左右 邻庄做亲,几辈十几辈下来,新亲套老亲,不仅本村,附近村庄 的人细细攀谈起来,十有八九总可套上亲戚。因此,乡间表亲特 别多。两个陌生人在集市上攀谈起来,常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哎,你是哪庄的?”
“张庄。”
“姓啥?”
“姓刘。”
“哎呀,你们庄的刘某还是我们庄老王家的姑老爷呢!”
两个人越拉越近,扯着扯着就攀上了亲戚,完全没有了陌生 之感。
前些年,县里几个诙谐善谑者心血来潮,几个人一碰就安排 了一届“牛协”,下设正吹、反吹、暴吹诸科。科长安排已毕, 总觉得有一个人难以委任,实为可惜。此人有一套本事,只要你 报出籍贯与姓氏,此人眼珠一转,头一摆,左拐右拐,准能和你 扯上亲戚。最后, 特为之设一“亲属科”,并委以科长一职。“牛 协”(吹牛协会),笑谈而已,而“亲属科长”,却名不虚传。
乡村这种拟血亲的称谓,是祖上留下来的一份遗产。全村每 一个人,自出生之日起,在村子里就有了自己的辈分、齿序及相 应的称谓。世居老户是这样,新来的也很快融入其中。这种称谓 规范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维系着乡村的秩序。同辈兄弟,要尊敬长者;对辈份高的,既使年龄比自己小,也须恭敬有加。出门 在外的人,无论在外干过什么,发迹与否,回到村里,在长者面 前,都要谦恭收敛,和村人一样叔伯相称。在外为官的,村人见 之也绝少称其官职。既使做了大官,声名显赫,返乡之时,到村 头也走下车来,安步当车。见到村人老远就打招呼,对长辈更是 笑吟吟趋前问候:“大叔, 你老可好哇?”“大婶, 你老忙着呢?” 大叔大婶也会忙不迭地答道: “哎呀,这不是大侄子嘛,回家来 啦? ”到了家乡,若是还摆他的臭架子,村人可不买他的账,当 面哼哈敷衍, 回过头来就会骂道:“这王八小子, 在外晃荡了几天, 就不知吃几碗干饭咧!”“你小子别臭美, 才几天不穿开档裤咧!”
乡间世代为邻, 乡间称谓也就一直延续下来, 就像小河的水, 傍着河岸平静地流着,打破这种平静,非有非常大的力量不可。 在我的经历中,乡间称谓产生动摇,只有两次。一次是土改时, 穷人分了富人的土地,如伟人所言,那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 级的暴烈的行动。于是,穷人与地主之间,所有的称谓都土崩瓦 解了,他们之间不再以兄弟叔伯相称了,后者也不敢与前者称兄 道弟了。一次是文化大革命时候,被“打倒”者,一夜之间就失 去了原有的称谓。说来让人哭笑不得,土改时期的老干部与被分 掉土地的地主富农,曾为两个对立阶级的代表人物,彼时,同被 关进牛棚里, 他们原有的称谓先后都消失了, 都变成了“分子”。
乡间称谓遭遇颠覆之日,就是乡间社会剧烈动荡之时。就像 火山喷发,冲破地壳平衡;河水决堤,向旷野放纵奔流。动荡总 是短暂的。当奔突的狼烟四散,漫流的洪水退下之后,大地总要 恢复平静。呐喊声渐渐远去了,乡村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虽然 创伤与裂痕还要存留许久,但传统以其巨大的弥合力,会抚平流 血的伤口。一度对立的人们,又开始按辈分、长幼彼此相称了。 那段称谓迷失混乱的日子,就像一场梦。
传统是巨大的历史惰力, 乡间称谓更是一种超长稳定的传统。 朝代更迭, 社会动荡, 阶级斗争只将其短暂摇动几下, 如此而已。 这和城市不一样。城里人如浮萍飘来荡去,他们的根在乡村,来 到城市,也就没有了根,植根乡村的传统也就浮荡起来,一点一点离去了。住在一栋楼里,甚至同一楼层对门而居,也很少串门 走动;楼道里碰见,点点头,嗯阿一声就过去了,甚至连称呼也 没有,而老张老齐之类,严格说来也算不得称谓。官场则彻底摒 弃了乡间的温情,在那个 “场”里,人们习惯以官衔称之,原 因大抵是官僚为最吃香的职业,趋之若鹜者多矣哉, “场”的吸 引力与辐射力也就特别强大。某人当过某官,既使已经退休,人 们仍习惯性的呼其原职。有的东窗事发,削职为民,甚至在铁窗 里逗留过一阵子出来后,原有官衔已为历史,但人们还是习惯地 呼之某长、某主任。此之习惯与乡间传统多么的不同。在那个“场” 里,一日为官,其官场“称谓”就终其一生。
相比之下,农村称谓就不受金钱权势的污染,保持着祖先留 下来的天然纯净。在村里,当了村主任、支部书记,绝少有人称 其官职,同辈者依旧呼兄唤弟,长辈仍然直呼其名。
乡间称谓是乡村柔韧的经纬,编织起温情脉脉的农业社会。 乡村城市化了,那些亲切的称谓,会与传统的乡村一起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