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曾出产过让毛泽东为之瞩目的胭脂稻,修筑过中国第一 条标准轨距铁路,也留下过马拉火车的笑柄。这些历史的荣耀与 无奈离我们已是越来越远了。而当我意识到与之相连的漫长的农 耕岁月就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时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之感。为此, 我曾跑了很多地方, 寻找昔日散落农家的农具器物, 结果令我非常失望。几十年前尚遍及乡村的石碾石磨已难以找到, 只在边远村子里,发现几个残破的磨盘碾砣被胡乱丢弃;几十年 前家家还都在用的纺车也已难觅踪迹,好不容易在一家农院里找 到一架,拽出来即散了架;还有那些古来就与村庄长相厮守的老 树老井,那些村村落落古朴的秫秸寨墙排门……都已荡然无存。 村头角落即使偶有残存,年轻人也大多茫然,不知何用。庄稼人 意识不到这些东西的价值,认为没用了即随便丢弃或任其糟朽, 以至越来越少。那些犁铧水车不像古玩字画, 当下难有升值空间, 也无人收藏。当人们开始意识到它们可能不久就要消失,而回头 张望的时候,它们已像断线的风筝,飘然远逝。
倒是一些民间人士,从人们的怀旧情绪里得到启晤,着手搜 集散落民间的农耕器物, 办了一些民俗展览。岁数较大的人看了, 尚可触动往日情怀。因为那些犁桦锄耙被他们和他们的父辈触摸 过,那上面浸渍过他们的汗水,甚至泪水和血滴;那些纺车摇进 了乡村母亲们的岁月年华,乃至乡村的历史;那些剃头挑子、卖 油的梆子,让他们想起旧日乡村的诸工百技……青年人对此就多 已隔膜了。
中国是一个有深刻历史意识的国度,但卷帙浩繁的典籍主要是记载帝王将相和兴亡治乱的,很少有庶民百姓的记录。即使当 下堆如山积的坊间书刊,也鲜见述说乡土之事的。千百年来农耕 时代的民间记忆, 如故事传说、习俗风尚、典章礼仪、生产方式、 宗教信仰等等, 多是口口相传, 一代代又身体实践, 方得以延续的。 斗转星移,岁月荏苒,现今已是农耕时代的尾声。随着老一代相 继故去,传留到此的许多相关的记忆,许多鲜活的细节,也随之 带走了。我想,过不了多久,人们再看到那些器用时,就像今天 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那些商彝周鼎、甲骨编钟一样,或许被那些 震古烁今的光辉震撼,但也不过是几件文物而已。其所承载的躬 耕垅亩的酸甜苦辣, 乡野民间的凡俗生活, 草民百姓的悲欢离合, 村夫村妇的爱恨情仇,孺子童稚简单的快乐……都没有了。若干 年后,或许有解说员来讲解它们的来历和在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地 位和贡献;那时的社会学家、民俗学家也许从考证中作出这样或 那样的推断,但他们都不可能提供生动的细节,和农耕时代人们 千姿百态的诸般情状。
几年前看过一篇报道,说是长江三峡大坝开始修筑之时,有 一位业余摄影爱好者,变卖家产,自购舟楫,沿江拍摄即将被水 淹没的城镇、古迹、民居、风景,以期留下永远的纪念,这件事 给我很大的触动和启发。我出身农村,经历了传统农耕文明惨淡 经营的晚期,在家乡土地上挥洒过汗水,目睹过乡村的贫困、饥 饿和苦难,倾听过乡亲们为着温饱那些卑微的诉求。当这些都已 渐行渐远之时,将那些沉积于心的记忆记述下来的愿望,就时时 撞击心扉。于是, 这些年陆陆续续写了一些。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 所知不多,记下来的也只是些片片断断,星星点点。但我愿以此 绵薄之力,为家乡留下农耕岁月的一枝一叶,吾愿足矣。
于东兴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