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条
粉条
 
            我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子里教书,工分加补贴,一天记十个工分,一个月给十二块五的补贴,日子过得很艰难。离家远,供给不足,伙房里除了玉米面,就是那个粗瓷大海碗里的大粒盐。一日三餐都是玉米面两吃,稀的是糊糊,干的是窝头,吃得烧心反胃,苦不堪言。
            做饭的老刘对我们说:“听说泊(bái)北儿有漏粉条的,你们明儿去个人买点儿吧!没个菜,大长的春天难过哩!”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孙老师去吧!”当下给我借好了车子,五个入伙的老师每人出两毛钱,让我礼拜天上泊北儿买粉去。
            泊北儿是个域名,不是个具体的地名。我们学校往北走上一里多地,就是油葫芦泊。这是个狭长的水库,东西四十多里,南北二十多里,丰南、丰润各占南北半边。当年山里的大水下来的时候,这里是个缓冲带。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水少了,除了雨季只有低洼处才有水。泊里一半儿长芦苇,一半儿被老百姓开荒种了地。因此,我们管水库北边的那一带叫泊北儿。当然,他们北边的人就管我们这一带叫泊南儿,这一称谓延续至今。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车子打足了气,从庄东头老甄家借了两个尿素袋子,抖落干净了,用一条麻绳子捆好,沿着水库里的田间小道,一溜歪斜地朝西北方向去了。究竟哪个公社哪个大队有粉坊,我也不知道,反正鼻子下边有嘴,铆足了劲儿蹬吧!
            也不知过了多少村,骑了多少路,分不清是丰润还是玉田境内了,眼看太阳已经过午了,还没有找到漏粉的地方。生产队刚解散,原有集体的粉坊都关了,漏粉的家什也分得七零八落,找个私人家漏粉的,谈何容易。正当我人困马乏、灰心丧气的时候,一片白亮亮的粉架(粉条漏出来要理顺好搭在绳子拉成的支架上晾晒)映入了我的眼帘。哈哈,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儿。我连蹬几下,在粉架正对的那家院子栅栏外停下来。
            这是一个敞亮的大院落,一拉溜儿六间大瓦房,西边还有三间厢房。院子里的沙土地扫得溜平,草刺儿没有,一挂半新的胶皮轮大马车停在院子正中。院子东边,铺了两领苇席,上面堆了一大堆碎粉头儿。一位老太太正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赶鸡的小棍儿,眯着眼打盹儿。
            我把车子靠在栅栏门的边上,干咳一声,硬着头皮走进院子。老太太听见动静,站起身来。我定睛一看,老人家六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长得慈眉善目,一脸的和气,满头银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斜开襟的阴丹士林蓝袄洗得发白,腰板儿拔得直溜儿的,未说话,顾自笑了。她一边手搭着凉棚看我,一边乐呵呵地问:“哎呀,来客了!哪儿的客啊?”我迎着走上去,装着不认生的样子,大声说:“大娘,我是泊南儿的。”“哦,”老太太嘴里应着,偏过头,回忆着我这个泊南儿的客人,问我,“泊南儿的?是不是老亲啊?”我连忙解释:“大娘,我想买点儿粉条,您老这儿卖不?”老太太爽朗地笑了:“卖,卖!咋不卖哩?漏粉不就是卖的吗?来,快进来说话。你买多少啊?”
            “大娘,我想买一块钱的!”
            “哦,”老太太一边端详我,一边问,“你是自个儿吃呢,还是做买卖呢?”
            “我是伙房吃,学校的咧!”
            “哎呀,”老太太奓着手,“我说今儿一大早喳喳喜(方言,喜鹊)就叫呢,原来是学堂的先生(旧称,老师)到了。咋?先生还没吃饭吧?快走,进屋去,先吃口东西垫补垫补。”
            老太太的热情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忙不迭地说:“大娘,不吃了,我买了还要回去哩,贪晚了过泊怕是找不着家啊!”老太太看我这么说,也不多让,往屋里喊:“红啊,来客了!快出来,给客端一个菜饽饽来!这丫头,不识礼数,先生来了,也不知道出来说句话!”话音未落,屋里蹦蹦跳跳跑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小碎花棉袄,两条大辫子在身后甩着,脸一红,把碗放到一旁的小板凳上,又连颠带跑地进屋去了。老太太端起碗,塞到我手里,“先生慢用,我给你倒口水喝!”
我实在是饿了。那是一个玉米面的菜饽饽,金黄的面皮,焦黄的底儿,掰开一看,是干白菜馅儿的,还加了一点儿韭菜,一股香味儿直冲鼻孔。我顾不得矜持,一口咬下去,两颊生津,真是天下难得的美味呀!
            老太太端了一碗热水出来,递给我,不紧不慢地说:“先生啊,你要是伙房吃哩,我劝你买些粉头儿吧!这些粉头儿就是碎了点儿,不好看,便宜,一样吃哩!五毛钱一袋,不论斤,先生你出一块钱,就可以敞开了装两大袋子,能吃上一程子啦!”
            我一听,喜出望外,连忙点头,解下袋子就装,横七竖八的。老太太一看,连忙走过来,“先生啊,这样装不中哩!”一边说,一边把我装好的粉头儿倒出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老太太蹲下身子,慢慢把粉头儿捋好,顺着口袋装进去,“喏,看到没有,这样装才实成,你可以多装一些哩!先生放心,装多少都是五毛钱一袋,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多装些吧!”我装了满满两大袋子,掂掂每袋子都有三四十斤,在车子上捆好了,付了钱,和老太太道别,欢天喜地往回走。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来到一个村口,在一户人家里讨了一瓢水喝,喘口气问问路,原来是欢喜庄到了——这是水库边上的一个村子,离学校还有一个钟头的路程。我顾不得休息,顺着水库里崎岖不平的小道,颠颠跶跶地骑着车,脑子里全是猪肉炖粉条子的香气,每一次呼吸都胀满我的两肋。我们老家有一道菜叫“猴儿顶灯”,就是用肉汤把粉条炖了,盛在碗里,上面再盖上几块烂乎乎的五花肉,连肉带粉汪着一层油,趁热端上来,就着高粱米豆干饭,那叫一个香。
            从当天晚上开始,我们伙食里一日三餐都是咸盐水煮粉头儿,一直吃到夏天地里的头茬菜下来才结束。
            打那以后,我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时间,从来不吃粉条。我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选择性厌食症。可惜,医学上没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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