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高粱
掐高粱
 
          小时候,雨水多。但1975年秋天的那场大雨,来得实在蹊跷。
          头天晚上就噼里啪啦下起了“关门儿雨”。起初,人们并未在意,收拾碗筷早早睡了,但第二天早起一看,当街已经进了水。小刚他们几个正拿了网子在街上来来回回地捞鱼玩儿,各家各户的大人则忙着在家门口筑起围埝,防止水冲到屋子里去。村西头的茂兰大爷猫着个罗锅子,哗啦哗啦蹚着水走,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快秋分了还下这么大雨,老天爷是要收人哩!灾年啊,灾年!”
          那天早上,家家户户的小喇叭一起震响,革委会的指示一条一条地传达下来,最核心的是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全民参战龙口夺粮。其实,我们差不多每年都在龙口夺粮,只不过都在麦收时节,像今年都快八月秋了,还要龙口夺粮,实在有些蹊跷。
          我们队上的男女劳力有七十多号人,被分为三个组。学校没人提复课的事儿了,刘会计把我们几个同学分到小组里去。队长老韩拿鞭杆子指着我们:“你们这帮臭蛆,能不能把酱缸拱起来?”我们几个齐声呐喊:“能!”然后乖乖地跟着大人们干活儿去了。
          第一天,我去了“水深火热组”,天知道工作组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队上有一大片洼地,种的是红高粱,水快没高粱穗了。这个活儿看上去不错,弄一只小船(当地人叫“槽”),一条壮汉在船尾站了,持一竿长篙,将船划入浑水滔滔的高粱地里去。两个女社员在船头挤着坐了,一边一个,手拿一个“把寸”(一种在利刃上包了牛皮,套在手指上,半握在手中用来掐高粱和谷穗的家什),嘁里咔嚓地把露在水面上的高粱穗掐下来,反手放在船舱里,船行手动,转眼就是一满舱,运回高处去。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掐下来的高粱穗,一抱一抱地送到没淹到的地方装车。那高粱湿了吧唧,抱在怀里死沉死沉的,脚下是稀烂的泥泞,一擦一滑,一步一挨,不消一会儿工夫,就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像散了架。
          中途休息的时候,大人们聚在树荫下的高处,有的来袋烟儿,有的扯闲篇儿。那两个掐高粱的妇女往东远远地走了,估计是寻僻静处方便去了。我玩儿心大,只歇了不到两分钟,就踅摸到小船那儿,扒着船帮爬上去,耍着长篙舞弄起来,又嫌不过瘾,两脚叉开,一左一右,踩着摇晃起来。要说也怪那船忒小,也怪我使过了劲儿,一个不稳跌下水去,那小船“呼啦”一声扣在我身上。等我从水里钻出来,船上的干粮包儿、“把寸”和妇女们的红头巾,哪儿还有个踪影?我见势不妙,顾不得那帮人在远处不停地骂,三十六计走为上,凫着水,连颠带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就去了“战天斗地组”。这的活儿更不好干,要把水势稍浅地块儿的高粱,连头带尾从水里割起来,叫作“套”。套好的高粱在水里扎成捆,再连成长龙,最长可达二三十丈,然后顺水拉回家,这叫作“拉筏”。这种活儿不仅需要气力,而且讲究技巧,水深了,人脚不沾地使不上劲儿;水浅了,有一处卡住水底也休想拖得动,弄不好还会断成几截,更是麻烦得很。特别是遇到转弯处,要齐心协力,首尾相顾,使真劲、用巧劲、急不得、停不得,缓缓前进。几里水路下来,气都喘不过来。虽然天已放晴,但秋水寒凉,浑身打冷战,腿肚子抽筋,上下磕嘚牙。我们领头的副队长二胖看着我,心疼地说:“看你那张小脸儿又青又紫,明儿去‘人定胜天组’干去吧,那里专管挖沟泄水,好受些!”我咬紧牙关,看着远处的云彩,不说话。别人能干的事,我也能干!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怕它何来?
          《丰南县志》关于那场大水有如下记述:“白露已过秋分将至,天降暴雨,全县平均降雨126毫米,唐坊、老铺更达194毫米,加之丰润等地山洪下泄,沥涝严重,良田歉收,三分之一秋粮绝产,是年上级增拨返销粮三百余万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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