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碱
这场大水让庄稼的收成减了大半,直到来年开春,村子里还到处是泥泞和荒凉,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供销社的老张站在村口的石碾上,动员大家伙儿到地里刮碱回来熬,然后由供销社回收。大家都认为老张是瞎扯淡,七嘴八舌地乱嚷了一通,就各自散去了。到了晚上,母亲突然对我们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明天我们刮碱去!”
大水退下去以后,地里就泛起了一层白汪汪的浮碱,远看就像是下了一场雪,走近了一看,好像爆起的鱼鳞一般,大人们叫它泡花碱。村南二里多地有一片田家坟,周围的地势略低一些,浮在土皮儿上的泡花碱比别处的厚。我们来到近前,用提前备好的半个碗,整齐的一面朝下,轻轻地刮了起来。真是名副其实的泡花碱啊,看起来一大片,刮起来一小层,攒起来一小堆,抓起来一小把,装起来只有个袋子底。我们娘儿几个从早上一直干到中午,连碱带土也不过弄了七八斤,真是个折腾人的差事啊!
吃过午饭,我们把刮来的泡花碱放进一个大盆,加上水溶化了,再慢慢淋入酱棚篓——一种用芦苇编成的用于酱缸防雨的圆锥状器物,下面用盆接了,然后放进大锅里,点火,开始熬。“熬”,词典里的注释是“久煮”。我不知道母亲在灶台前守了多久,第二天起来再看,锅底下有几块黄褐色的东西,湿漉漉的,很硬。母亲告诉我,这就是熬出来的水碱,有二斤多重,卖到供销社,可以卖四五毛钱呢!
这样的日子,覆盖了那一年的整个春天,我们每天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奔忙。赶上大风天气,我们浑身上下都是白的,好不容易刮在一起的碱土一不留神就会吹得无影无踪。如果哪天找到一块厚点儿的碱地,我们哥儿几个就会得意忘形,跑上去疯抢,甚至划定自己的地盘。等刮完了,就兴奋地摔跤打仗,甚至跑到坟地和石碑后面去捉迷藏。时间长了,我们的嘴唇都干得裂了口子,往外渗血,越舔越疼,越疼就越想去舔,抹上黑豆油也不管事。直到有一天,母亲到供销社卖完碱,花一毛五买了一个蛤蜊油(后来才知道那是在蛤蜊壳里面装了一种叫凡士林的油脂)回来,每天给我们抹上才舒服一些。
开始的时候,我们一边刮碱一边听母亲讲故事——母亲不识字,讲的都是民间口耳相传的版本;后来,我们一边刮碱一边拾柴火——因为熬碱需要大量的柴火;再后来,我们一边刮碱一边挑野菜。熬的碱换来了一篮半篮的红薯干,三斤两斤的谷糠、麦麸或是红高粱……这些东西和野菜混在一起,就是我们的美味佳肴!
就这样,我们在熬碱的日子里,也熬过了那段最为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